第5章 黑影(1 / 1)

當然,他的狂笑有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召喚外圍的部下合圍。   這次進京,實冒極大之風險,錯非他已無計可施,決難因一條不清不楚的消息就輕易涉險。隨著魯王流亡海上,隆武帝和紹武帝被殺,加上年初贛鄂大戰的失敗,金聲桓李成棟和何騰蛟的敗亡,北方的山西薑瓖也被鎮壓,郝搖旗越來越看不到滅清的希望了,那大順帝李自成之仇,如何能報?且他們雖然目前退居荊襄到夔東一線,憑險自守,看似暫時安逸,但其實已是無路可退,喪失了戰略的主動權,隻可能與李過那支農民軍接上頭,與其他如瞿式耜、鄭森、孫可望李定國等三股反清勢力相距甚遠,難成呼應犄角之勢。是以此消息來源雖未確定,自身實力又不足,郝搖旗還是親自出山了,不過他也是粗中有細之人,出山前親自在全軍挑選了十八個高手,恢復農民麵貌,曉行夜宿不辭辛勞,一路趕到京畿盧溝橋畔。進這富恒村店前,郝搖旗已經派人偵知方圓十五裡未見異常,遂將其他十六人散布於八方,商量好以自己狂笑為號,一起殺入店中,自己則帶著兩員悍將乾脆進店以逸待勞。正因為有堅實的後援,是以毛端陽和李來貞也敢公然宣稱自己的身份。   李自成雖歿,但短短幾年,大順軍的勢力並未完全被清理乾凈,目前從京師到陜西再到湖廣四川一帶,依然有一條完整的接應通道――闖字驛站十七處,雖然已轉入地下,但依然運轉自如,他們一路北上走的就是這十七處驛站,所以還搶到了鏢局的前頭。是以方才黃宗羲雖然讓他三人退去,但郝搖旗並未放在心上,他有信心帶著黃宗羲和滅清至寶,一路平安返回。一切都是冒險,不計後果的冒險,但他還是想狠狠地博一鋪,這本來就是他的性格,另外反正他已經輸得快沒本錢了,當年跟了闖王作了流寇,多少次山窮水盡要玩完啊,壓根也未想到能打進北京城啊,還不都是豪賭回來的?   黃宗羲琴聲歌聲已歇,郝搖旗的狂笑聲也裊裊而息,院中難得清靜了下來。郝搖旗臉色大變,周圍四方四維八個方位十六個部下,一聲呼應也沒有,耳畔隻傳來黃宗羲急促的聲音:“你三人快退。”   郝搖旗知道自己那十六個部下很可能遇到了極大的麻煩,否則他們都身經百戰,深知軍律的重要,隻要他們有一口氣在,是不會不發聲呼應自己的,當下他眼睛一下子就紅了,感覺半邊天都塌了下來,後背一股寒意直竄而下,怔了頃刻,他一聲怒吼,全身似乎暴長一尺,突然出手抓向那石碑。   周圍人都等著看比力氣呢,方才又是彈琴唱歌又是發呆狂笑的,實在是不明所以,現在終於看到那莊稼漢出手了,不由得一起喊了聲好,好字還在半空中打轉呢,就見莊稼漢已經抄起了那雖然隻剩半塊但依然如小山一般的石碑,他一手握住底座贔屭的脖頸,一手扶住碑身,也未見多麼用力,那石碑已經離地半尺了。   大家這回又是一起發聲喊,為他助威加油,孰知他在一片吶喊中,並不發力繼續上舉,而是雙手回收,將那碑往自己懷中帶了一下。眾人莫名其妙,隻有離兩人最近的單元豐眉鋒一挑,隻見郝搖旗一收之後又是一推,那石碑直沖東墻撞了過去,便如插車撞豆腐一般,轟的一聲,塵土飛揚,將東墻撞開了一個大洞。富恒村店就在村口,東墻外就是土路,那郝搖旗奮千斤神力,用石碑撞開東墻,立刻雙腿蹬地竄了出去,身後黑影一閃,那毛端陽李來貞二人也跟著掠了出去。   三人剛腳踏實地,就看到前頭路正中,優哉遊哉負手站著個老頭,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正是那適才走出院門的老頭,原來他早有防備,走出來就是為了堵在東墻外。   郝搖旗來不及多想,口中怒叱一聲,而聲音未入耳,拳已在空中揮出,無風無勢無活,這一拳看不出任何的花俏,隻看出一片灰敗的死意,直取老頭的前胸。   而他身後的毛端陽俯身一腿蹬出,他本來個子就不高,再一俯身,這一腿踹的就是對方的小腿迎麵骨了,他踢出的是左腿,而右腿在同時竟踩入土路中三分。   李來貞則是躥了起來,半空中將葫蘆頭對準了老頭,一振腕,就見一道綠光迸出,在這灰暗的天空下格外醒目,如電光般一閃間,就到了老頭的眉睫之間,映得老頭須發皆碧。   三人幾乎是在看到老頭的同時就出手了,根本沒來得及打招呼,但出手分取上中下三路,配合得天衣無縫,這來自於他們在一起多年並肩作戰馳騁天下的默契,三人聯手之勢堪比雷轟電擊,隻聽咚的一聲,將眼前土路打的塵沙飛濺。三人中隻有郝搖旗看出來,老頭竟在間不容發之際,扭腰閃在了一邊,這動作按理說應極快,可印入郝搖旗眼簾卻顯得一個動作一個動作清晰緩慢,且人雖閃走,眼前還留著他的身影,就似他頃刻間化身十幾人一般。   來不及多想,反正人已讓開,郝搖旗等直接闖了過去,隻聽腦後傳來一聲“好俊的功夫”。   在此之前,郝搖旗隻知道白魅堂是江湖上六大勢力之一,甚麼勢力不勢力,幾年前哪個勢力可以跟大順軍的幾十萬兵馬相提並論,是以也並未放在心上,他隻知道該勢力共分八堂,內三堂為上,稱鴻字堂、蒙字堂和一字堂,外五堂稱氣字堂、畢字堂、生字堂、二字堂和人字堂,行蹤隱秘,有些高手。這幾年轉戰南北,多見異人奇士,卻從未與該堂之人謀麵。今天一見,這老頭別的不說,身法之快與奇,堪稱他一生少見了,不由得心中一寒。隻能暗道僥幸,看來他並不是真要攔住他們三人。   老頭回到院子裡,眾人已經陸續進屋了,晌午時分了,不少人乾脆繼續在富恒用中飯了,大家這一上午看得饒有趣味的,雖然後來墻上開了個大洞,畢竟不是在自己頭上開個大洞,而且這一上午工夫,就看見喝酒吃肉了,個個肚子都空了嘴裡都淡了,有錢的紛紛點了鴨子和白乾,沒錢的也多少來一碗鴨油熬白菜熗鍋麵,也打點兒古城燒咂摸咂摸滋味。   劉五爺也是其中之一,他讓魯三兒隨便顛配了兩個菜,弄了二兩白乾,一口酒一口菜的,看似滋潤,可他根本就沒吃出啥滋味來,因為自打看到郝搖旗,他的心思總回到七年前河南柿園的那場大雨裡。那時他還是大明朝督師孫傳庭麾下總兵高傑高英吾帳前的一名千總,親率一彪軍馬埋伏在柿園西南,前鋒佯敗引闖軍陷入包圍圈,劉五爺是頭一個揮大刀殺出去的,接連斬殺了三名闖軍,最終大勝,殺得闖軍狼狽奔逃,還扔了一地的財物。明軍本待乘勝追擊,但久旱之河南卻突降大雨,這在農家是好事,但在兵家就是麻煩。大家暫停追擊,又冷又無糧草,隻得采擷青柿子為食,柿子又酸又澀,明軍士氣大挫,而闖軍得了接應,生力軍突然掩殺歸來,打頭的就是郝搖旗,那時他當然已不再掌旗,胯下大青馬,手使一桿加長加粗的大鐵槍,如黑煞神下界一般,就像一個楔子一般破入明軍陣中,將疲憊凍餒的明軍殺了個波開浪裂,竟無人能擋他三招,一直殺到中軍,才被劉五爺揮大刀奮力敵住。倆人各逞神力,鐵槍和大刀也不走招數,槍也不刺刀也不削,就是力拚,鐵與鐵撞的震天價響,結果十次硬拚之後,劉五爺雙手虎口開裂鮮血長流,要不是屬下拚死相救,第十一下大鐵槍就會削下他的腦袋。是以劉五爺至今對郝搖旗越拚越勇越扭曲兇悍的麵容記憶猶新,早上一進村店,他一眼就認出了他。   劉五爺太恨闖軍了,總是覺得要不是他們搗亂,不會有這麼多兄弟死去,孫督師更不會歿於亂軍。另外他曾經在遼東吳三桂手下當過兵吃過糧,知道吳勇冠三軍,又得地利人和,所謂的關寧鐵騎也彪悍非常,若非吳倒反邊關,清兵也不會這麼容易入關。   郝搖旗後來的經歷,劉五爺也大概知道一點,更是知道他現在是清廷重要的軍事對頭,亟欲除之而後快,為何他卻輕裝簡從冒險來到燕京?神力無敵的他,又為何不比力氣突然奔逃?劉五爺想不明白,他隻是很煩躁,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要不是流寇作亂,這天下怎麼會落到建州女真人手裡,這漢人怎麼會被勒令頭發薙了大半邊,還改了服飾,寬領大袖的衣服誰再穿誰就是死罪啊。可這些曾經的流寇還不是因為吃不飽飯才造反的?要這麼說,最該恨的還是明朝皇帝啊。可現如今這些過去的流寇正幫著南方的大明朝跟清兵作戰呢,郝搖旗也都成了郝永忠了,還被新的明朝皇帝封了侯,深得器重啊。   他更不懂,自己的孫傳庭孫督師和以前的袁崇煥袁督師,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也為了大明朝江山社稷嘔心瀝血,可反倒成天被皇帝和監軍在後麵催命,一勁兒要求盲目出兵,就好像大軍按兵不動就是為了多耗錢糧一般,最後一個戰死沙場還被崇禎認為詐死,一個乾脆被崇禎下了大牢再判了死刑,死無全屍……他想不明白。   而他過去的總兵爺高傑呢?是他跟著李自成為寇,也是他拐了李自成的媳婦降了明;是他一手提拔了自己,也是他帶領本部兵馬在與李自成作戰中連連取勝;但亦是他在與闖軍決戰時縱兵逃逸,也是他在潼關戰役時擁兵不救,在李自成打BJ時假作勤王,實為擄掠……也就在那個時候,劉五爺偷偷當了逃兵,從山西一路輾轉,在盧溝橋畔落了腳。後來聽說高傑反倒春風得意,還成了南明福王身邊的江北四鎮之一,封了伯爵,鎮守徐泗,那風光簡直不可一世,還籌劃北伐收復中原,當時劉五爺都心動了,差點兒想再次投軍去。可行李還沒打好,突然又聽說高傑被自己人――南明的總兵許定國――所殺,橫死睢州……為甚麼這些人明明是戰友卻反而對彼此比敵人更狠毒?他想不明白,實在是想不明白。   正出神呢,郝搖旗那張大臉又一次出現在他麵前,隻是這一次臉上的表情不再是兇悍,也不是沉穩,更不是趾高氣昂,而是一臉的緊張――他是被人追進廳堂的,差點兒撞翻了門口的六仙桌和兩把圈椅。   屋中一片混亂,不少人都站了起來,盯住門口,隻見棉門簾呼的一聲被風吹起,卻並無人走進門來,隻能看到院子中間飄來一股黑煙,不是,是一個黑衣人,黑發黑冠黑手套黑披風罩體,但是他不像人,更像一股煙,像一個幽魂,臉上還戴了一個漆黑如墨的麵具,那麵具的麵容甚是猙獰,形似厲鬼,左臉上有一朵火焰般的雲彩,嘴巴大張齜著兩根血紅的獠牙。這麵具栩栩如生,凹凸有致,帶著一股奇特的妖異感。   一片驚慌之中,隻見那黑影的西側,驀的綻開一蓬綠光,劉五爺座頭朝著西,這些年功夫沒擱下,眼力還不錯,看到正是那李來貞雙手捧著他那盤玩得呈紫紅色的大酒葫蘆,從後趕來,朝著那黑影噴出一道綠光。他知道那是一種獨特的毒藥暗器,很可能就是江湖八大家中灞橋柳家七色絕殺之一的“二月春風似剪刀”,以內家真氣催動葫蘆裡的毒藥,配合火藥,霸道而詭譎。   其他眼拙之人隻見一道綠光罩向黑影,還顧不上感嘆眼前的景象甚為妖異之際,就見黑影突然漲大,然後天地都黑了下來,眼前一片漆黑,就如同自己的眼白都變黑了,還生出一種如在夢魘中的無力感,甚麼綠光甚麼灰空甚麼酒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中午的,就如同最黑的夜突然降臨在廳堂裡。   “咣”的一聲,魯三兒手中的杯盤摔在地上。   好在那如墨的黑夜隻有一剎那長,就像有人用最黑的布蒙上了大家的眼睛,然後又在倏忽間打開了,一時間,有人都覺得灰暗的院子有些刺眼了。   那黑影還站在院子裡,而李來貞人已經伏在了東墻靠南的一棵大棗樹的樹杈子上,滿臉的鮮血,一臉的震驚,他的那個葫蘆已經裂成兩半,散在他與黑影之間,就像兩個普通的瓢,被頑童從水缸裡扔了出來,再也看不出是能發射出灞橋柳家暗器的旁門武器了。   “這……這是甚麼妖術!”已經有人牙齒打戰地叫了出來,此時才後悔沒有及早溜走。   隻有屋中的幾個高手看出了端倪,眼中都露出了驚詫之色,他們中有幾位已經達到了頂級高手的行列,但尚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暗黑的功夫。方才當綠光射至,那黑衣人身軀都沒有轉動,隻是披風的左襟突然掠起,像他身側張開了一隻巨大的黑色羽翼,但毫無羽翼的柔軟之意,而是如劍般鋒銳,直接硬接“二月春風似剪刀”。灞橋柳家的七色絕殺何等霸道,雖然這李來貞施用起來遠遜其師李赤心,更遑論柳家四霸,但畢竟是縱橫江湖與沙場多年的殺招,可在這人的披風麵前竟然不堪一擊,綠光完全被黑幕籠罩,葫蘆被一劈兩半,人則借葫蘆抵擋住三分鋒芒,但也額頭受傷並被擊出幾丈掛到了樹杈上。   這時郝搖旗緩緩吐氣沉聲道:“俺那十六個兄弟還有活口嗎?這位朋友不知姓甚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