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無語,隻是朝郝搖旗招手,示意他過去。說他是黑影,隻因普通人運足目力竟連他身形的邊際都看不分明,隻有高手能看出,他身子看似靜止,其實一直處在一種極細微的顫動中,有點兒像毒蛇的信子,隨時要擇人而噬。 郝搖旗仰天打了哈哈,也不說話了,從廳中走了出去,徑直走向那黑影,他此時反倒顯得很輕鬆,連一直攢著的眉心都舒展開了,隻因他已然明了,奔波勞碌激戰的一生,今天搞不好就會一直休息下去了。 臨出門口時,這彪形大漢停了一下,微微躬了一下身,隻有黃宗羲知道,他隱隱有跟自己道別之意。 他剛出房門幾步,隻見院外如飛般沖進一人,又矮又瘦,道袍不知在哪裡蹭的全是土,頭上的黃冠也掉了,露出一頭未剃的長發,鬆鬆結著,正是那毛端陽。他一下閃身擋在郝搖旗身前,昂起頭,一雙小眼睛緊盯著黑影。 郝搖旗心裡一涼,道:“兄弟,讓你走的啊,你回來作甚?” “哪有兄弟讓哥哥撐著,自己逃之夭夭的道理!” 郝搖旗心裡暗嘆,適才三人沖出不到八裡,就遇到這詭異的黑衣人,一聲不吭就痛下殺手。三人盡了全力依然不是對手,不由大吃一驚,加之同行十六人都無聲息,很有可能已遭毒手,郝搖旗當下下令讓李毛二人立刻分頭撤退,自己暫時拖住黑衣人,且戰且退,一直原路返回到村店,那黑衣人卻也不管李毛二人,也沒有亟下殺手,就像也要來這村店吃飯一般,跟著到了院中,才一掌把他震入堂中。誰成想李來貞在前,毛端陽在後,兩人都趕了回來,麵對莫名強大的敵手,二人回來不啻於是赴死。 “也罷,既是兄弟,生死都在一處吧!”郝搖旗狂喝一聲,全身骨骼發出一陣喀嚓聲響,上身的粗布棉衣崩開,露出了一副碎片鐵甲的背心,遮掩著他粗大的骨節硬朗的肢體賁起的肌肉健壯的雙臂,他的胴體雖然強健,卻一點兒也不好看,膚色發灰,露出的上肢還有多處傷疤,但是整個人就像是那鐵甲的材質一並打造的,硬而冰冷,強橫,充滿了力量。 毛端陽後撤半步,身體向右微轉,上身微伏,右手五指內扣掌心,成擒法,左手無名指尾指彎曲,拇指食指中指前探虛捏,成拿法。他適才在廳堂中第一個發難,又大吃一氣,一直是喧嘩鬧騰,此刻卻沉下心神,擒拿手法亮出,說不出的瀟灑,再也沒人注意他身軀的矮小了。 但聞嘩啦之聲,接著橐橐之聲,那李來貞也下了樹,走上前來,在毛端陽西側立定,身體向左微側,與郝毛二人成三角楔形,直麵黑衣人。令大家驚奇的是,他手中居然又亮出一個葫蘆,隻是這個葫蘆比之前那個小了許多,而且還有些發黃,尚未盤玩成棗紅色。 眾人在廳中從房門和長窗處死死盯著院中四人,雖然李自成部下當年曾肆亂京畿,但眼看他三人如此義重,又覺那黑衣人詭譎不似好人,是以都站在了郝李毛三人這頭兒,連方才頂看不上毛端陽的幾個鏢師都手心微微冒汗,有點兒想抄起家夥幫他三人的沖動。 黑衣人不動,三人也不動,四個人僵立在院中有一會兒,突然天又黑了。 這次黑衣人是左右兩襟齊飛,他披風衣襟雖不大,但卻似帶起兩扇巨大的黑雲,像一隻大黑鳥張開了碩大無朋的雙翼,朝李毛二人刺去,那披風似巨斧,可招法卻是劍意。郝搖旗隻見他披風張開,露出裡麵穿著的黑色勁裝,和掛在左肋下的一柄長劍,接著就又露出個碩大的拳頭,拳風已經撲到他臉上。 他一動,三人立刻也全力出手。 毛端陽的擒拿手法稱挐雲擒雨十三手,甚為霸道強橫,相傳是九大門派中點蒼派的護法秘術,由點蒼派創始人釋天挺於蒼山洱海之際,上觀日月星辰之象,下察蟲魚鳥獸之形,豁然有悟而創出的。於人身三百六十餘穴位中,按照氣血循行之途徑與時辰,專拿十八處穴位。因是護法之技,所以這十三手頗為強悍,但畢竟點蒼派出自佛門,天挺大師也宅心仁厚,一般擒拿手往往擒拿二十四穴,而拏雲擒雨十三手擒拿的這十八處穴位,專門避開了太陽、天突、風府、天柱、廉泉、期門六大死穴,主要以四肢之暈穴為主。 不過在功力深湛之人施來,即使不拿住穴位也可以令人當堂癱軟,在欲下狠手之人施來,這擒拿手也可專一往刁鉆霸道之處發展,如今毛端陽也正是如此,他生死關頭再展下盤的神力,倏忽間雙腿竟踩入地中,人也幾乎伏在地上一般,不但避開了黑披風的挑刺,還右擒左拿,右手虎虎生風地擒向對手的迎麵骨,看似威猛,實以擒法為拿法之幌子,左手才是主力,虎口向外,大中食三指分開如鐵鉗狀,直取對方公孫穴。 按理說這一拿法,隻在對手起腿飛踢之時使用,否則兩人對陣,自己俯身下去拿對方之腳踝,豈不空門大開,破綻百出?但如今情急拚命,另外又三人合力,毛端陽也就顧不了那許多了。 他雖無內家修煉,但一身橫練的外功,加上漂亮利索的擒拿手法,看著就似一頭鷹伏在地上,鐵爪出擊一般。 而另一側的李來貞則雙腳點地掠起,避開對方披風的硬抗,自己居高臨下雙手合握,以手中葫蘆朝對方頭頂砸去,這一次葫蘆不再是毒藥火器的貯藏之處,而本身成了一件武器,或者說李來貞乾脆把自己當成了一件武器,那葫蘆是錘頭自己身體變成錘把兒,似以天地間氣息為揮錘之手,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按理說兩人交手甚少用此搏命之法,一擊不中則當場受製於人,可見李來貞也是拚了。 生死關頭,毛李二人連消帶打,露出的這功夫,看得場中人都是暗暗喝彩,都生出難怪李自成大軍能橫掃天下覆滅明廷之感。再看那郝搖旗,更是神奇,他雙手平端,手中已各自多了一管鑌鐵大槍,左手是槍頭,紅纓飄散血紅逼人,右手是槍鐓,長埒槍頭,密布尖釘。這兩桿槍平時應該藏在他雙腿兩側,突然湊在胸前,哢嚓一聲,熟練地連接成一體,正好迎向對手的一拳。 這槍一在手,郝搖旗好似換了一人,全身肌肉骨骼關節恰似有無數的勁力爆出來,如同撐破了胴體的束縛,迸發於虛空之中。本來黑衣人這一拳飄忽中帶著剛勁,信手揮灑如同變出六七個拳頭,但大槍一橫,槍頭槍鐓微微顫動,恰似力敵萬馬千軍的氣勢,登時克製住對手的拳鋒。槍頭還斜揚而起,指向對手小腹。 劉五爺都不禁要喊聲好,幾年不見,郝搖旗的鐵槍已經從隻逞蠻力有攻無回,變得穩如泰山並暗合先天格致之理,隻看招法就知道他一身勁力已經從後天橫練上窺先天真炁之堂奧了。 倏忽之間,三人聯手,不但躲過了黑衣人看似威猛無儔的攻擊,還都發起反擊,分別攻向對手上中下三路,再現配合之默契。眾人都道黑衣人隻能退防,但猛可裡眼前一花,院中就似一股狂風刮過,場中四人乍合即分,悶哼聲響,毛端陽和李來貞二人直接飛跌了出去,像兩個麵口袋般又摔落在地,而郝搖旗連退五步,蓬的一聲後背撞上墻,奪的一聲,鐵槍槍鐓戳入地中半尺,這才穩住身形,鼻中已鮮血湧出。 那鼎元豐鏢局局主單元豐手指不禁一張一收,他是少數能看清黑衣人出手之人。 當三人合擊之際,那黑衣人不退不守反向前邁進了一步,這一步似緩實快,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隻這一步,毛端陽的挐雲擒雨手就抓向了他腿後,而李來貞的合身硬拚也變得砸向他後方空處。而前進這一步後,黑衣人與郝搖旗從揮拳可中的距離,變得更加緊貼,他原先揮出的一拳輕輕一抖,同時左手也跟著暴起,雙拳成雙峰貫耳之勢,轟擊郝搖旗的左右太陽穴,之前的一拳竟似隻是虛招一般。 而隨著他看似輕飄飄的雙拳出擊,他那黑披風左右兩襟卻如同被最龐大的鼓風機吹起一般,向左右炸開,直取毛李二人,看起來,之前那兩襟之攻勢,也是虛招。 此人於常人看來就是一道黑影,出手也是似幻如虛,令人難以捉摸,這次雙襟炸起,毛李二人都是搏命的攻擊,招式已老,無奈中隻得硬接,甫一接觸,都似接了個空,二人大驚之下,急忙收力,孰知方強行化去自己的力道,就覺衣襟上有千斤大力猛地沖來。毛端陽是外家橫練,尚未得窺先天真炁之門徑,危急時刻隻好勉強移開要害,用自己多年熬煉出來的一身銅皮鐵骨、多年來吃進去的穀米肉魚之精華硬扛,當場雙臂骨折、鎖骨骨折、內臟受傷,一口鮮血噴出,人摔在地上暈厥了過去。李來貞在師父李過提點下,已初得先天真炁之妙,真氣已基本可收放自如,是以可以收力之際,立刻調動自身真氣,與對手硬撼,可惜他的內家真氣隻似小溪流,對方如大江河,力拚之下,溪流入江河,登時化為烏有。好個李來貞,半空中急吸半口氣,內家真炁護體,右腳踩左腳背,生生又拔起一尺,這一尺就把他從鬼門關拽了回來,但也受勁力波及,五官出血,左手骨折,全身筋脈都如斷開一般,直跌於院中,站不起來了。 二人隻是接披風之力,已雙雙重傷,郝搖旗正攢其鋒,更是艱險,如同置身於龍卷風暴中一般。 好個郝搖旗,手中大鐵槍猛然如風車般旋轉起來,如果他對麵是一個龍卷風暴,那他誓不低頭,也變成了一個龍卷風暴。 鐵槍的旋轉不是規則的圓形,但正好掃向黑衣人雙拳的脈門,攻敵所必救。 那種感覺,就像在大風雨中撐起一頂油紙傘,很多人都撐不動,或者半途而廢,被雨水淋個滿頭滿臉。而郝搖旗撐了起來,這鐵槍化成的風車居然逼得對方變招了,但是那變招竟還是那樣的輕鬆寫意,就如同適才的雙峰貫耳又是虛招,可天下竟有能製造龍卷風暴的虛招? 黑衣人雙拳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堪堪避開鐵槍旋起的鋒芒,往懷裡微微一收,接著就化作雙掌向前吐出。貼身攻擊,變招方圓不到半尺,拳臂之間的運用,距離短,快得出人意料,大鐵槍已經根本來不及再變招了。 好個郝搖旗,在千鈞一發之際,自己乾脆變成了一架旋轉的風車,全身旋了起來,卷起勁風,硬接對手雙掌。空間裡爆發出爆竹連發之聲,郝搖旗被直撞上飯廳門邊的磚墻,再用鐵槍強撐住不倒,但已受內傷。 再看那黑衣人,披風裹體,好整以暇,就似沒有出手一般。但他從麵具上眼睛的窟窿處望向郝搖旗的目光裡,隱隱也多了一分敬佩。 院中隻聽到粗重的喘息聲,然後就聽到那黑衣人橐橐的腳步聲,他走向了郝搖旗,誰都看得出,一旦二人再度交手,郝搖旗隻怕撐不過十招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突然,在喘息聲和腳步聲中,多了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音,隻見毛端陽和李來貞竟然朝黑衣人身後爬了過來,身後各自劃出一道血痕。毛端陽剛從暈厥中醒來,爬得甚慢,李來貞已經調息了一個周天,恢復了些體力,爬得快些,但是二人都受了頗重的內外傷,速度慢不說,就算爬到了跟前,又怎麼擋的住人家一根手指頭,但二人還是爬來。不少人看得悚然動容,之前二人還在堂中意氣風發,吃飯喝酒,賭博競技,活生生的充滿朝氣,孰知沒過多久,已經全身是傷,匍匐於土路,暮沉沉的瀕臨絕境。 郝搖旗大眼中含著淚水,吼道:“好兄弟,下輩子咱們還做兄弟!”說罷挺起長槍在手中一抖,紅纓乍起,如一個完整的紅色圓球,看起來鬥誌又起。 飯廳中眾人忍不住議論紛紛,不少人連黑衣人出手都看不清,自然是敢怒不敢言,有的人則心頭各種念頭閃來閃去,難以定奪,可黑衣人的腳步根本不停,就在他已經迫近郝搖旗不到五步之際,忽聽堂中一人說道:“朋友且慢,他三人已經重傷,何必定要取其性命?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此罷手了吧。” 隨著聲音,一人閃身從廳中掠出,站在了黑衣人和郝搖旗中間。 聲音還稚嫩,個子倒高大,蒜頭鼻子大屁股,左右臉蛋上有兩團村紅,表情挺嚴肅。 正是高滄侯。 “好朋友,這事你管不了,讓開吧。”郝搖旗沉聲道。 高滄侯小眼一翻,像足了適才毛端陽的樣子,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事我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