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以快打快見招拆招,倏忽間已經過了數十招,高滄侯看似隨意又不似刀法的出手,卻像布在天地間的一張大網,層層疊疊一絲一縷地籠罩到了黑衣人身上,他的動作越來越遲滯,眼看已經被逼到一隅。吳老泉突然似有所悟,難道這就是師父常說的後天晉先天?出師前的一年,每次吳老泉練刀已畢,他師父都一邊點頭,一邊嘆息。吳老泉不明所以,師父解釋說,你這六十四路奇峰怪石刀法已經相當嫻熟,行走江湖已無問題,但也正因過於嫻熟,每每出手已經不假思索,是以後天的桎梏太甚,真遇到高手,隻怕還是會左支右絀。吳老泉越發糊塗,隻聽說內功分先天後天,隻有打通任督二脈,如嬰孩以母體為天地般,以天地為母體,方是內功晉入先天之境,怎麼刀法也分先天後天。 師父解釋道,本派刀法乃本派先賢大德所創,代代潤色,從刀法本身肯定是天下一等一的招數套路,隻是後輩代代相傳,也要看每代師徒的悟性,明明是揮灑自如依於自然晉於先天的套路,若後輩墨守招數不解刀意死記硬背也是枉然。另外天下武學廣袤無比,臨兵對陣,更是變化無窮,若一味死守本門刀法,不解變通之道,則反落於後天窠臼,刀法越嫻熟包袱越重。吳老泉適才看小師叔一個起手式,就分明與自己不同,隻覺得大氣中透著優美,大家練得明明是一套刀法,可差異還是如此之大。而現在小師叔沒有一次出手是本門刀法,可是效果卻如此之好,這如鬼魅般的黑衣人,也似乎難以為繼了。 想到此處,吳老泉精神一振,這些年行走江湖廣交朋友,可本門功夫確實是擱下了,之前自以為嫻熟已足,難有寸進,以今日對陣來看,自己隻是井底之蛙,未來如果用功用心,當還有廣大空間可進益。 他想得正美,場中又生變化。高滄侯突然大喝一聲,終於施展出師傳奇峰怪石刀法,第三式“夢筆生花”,這一路刀法也似信手展開,但黃山各代祖師不斷完善的傳奇刀法,一經合理運用,確實驚人,但見刀光翻滾,刀路綿密,恰如在黑衣人麵前畫出了一大朵數十瓣的刀花,那刀花如同凝固在空間裡,如高手畫工所作。 “刀意!”吳老泉驚呼一聲。 在強大的刀意之下,那黑衣人看似已至絕路,可他身前卻突然響起一聲龍吟,空中的花隨聲而滅,黑衣人手中多了一口墨劍,不帶一絲光彩如同一根炭棒,但卻似可塗抹掉天地間一切的色彩,正架住半空中的鋼刀。 高滄侯終於逼得他拔劍,心中暗道一聲:今日倒要看看是我們黃山的刀好,還是你長白的劍妙!當下奇峰怪石刀法之“喜鵲登梅”、“猴子觀海”、“老僧采藥”、“蘇武牧羊”、“虯枝迎客”、“玉屏送客”等式連番揮灑,每一刀都是意在刀先,變化萬千。場下之人看得屏息靜氣,隻見院中恰似變成了微縮的黃山風光,諸般怪石迎麵而立,有的如喜鵲,有的似頑猴,有的像老僧,而比黃山怪石還震撼的是,這些刀意都動了起來,且連貫一體。連早已晉入先天境界的黃宗羲都慨嘆天下第一刀名不虛傳。吳老泉更是驚嘆,自己早已練熟的刀法,竟然還可以生出這許多變化,甚至有時刀鋒隻是微顫,而刀意已出。 那黑衣人卻似隱形了一般,身隨刀走,墨劍偶出,往往在間不容發之間,險險避開。又過十幾招,黑光大盛,院中一陣錚錚之聲,黑衣人連出十幾劍,高滄侯抱刀連退數步,離院墻已不遠。 他黃山刀法雖好,對手的長白劍法更高。他刀意如巨大的怪石,而對手劍法就像纏石的藤蔓。 黑衣人接著一挺身,劃地成寸,人已貼近高滄侯,墨劍如鐵鞭一般蕩起,封住了高滄侯的變化。 吳老泉大驚,戰局轉換太快,已超出他的意料以外,剛情不自禁一長身,隻聽耳畔砰的一聲巨響,隻覺眼前一花,高滄侯從院中直退進廳,幾個趔趄,在他身邊站定。接著整個廳中似卷過一股狂風,所有人的衣袂都被吹得拂動起來,這股風來的快去的也快,院中勁風卷起的沙塵還沒落下,廳中這股風已不見了蹤影。 場中高手都知道,這是極大的勁風交擊之後有時會產生的情景,二人以先天真炁相擊,勁風四散,將虛空中振蕩出漩渦,漩渦又如一磁鐵般,將周遭氣流吸來填補虛空,從而會引發疾風。從廳中之風勢看,二人剛才應是以極高極純的真炁力拚了。黑衣人如妖如魅,武功之高大家有目共睹,但沒有人想到高滄侯這個臉蛋紅撲撲的年輕人,不但師傳刀法瀟灑,連內功竟也練到如此深厚,不由得對黃山派重新評價。 吳老泉見小師叔站定未倒,鬆了口氣,伸手欲扶,高滄侯擺了擺手,一時已說不出話了。他自家知道自家事,適才他晉入先天之境,信手揮灑,刀法再不拘泥於套路,而是心想刀到,但對手卻好似棋高一著,每每在關鍵處避開自己的刀鋒,並伺機反撲。起初他總覺得再加把力氣就可以傷到對方,但十式過後,他已經發現對手潛力無窮,且功力深厚確在自身之上,幾次明明刀已迫近衣襟,卻感到強大的氣機牽引之力,無法命中。他再以師門刀法變化出手,對手雖受挫,但就在自己變招之間露出一個小小破綻之際,立刻抓住機會反擊,先迫退自己,然後一輪強攻,已經現出濃重的殺意,好在自己憑虛空大衍功法,在極快速度裡身形大小、位置、前後變幻,避開鋒芒,並用手中刀布下四重防守刀幕,但對手依然破開刀網,劍刀相交作了一記硬拚。 高滄侯隻覺心頭像被大錘砸了一下般,全身收緊,雙腿已站不住,噔噔噔一陣趔趄,磕磕絆絆地退入廳中,強提一口氣沒有倒地,但也隻能勉強站立,連續提氣,希望能盡快恢復。 那黑衣人在院中站了片刻,收劍入鞘,轉身又朝郝搖旗走去。 郝搖旗倒也鎮靜,人站在大青馬前,雙手橫槍,就是看不出有多少的戰意了。 吳老泉看向局主單元豐,單元豐還是沉著臉,看向局主身邊那兩個老者,二人瞇著眼睛看似在打瞌睡,但眼光中精芒閃動,瞥著那黑衣人,但也就是看看而已,毫無要出手的意思,他最後看向黃宗羲,隻見他鎖著眉頭握著拳頭,卻也沒有起身之意。吳老泉知道這一桌四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是本廳中唯一能阻止黑衣人的人,如今四人都無此意,隻怕郝搖旗等當無幸免。他對郝搖旗這等草寇本無絲毫好感,但其歸附南明在前,又得小師叔庇護在後,且力戰不屈,確有豪傑模樣,是以他輕咳了一聲說:“局主,你……” 單局主冷冷看他一眼,他口張開,沒在往下說,耳後卻聽得一人說道:“且慢。” 廳中幾乎所有人都盼著有人出頭,也都不信有人出頭,甚至還有點兒害怕有人出頭。 可還是有一人徐徐站起向外走出,此人座位靠裡,適才少人關注,如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其身,隻見他身穿皂色盤領衫,戴平頂巾,結白搭膊,上掛一塊腰牌,左腰挎箭壺,裡頭有十來隻箭,長短參差不齊。右腰懸弓弢,裡麵一張弓一張弛弓,隨意的一左一右,看起來像一胖一瘦兩個翅膀。衣物都看起來舊舊的,已有一些磨損,不知穿了多久,看樣子應該是個普通的皂隸快手,身形甚是英武彪悍。適才吳老泉已看出此人有武藝在身,不過也並未在意,畢竟如此兵荒馬亂之年月,差人有幾下三腳貓的花拳繡腿也是情理中事,沒想到此刻他居然要去阻止黑衣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高滄侯勉強喊了一身:“這位公門朋友,那人,咳,你管不了的。” 皂隸回頭一笑,隻見他年紀也就二十多歲,這一笑起來,劍眉微軒,雙目輕瞇,廓落間自帶種天高海闊任翱翔的大氣。他雖然在笑,可眸子並未看向高滄侯,那副神情活似另外忖度著其它什麼事由,心思壓根沒在此處,全無公門之人的機警,高滄侯一愣,也就不吭聲了。 這皂隸緊走兩步,橫在黑衣人和郝搖旗之間,舉起了腰牌對著黑衣人,一言不發。 黑衣人冷冷地看他一眼,卻似一愣,又多看幾眼,居然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來的正好,這是反賊,你與我拿下。”聲音嘶嘶拉拉的很尖銳,顯然是假聲,而且語速甚慢。 皂隸皺眉無語,紋絲不動。 黑衣人好似從之前的一道黑影,變得越來越像人了,居然乾笑一聲問:“你難道沒名字?” 皂隸終於開口:“曲明夷。” “明夷?可是鳴鏑之鳴,宜室之宜?” “明王之明,夷狄之夷。” “日入地中,光明消退,一天清朗,甚好。”黑衣人道。 廳中黃宗羲搖頭嘆息道:“初登於天,照四國也。後入於地,失則也。明夷,明夷!好卦好卦,這說的不就是現如今嘛。” 明夷卦乃周易六十四卦之第六六三十六卦,上坤下離。坤為地,離為火、日,是以明夷卦卦象為太陽沒入地中,光明消退。 那黑衣人聞言側頭望向黃宗羲,啞聲長篇大論道:“我是個粗人,卻知道朱明已經完蛋了,我大清國運正隆,些許魍魎小人,躲在陰暗處哀嘆些光明消退之辭,殊不知明朝烈日之下,千裡焦土,中原饑荒,率獸食人,自我大清鐵騎南下,政清治明,百姓安生,是以我適才言道,一天清朗。可嘆先生卻隻談光明失則,不談清涼得益,可見隻是一介庸俗書生,不可與言大事也。” 黃宗羲一哂,道:“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這國是朱明的也罷,是愛新覺羅的也罷,天下人卻隻看我眼前之事。城頭變幻大王旗,肉食者謀之可也,又與我何乾?光明還是清朗,我自己說了算。”說到這裡,他舉寬袖,拂衣衽,抬手頂起頭上深笠,露出額角左右兩側銅錢大小的紅痣,露出未薙之長發,接著言道:“我隻愛大袖,闊領,不喜剃發,可大清朝卻說留發不留頭,這讓一介待死之人,焉能同意甚麼一天清朗?” 那兩枚銅錢大小的紅痣,是南雷先生黃宗羲名滿天下的標誌,這令得堂中不少人都吃了一驚,劉五爺更是沒想到,自己一向傾慕不已的大文士大英雄南雷先生竟近在眼前。 黃宗羲話剛說完,院中的郝搖旗已經哈哈大笑起來,他啞著嗓子喝道:“說的太好了,俺才不薙那醜頭呢。” “大膽反賊!”黑衣人側身盯著那曲明夷,“還不抓人?” 捕快還是無語不動,依然橫在他身前。 黑衣人全身微顫,似要發難,這時隻聽廳中的高滄侯大喝一聲:“別讓他拖時間,他也一直在調息。” 高滄侯一邊運功調息一邊在好奇,這黑衣人從露麵以來就遮遮掩掩,看起來是絕不想讓人猜出他的身份,不但麵具遮臉還一言不發,可適才他不但開聲,而且簡直有點兒話嘮了。此刻才想明白,對手全力跟自己硬拚之後肯定也是氣息翻騰,才借說話爭取調息時間。 黑衣人笑聲如夜梟,人也如夜梟,幾句話間,些許的內息翻騰已經調勻,他猛地朝郝搖旗撲去,曲明夷一閃身,身法還真不慢,堪堪擋在二人之間,孰知那黑衣人前撲之勢隻是虛招,又是施展太素大九式那匪夷所思的身法,人如弩箭一般,倒撞入廳堂,直撲高滄侯。 一時間,吳老泉等一眾鏢師怒叱聲中紛紛要出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但已來不及,眼看那黑衣人一劍霜寒,從他的左肋下探出,人如箭射,再迫近三尺,其寶劍就能刺入高滄侯心窩,而高滄侯畢竟年輕功力無他深厚,內息還在翻騰中,若是勉力接招也許便要劍下掛彩。千鈞一發之際,鼎元豐鏢局局主黃臉病夫般的單元豐出手了,他本來病怏怏坐在桌子邊上,但一長身已經貼到黑衣人身邊,立掌如刀,直切其咽喉,攻敵所必救。 黑衣人的身形突然又變,太素大九式爆發出驚人的能量,胴體已突破限製,不似人形,虛實之間,變化無窮,正是第三式“鳶飛”。他倒撞向高滄侯的身形猛的一矮,斜斜撲出,原來其目標根本不是高滄侯,而是正坐在斜刺桌邊的黃宗羲。 此人不但武功高絕,戰術也運用得爐火純青,虛虛實實之間,更令人無法抵擋。 劉五爺的眼睛都快不夠用了,不過看到黑衣人如一股黑煙般撲向黃宗羲,他卻鬆了口氣,因為他雖是保定人士,少年時也曾長住京城,黃宗羲二十一年前在京城錐刺魏黨第一高手許顯純之時,他正在刑部大堂外看熱鬧,當時場中紅雲爆裂,青影橫空,黃宗羲所表現出來的膽色與武藝,在他年輕的心中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那也是他後來參軍報效的一個重要因素。以許顯純驚世駭俗的一身技業,明季天下多少武林高手欲殺之而不得,居然被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以袖中鐵錐刺破護體玄功,身負重傷,最終在後來解押途中,遭武林人士七十一人圍殺身亡。由此可知黃宗羲實為難得的文武雙全之奇才,饒是黑衣人武功高強,又怎會怕他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