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霸業(1 / 1)

突然一陣風帶著雪花刮過,廳中燈火一晃,那是一條白影沖入廳中帶起的風,這條白影看似直撲黃宗羲所在的一桌,眼力不好者隻覺眼前一花,單元豐和兩個灰衣老人卻看出來勢峻急,快得出奇,身體自然蓄勢,暗想解送這黃宗羲進京,一路上夜行曉宿,安然無事,孰知方抵京畿,便事變迭生!   高手氣機一接,往往已知對方功力深淺,單元豐心下微微一驚,來人的護體真炁圓渾又充滿張力,已是頂級高手的級別。好在對方隻是一觸即收,半空中鷹隼一般,取的竟是鄰桌的男裝少女。   一直陪著那少女的兩個勁裝青年雖未站起,但都出手了,適才看這二人對少女的態度,像是隻學過些花拳繡腿的紈絝子弟,但一出手,卻乾凈利落。一個左臂如劍,刺向來人的右肩,一個右手如劍,截向來人左臂,沒有任何花俏,隻是快的出奇。   眾人眼前一花,再看時,那來人已坐在少女對麵的長凳上,四十多歲年紀,褐色大簷帽壓得挺低,一身灰袍,氣定神閑的,完全看不出他剛發起兔起鶻落的攻勢,就像是個普通的行路人,在這村店已經歇了半晌了。   兩個勁裝青年出手都落空了,二人麵色一變,手已按在身邊劍柄上了,卻聽那少女嬌呼一聲:“三叔!”   “還認得我這三叔?那就跟我回家。”   少女漲紅了麵孔,不接話了,隻微微搖了搖頭。   那兩個勁裝青年互相看了一眼,手都離了劍柄,左邊一人拱手道:“崔三爺,不才小孤山鳳家鳳友直,旁邊是舍弟鳳友諒,咱兄弟給您老見禮了。”說完二人長揖到地。   “罷了,從江南到京城,這一路風塵,我崔子產倒要感謝二位賢侄對小玉的照顧了。”   二呂弟兄聽出他話中的刺,心內嘀咕,臉上可什麼也沒帶出來。   一時之間,村店裡的鏢師趟子手不由得紛紛交頭接耳,皆因小孤山鳳氏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八大家之一,以一柄窄劍施展的驚雷迅電劍法和永遠的白衣享譽江湖,本代家主鳳雪樵更是據稱劍法獨步天下,不在有天下第一劍之稱的長白派掌門費虎溪之下。這鳳家一向眼高於頂,傲氣逼人,其祖上就已在小孤山下築一解劍池,稱天下劍士到此解劍拋於池中,否則帶劍上山,視為挑戰,管叫有去無回。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用劍高手不服不憤,故意帶劍上山,但能全身而退者,屈指可數,那解劍池中,據說沉了上千把寶劍。   這鳳家人丁並不興旺,子弟也少有現身江湖,與其它門派勢力家族甚少交往,卻惟與靈隱崔氏有通家之好。靈隱崔氏也是江湖八大家之一,以三種內家氣功譽滿江湖,本代家主崔子健勵精圖治,家族又人丁興旺,不像鳳雪樵隻有兄弟二人輔佐,崔家宗族這一代一共有傑出者七人,個個都是頂尖高手。是以雖然江湖八大家如今聲勢不如九大門派和六大勢力,但惟獨這靈隱崔家在江湖上好大的名頭,已經蓋住了百年來八大家之魁首西涼新家的聲望。   崔家弟兄七人排行在三的喚作崔子產,是崔家負責外圍事物之人,眾人目光現在都集中在那灰袍中年人身上,隻見他摘了帽子露出真容,一張國字臉上最顯眼的是一字眉,長三角眼,懸膽鼻子,顴骨突出,胡須卷曲,相貌頗為周正,威勢更是十足。看起來不像個江湖人,更不像是盤踞靈隱多年的大地主,更像一個廟堂之上的武將。正是江湖傳聞崔家老三的麵貌。   崔子產也不看對麵的侄女,運足內家真炁,從內視轉為外觀,眼耳鼻舌身意充分外延,心中不由一驚,暗道大哥果然所料無誤,這小小店堂裡外,臥虎藏龍,高手雲集,可他認識的隻有單元豐和吳老泉。他剛要開口,鼻畔先聞得一陣淡淡的上好沉香香味,接著聽跑堂的上趕著招呼一個從後堂出來的客人:“二爺,您老怎麼還出來了,晚飯我們給您送屋裡就行啊。”   崔子產眼角一瞥間,更是一懍,隻見從後頭房間裡出來的有三人,正在夥計招呼下落座,前頭一人年紀不到四十,身量瘦勁,雙肩聳起,低頭看不清臉,一身紫色道袍特別的寬大。他後邊一男一女,男子身形彪悍,腰板挺如標槍,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女子雖臉遮紗巾,但身材妖嬈舉止風流,但這二人對前麵的瘦漢卻畢恭畢敬。以崔子產武功之高閱歷之豐,竟看不出那瘦漢半點虛實,隻覺得他虛懷若穀,看著似最普通的路人,卻好像過於普通到像一個大大的空。   崔子產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心神回到了十天前的午後。   北方此時已有風雪,江南還草木蔥蘢,崔家的龐大莊園就在靈隱寺左近,崔子產穿過長長的鵝卵石甬路,剛步入後花園,就看到在花草掩映之間,家主也是大哥崔子健正背身負手,立在太湖石堆疊起的假山旁邊之飛簷涼亭上,體魄雄偉,寬袍飄拂,似欲飛去,自是一代宗師氣象。   “大哥!”   崔子健回轉身來,但見他額闊頂平,天倉飽滿,眼如龍鳳,眉似臥蠶,方當壯盛,神完氣足,朝崔子產輕輕點頭。   “三弟,事情打探得如何?”   崔子產在江湖上綽號“賽翼德”,好大的聲威和霸氣,可見了家主,卻謙順地很,聞言連忙回道:“值此天下大亂之際,八大家目前大多都封門閉戶,約束耆宿子弟外出,龍門宋、東海岑、小孤山鳳和巴蜀王,皆未見有甚異動,而西涼新、灞橋柳、燕京獨孤三家看似安靜,卻靜中有動。”   崔子健聞言目光一亮,子產趕緊續道:“西涼新家堡最近雖無什麼礙眼人物出堡,但進堡的人卻不少,似要召開家族大會抑或在招兵買馬的樣子;灞橋柳雖無太多人員往來,但最近正在出售附近田產,再加上江湖一直傳言柳家在背後支持李闖李過之事,似乎柳家有要搬家之意。”   “哼,他灞橋柳盤踞長安千年,難道要跑去雲南投靠李過?乾脆以後別叫灞橋柳了,改名叫滇池柳吧,哈哈。”   崔子產陪著乾笑了幾聲,又道:“至於燕京獨孤氏,最為奇怪,其所在燕京金臺的莊園,這些時日竟無一人進出,就像死園一般。”   “哦,此事你怎麼看?”   “我覺得雖然蹊蹺但也符合獨孤家的一貫作風,試問他們四兄妹聯手,天下又有什麼人能真把獨孤莊園變成死園啊。”   “烈問箭和磨心掌,多情無情鐘情忘情四兄妹,確是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對手了。”崔子健嘆完這一句,微微側頭看著旁邊的太湖石假山,忽然加了一句,“咱們自家也很久很久沒有遇到過對手了吧?”說完他雙目如劍,看著崔子產。   “是,是以咱家滿門子弟更不敢怠慢了功夫,生怕染了驕嬌二氣。自家的功夫更是越練越覺得博大精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崔子健搖了搖頭:“咱家的一線潮、雙擊浪、三潭月確是好,但隻怕還有更好。”   “啊,還有此事?”   “三弟,我們崔家乃是昔日五姓七家之首,天下無不敬仰的貴種,自西晉至五代,祖上自中原來江南,千百年間,列祖列宗篳路藍縷,苦苦堅持,世居靈隱,天縱人勤,終成武林大家。更有先祖高人融匯南北技藝,道佛密功,遍覽錢塘吳山後閉關三年,創出了三大氣功,令靈隱崔家屹立東南,不敢說天下爭雄,也是武林中一方之霸。自我執掌本家之後,依然堅持著祖上安守靈隱之傳統,咱弟兄七人戮力同心,家族也是蒸蒸日上。隻是如今天下大亂,愚兄常常想,無論是在家業上,還是在武學上,安守一隅是否還是我崔家之道?”   “大哥,你的意思是?”   崔子健緩緩道:“也許該放眼天下了。”   “三叔!”侄女崔玉衿的一聲輕呼,把崔子產從十天前的回憶中拉回到現實,他揮揮手,讓鳳氏兄弟坐下。   “您老和我小,咱兩位,大老遠都跑到京城來了,怎麼也得逛逛再回家啊,聽說這附近就是盧溝橋了,我老早就想數數橋上的石獅子呢。您說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崔子產沒好氣地說:“兵荒馬亂的,有什麼可玩的。”   那崔玉衿還沒搭話,院裡有個粗嗓子接了一句:“京畿重地,首善之區,怎麼可說是兵荒馬亂呢?”   隻聽幾下拴馬的動靜,然後兩個人一先一後走進了廳堂。   前頭說話那人扁臉牛目,疏眉濃須,挺鼻深法令紋,大耳卻不帶福相,反有兇相,五大三粗,看起來不是蒙古人就是滿洲人,不到四旬的年紀,一身便裝。他進了屋也不坐下,一雙牛目瞪著崔子產,一副要找茬打架的樣子。   後麵那人蒼白臉色,小尖臉,清秀眉眼,像是漢人,目光有些呆滯,但一靈動起來,卻又令人望之生畏,厚唇如塗朱,黑頭巾,年紀跟前頭人差相仿佛,身穿米黃色綢繡水墨團花錦袍,腰間佩了把劍,雖然瘦,但派頭挺足。這二人身上已經沾了些許白雪,看來外頭的雪不但沒停還越來越大了。   崔子產臉一沉,還沒作聲,崔玉衿杏眼圓睜:“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沒禮貌!”   她這一吭聲,鳳氏兄弟可來勁了,好不容易剛坐下,又蹭的一聲都站起來,像兩桿標槍地擋住進來這二位,還上下打量,透著些許無禮。他們兄弟在小孤山上一向眼高於頂,剛才對崔子產客氣,一半是因為敬他是八大家的長輩,一半也是看在崔玉衿的麵子上。這一路自安徽北來,二人本來是有家族的任務,不成想遇到了一直傾慕的靈隱崔家第一美女崔玉衿,相伴上京,本想是難得的親近機會,沒想到崔玉衿對他倆愛搭不理,反倒跟一個客棧中偶遇的白袍客有說有笑。二人畢竟世家子弟,一路上也不便發作,但一口悶氣是憋下了,現在似乎天上掉下個機會來讓他倆出出氣,那自是當仁不讓了。   牛目可也瞪圓了,眼看那人就要發作,後麵那個白凈臉發話了:“小關,找地方坐,我餓了。”   那長得跟“小關”的“小”字完全不搭的牛目漢子惡狠狠又瞪了鳳氏兄弟兩眼,拐彎躲開二人找了個桌子,把好位置的座頭拉開,請白凈臉坐下,自己才打橫坐下,拿後脊梁對著鳳氏兄弟。夥計聽見“餓了”這話,趕緊過去伺候了。那白凈臉眼光閃動間已經把全屋人都掃了一遍,其他人都滿不在乎,隻是在見到那剛剛從後麵客房裡出來的瘦漢,顯得吃了一驚。   鳳氏兄弟這口悶氣雖然沒出去,可回身看到了崔玉衿嘉許的目光,心裡都舒服多了。   劉五爺心裡這個嘀咕啊,這麼會兒工夫,這屋裡進來多少人啊,讓他看,沒一個是善茬。但其他人他都不知道是哪路,隻有那崔子產他早就聽說過,江湖八大家是和武林九大門派齊名的武學聖地,靈隱崔家的三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現在就活生生地坐在眼前不遠處,今兒個可真沒白來。他卻不知,崔子產這會兒還在想著十天前跟大哥的對話。   亭子上,崔子健看著兄弟的眉頭皺了起來,寬慰了一句:“三弟,不必驚慌,放眼天下,並不是馬上就要你出去打天下。”   可崔子產知道,他大哥一向說話謹慎,這句放眼天下決不僅僅是要看看熱鬧的意思,而是真動了爭雄天下武林的雄心。他眉頭還皺著:“適才小弟介紹的隻是八大世家的情況,其它九大門派六大勢力的虛實咱還不知……”   崔子健忽然揮手打斷了他說話,問道:“三弟,你看這園中的花木如何?”   崔子產一愣,道:“甚好,都是二哥精心布置,卻又渾然天成,看不出任何人工斧鑿的痕跡。”   “可再好的花木,都有自己的時令,待天氣真的寒了,時令到了,多好的布置和照顧,花木也是該謝的謝,該枯的枯”崔子健目光如電,“我們此生其實也是如此,若不在最壯盛時謀最大之功業,待到枯謝之際,隻能徒嘆奈何了。”   “這……咱家現在雄踞江南,已有八大家魁首之名,天下武林哪個敢小覷?”   “武林?”崔子健嘿嘿一笑,輕聲道:“在我眼裡,武林就像咱這後院,就這些花木湖石,天天看,都有些膩煩了。”   腦中轟的一聲,崔子產一驚非同小可:“家主,放眼天下難道不是指天下武林?而是咱家要爭霸這南北十三省的赤縣神州,去打天下嗎?”   崔子健不答,負手回頭,留給了他一個偉岸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