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更加陰沉了,風也勁了,片片黃葉被風卷起,卻難以落地,在空中飄來飄去,感覺馬上要下雨了。 曲明夷走回了廳中,又窩到原來的座頭上,眾人看他的目光可都不一樣了。 郝搖旗也不吭聲,對高滄侯和曲明夷都不道謝,隻飛快地套上高滄侯許給他的車,將兩個弟兄輕輕扶上車,自己將馬車拉出院門,頭也不回地揚鞭走了。劉五爺曾經那麼恨他,此刻卻也提不起一點兒要留住他的意思。 高滄侯目光空落落地望著馬車離開的方向,大家都曉得,若是他內傷緩解,他肯定會去送一程的。 鏢師餘大鵬清了清嗓子,說道:“這京師也忒不太平了,又是流寇又是怪物的,剛才這黑衣服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吳老泉給他遞了個眼色,他趕緊起身,舉了壺酒,往捕快座頭上挨去,口裡還說著:“幸好有這位快手大哥主持公道,趕走了這怪物,保住了大清朝都城的臉麵,哈哈。” 曲明夷冷冷一笑,倒也來者不拒,舉起酒杯,得了一杯酒,一口乾下。 黃宗羲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問道:“這位小兄弟,看你樣子雖是小小捕快,但舉弓有龍虎之姿,應也是江湖中人,你知道適才那黑衣人是誰嗎?” 曲明夷看了他一眼,道:“倒要請教先生。”此人惜字如金,但對黃宗羲的態度卻帶有三分尊敬。 一個縣城快手跟名滿天下的黃宗羲說起話來,倒也不卑不亢,也毫無要捉拿他的意思。 “有長白派的武功家底,許是在遼東長大之人;那慘烈的煞氣,要不是跟郝永忠一樣久經沙場,一般人何得而來?他顯然沖我而來,可看到李闖的人馬卻忍不住痛下殺手;京畿之地,來去自如,可卻要用麵具遮麵,身法武功上也藏頭露尾,故弄玄虛,要不是高兄弟刀法了得,他的墨劍也不會出鞘……這種種跡象,合於一體,我倒是大致能猜出他是何人。” 曲明夷微皺眉頭,隻聽旁邊一個柔和的聲音道:“在下早就耳朵裡灌滿了,說天下儒林之首,原為江左三大家,可惜鼎革之際,三人醜態不堪言,後來又有四人,稱‘容城夏峰,昆山顧炎武,二曲李顒,餘姚黃宗羲’,學問風骨,遠超江左三大家之流;而武林則效仿之,號稱有‘水次鯨江,太行連觀霜,赤縣獅梁,黃山應波臣’四大至尊執牛耳。如今黃先生就在眼前,雖身陷囹圄,武功被廢,卻談笑自若,分析精到,適才的琴聲更是憂憤中滿是殺氣,難得難得,傳言不虛啊。” 黃宗羲雖然不在意自己是什麼儒林之首,但畢竟聽著舒服,更有些吃驚這人竟看出自己武功被廢,側頭望去,見說話者身材英悍硬朗,伏案而坐像一隻小老虎一般,頭戴長冠,身披赭黃色綢袍,看樣子年紀還輕,窄臉疏眉,眼睛不大而有神,板著臉是一副拒人千裡之外的樣子,但笑起來就像撕下了一層麵皮,換了一個人,露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卻顯得親切了不少。他打扮得像個商賈,氣象卻似書生,體格是個武夫,跟小老虎一般,說話卻文縐縐的。總之這人身上各種矛盾並存,甚是有趣。 此人這番話不但令黃宗羲舒坦,一邊的吳老泉也格外的有麵子,因為他提到的那四個武林魁首中,黃山應波臣是他的師爺,水次幫幫主司徒鯨江則是他鏢局子老板單元豐的大哥。 “豈敢豈敢,這位朋友真是英雄出自少年。既然你如此眼力,自是猜到了那黑衣人姓甚名誰了吧?” “得先生提醒,答案已呼之欲出,不若我等各自寫下他的名字?” 黃宗羲頷首,不知從哪裡摸出一管毛筆,在茶杯中蘸了一下,在桌上龍飛鳳舞寫了三個字。 那青年把玩了幾下手中酒杯,拿了根筷子,蘸著酒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字。 吳老泉眼尖,隻見那青年寫了個“耿”字,而黃宗羲寫的是“耿仲明”三字,大吃一驚。 耿仲明,字雲臺,四十五歲,遼東人,乃皮島總兵毛文龍舊將。當年袁崇煥隻帶隨身扈從,深入毛文龍大營,以雷霆般手段將毛論罪處斬,耿仲明其時已藝成,但卻為袁督師氣魄所攝,手指都沒敢動一下。待崇禎自毀長城,殺袁督師以後,這耿仲明改投滿洲,憑一身精絕武功和多年累積的兵法,號稱百戰百勝,屢立戰功,十幾年前就積功得封懷順王,以漢人異姓而名列清初三順王之列,與孔有德、尚可喜並稱,在遼東乃至北直隸,威名赫赫。今年更是獲封靖南王,最近盧溝橋一帶都傳遍了他要真個帶兵靖南,出征廣東。 三順王之中,耿仲明軍事不如孔有德,才略不如尚可喜,唯一身武功超凡脫俗,得皇太極親封“滿洲十大勇士”之號。那後金自努爾哈赤崛起之後,所向披靡,縱橫天下,兵精將勇,一時冠絕寰宇,滿洲勇士個個心高氣傲,鼻孔翹到天上,而這十大勇士之號一經頒發,卻無一人有異議,可見這十人之強橫。這十人有宗室,有國師,有猛將,有禦前侍衛,有武林六大勢力之一的宗主,也有這異姓王耿仲明,且是十人中僅有的三個漢人之一。 當然,這十大勇士中最出名的一人,鑲白旗旗主,八大鐵帽子王之一,身兼皇家宗室和大帥,敗李自成,殺史可法,俘南明福王,號稱滿清開國第一軍功,名震大江南北的豫親王愛新覺羅﹒多鐸,卻在今年三月十八日暴斃於京師,年僅三十六歲。他死後,順治皇帝拒絕再遞補他人加入十大勇士,因此如今其實隻有九大勇士了。這九人不但武功高強,且位高權重,聲勢早已經蓋過了適才那青年所說的漢人四大至尊,甚至號稱可以力壓九大門派八大世家,大家真是沒想到,竟在這小小村店,能見到其中之一的靖南王,雖然他麵具遮臉,黑袍加身。 從他適才展現的驚人實力來看,這滿洲九大勇士確實盛名之下毫無虛士。 黃宗羲哈哈一笑,抬手擦去桌上筆跡,順手舉起一隻茶杯,向捕快、錦衣青年和高滄侯環環一舉:“黃某一生漂泊,先被稱黨人,再被稱叛軍,後又稱遊俠,也算久經風霜,多見世人,卻好久沒見到像三位這樣年少有為之人了,且讓我以茶代酒,敬三位賢弟一杯。”拳拳愛才之心,躍然麵上。 曲明夷起身舉杯,二話不說就乾了。錦衣青年眼睛一亮,起身微微一躬,口中道:“不才承蒙南雷先生錯愛,燕北豐艮豐行庭的便是,乾了。”說罷也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高滄侯臉皮有點紅,他已調息十八個小周天,氣息早平,趕緊也從吳老泉手邊接過一杯酒,一口乾了,口中期期艾艾地說:“黃先生……抬愛了。” 吳老泉就跟自己也得南雷先生敬了一杯般,也跟著樂嗬嗬喝了一杯。 正說話間,就聽一陣暴雨般的蹄聲由遠而近,卻突然在門前一齊止息,顯得騎士馬技了得,魯三趕緊跑出去把院門打開,就見四個白衣人牽著四匹駿馬慢慢踱進院來。如今已是申牌時分,又陰天有風,院子裡本來頗為昏暗,可這四人走進來,院子都亮了一些,當然,那都是因為頭一個人。 這人牽馬進了院子,就像院子裡突然點了燈一般,這當然不是因為那一身箭袖高挽的白色勁裝,那衣服雖然乾凈卻微微有些舊了;也不是因為那趕了長路卻一塵不染的靴子,那鞋樣式未免有些老了;亦非牽著的白馬和銀鞍,雖然它們亞賽霜雪般閃亮;也不是鞍橋洞裡插著的亮銀色小馬鞭,即便鞭柄是玉的;而是緣於那牽馬的手,還有從手往上看的那張玉麵,就像是能工巧匠用同一塊和田羊脂白玉雕刻出來的;還緣於那玉麵上如同兩點黑漆般的眸子,那目光往誰臉上一滾,誰都覺得讓秋夜月光劈麵照了一下,說不出的舒服愉快,可若下一眼再掃過來,卻又像冬日陽光一樣暖洋洋了;更緣於她那種十足青春健康茁壯的精神麵貌,在這離亂顛沛改朝換代的末日般歲月裡,這種精神可不多見了。 此人分明是個絕色美女,卻一身男裝結束。她後麵三位騎士也都白衣勝雪,前二位是勁裝大氅,肋下佩劍,標槍般挺直的腰板,英俊冷漠的麵容,後一位一身寬大的白袍,低眉垂眼,看不清長相。 魯三手忙腳亂地拴馬,那少女卻自顧自走進廳中,那倆勁裝青年緊緊跟隨著,那白袍人卻袖手站在馬棚前,似乎馬比人好看。 店夥們忙著收拾桌子,屋裡又要點燈了,忙了一氣,那女子和兩個勁裝男子已經居中落座,恰好就在黃宗羲一桌的旁邊,那女子的一雙剪水雙瞳,也多落在那桌之上。 寬袍男子在院中站了會兒,剛要回身進屋,就聽門口一陣馬嘶,接著一輛烏黑色篷子的馬車就停在了門口,趕車的是條大漢,一晃之下看不清麵目,這等天氣卻衣衫單薄,衣襟敞開的胸口像是鐵打的一般。車簾一挑,下來兩個人,前頭是一個佛青色袍子到腳麵的人,大帽燕尾,肋下佩刀,四肢修長,甚是高挺清瘦,鶴般體態;後麵是一個儒生打扮之人,身材瘦小但挺拔,頭戴儒生巾。二人都臉罩青紗,走進廳中,找了清靜的一角坐下。眾人還待多看兩眼,卻都被後麵那車夫吸引了,隻見他頭戴一頂自來舊窄沿氈帽,灑著不長的一綹鳳尾線紅穗子,一身黑衣,甚是肥大,粗布織就,用一條青布搭膊紮住腰身,腳下趿著一雙灑鞋,衣履甚是單薄,胸口敞開,膚色黝黑,恰似鑌鐵,虎背熊腰,亂發橫眉,英氣逼人,他看來也就二十多歲,自顧自從馬車上取下一個木鞘,隨手放下,就在院中坐地。 此人處處隨隨便便,隻帽子上的紅穗子鮮艷奪目,乾凈整齊。 那白袍男子這下不急著進屋了,負手轉身看這大漢,大漢也抬頭看他,見麵前這人年紀比自己要輕上幾歲,寬大白袍未束腰帶,頭戴白色儒生公子巾,後垂鳶尾紅穗子,腰懸佩劍,目若寒星,鬢似刀裁,看裝束儀態都文質彬彬,可當眼皮垂下雙眼微瞇之際,目光閃動間就似有把鋼刀刺出。 此人處處精精細細,可腦後的紅穗子卻褪色的厲害,似該更換了。 二人目光在院中相遇,竟像有形有質的兩把兵刃在空中相交,隱隱有火星迸濺一般。 廳中人看去,隻見二人年齡都不到三十,風華正茂,一個白袍一個黑衣,一站一坐,一個負手一個支頤,都是彪軀英挺,煞是好看。 懂點行的人卻看出,在漸漸入暮的天光裡,在北方樹木凋敝的疏闊院落裡,這二人雖然隻是隨便一站一坐,卻一個如白龍向天,一個如黑虎踞地。 劉五爺本來想去拜見一下黃宗羲,可看到這些人之後,卻覺得口乾舌燥,屁股發沉,趕緊喝了口酒,連酒涼了都沒感覺到,他哪裡知道,院中這二人年紀雖輕,卻驚才羨艷,早已名動天下震爍公卿,乃不世出之人物。 不知誰輕嘆了一聲:“下雪了!” 隻見幾點雪花似柳絮似灑鹽似紙屑似梨花,突然出現在已黑的院落上麵的天空裡,黑的白的各偏一色,按理說應格格不入,格外醒目,但看上去卻似黑白融為了一體,恰似院中這黑衣白袍。 忽聽砰的一聲,大家忙把目光轉回廳中,隻見那男裝白衣少女正拍著桌子,一迭聲讓酒保打酒上來,看她學著男子的粗豪做派,大家不覺好笑。 魯三弄完馬回來問菜,白衣少女開口就是一大套:“隨便吃點兒吧,你聽著:吳一山炒豆腐、田雁門走炸雞、江鄭堂十樣豬頭、江南溪拌鱘鰉、施胖子梨絲炒肉、張四回子全羊、汪銀山沒骨魚、管大骨董湯、鲃魚糊塗、孔訒庵螃蟹麵、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馬鞍喬。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做得好本姑娘有賞。” 魯三張大了嘴答不上話,還是王掌櫃過來解圍,說不知您是哪本書上看的名菜,小店是一樣沒有,我們挑好的給您上吧。少女點頭作罷。 隨著酒保忙上忙下,外來客都紋風不動,繼續添茶上菜打酒,而村中閑人即便再愛看熱鬧的,也都走光了,當地人隻有劉五爺還在,他乾脆又讓魯三熱酒換菜,倒要把這自己一生中最傳奇的一天看到底。今早出門喝茶時,他又何曾想到,竟泡到了堪堪點燈時分,而更隱隱預感到,好戲才剛剛開始。 的確,光那少女就有的看了,隻見她先倒了杯燒刀子,結果喝了一口就蹙起眉頭,四顧看了一圈,眉頭挑了挑,旁邊一個白衣勁裝男子又招呼夥計熱紹酒上來,這次那少女喝得眉開眼笑了,至於菜嘛,她先是皺眉看了看,後來似乎暗下決心,右手一伸,抄起一條鴨腿,在麵前比劃了半天,也沒有下嘴,看得劉五爺都想替她啃一口了。 另一個勁裝男子笑著給她布了幾筷子細菜,她撅著嘴卻看也不看,乾脆一口往鴨腿上咬去,按理說啃鴨腿的吃相決不會好看,但她卻是個例外。 廳中鬧鬧哄哄的,單元豐朝吳老泉打了個眼色,吳老泉心領神會,站起來高聲說:“兄弟們都吃飽了吧,快快去後麵店房打個盹,三更天我們出……”他話音未落,變化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