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到此,崔子產突然一驚,側頭看去,隻見單元豐和吳老泉正一先一後端著酒杯走過了,笑吟吟的,顯然是敬酒來了。他收攝心神,起身相迎。 單元豐雖站在前頭,卻並未吭聲,吳老泉則一迭聲地又道辛苦,又說久違,還拿著酒壺酒碗搶著給他滿上了酒。 三人輕碰酒碗,皆一飲而盡,紹興府上好的花雕,崔子產心裡暗道:“久聞天下好物雲集京城,甚至有‘出處不如聚處’之說,現在雖然兵荒馬亂,但就這碗酒而言,確是上好的江南佳釀。”那吳老泉臨走之際還朝他擠了擠眼,道:“三爺,上次你得那瘦馬,實在是這個!”說著就豎起來大拇指。崔子產嘿嘿一笑,得意之色溢於言表,但接著又是一驚,想起十天前的晚飯後,大哥跟自己的交談。 那是後院的一間密室,燭影搖紅,房間隻有三丈見方,除了中間擺了一張六仙桌,配了四把椅子,桌上有油燈和茶具以外,更無他物。 崔子產進屋的時候,崔子健正坐北朝南,閉目養神,聽到他進來,崔子健眼睛一睜,目光如電,發問道: “三弟,我問個問題,你此生為甚?” 崔子產雖然名滿天下,可從小就有些懼怕自己的大哥,這問題又問的突兀,他慢慢坐下,打了個愣才道:“勤練武藝,管好外圍,輔助大哥,讓咱靈隱崔家在八大家中……” “說實話。” “這個……”崔子產知道不可隱瞞,“還有,立業之外,就想好好享受享受這花花世界,嗬嗬。”他臉皮不禁微微有些發紅,他知道,在大哥麵前,吐露實言比藏著掖著強百倍,不管在外頭多威風,回家就得把身位放低,甚至要故意多露出些窘相。 果然,崔子健反倒笑了:“自魏晉衣冠南渡,我江南便逐漸成為天下最殷實之地,有明一朝,鹽也罷,絲綢也罷,陸上江上的生意也罷,跨海的生意也罷,都是咱江南居首。生意大了,白花花的銀子多了,床頭黃金堆的高了,豈有不好好享受之理。那張岱寫書說‘著一絲寒儉不得,索性繁華到底’,這話,愚兄也很是贊同。是以,你在外頭逛窯子、選瘦馬、擺宴席、鬧茶會這些事,我從不過問。” 頭幾句話說到崔子產心坎裡去了,正樂呢,最後這句像熱酒裡加了大塊的河冰,麵上還是熱的,嗓子眼裡可堵上了。 “午後我跟你說了花木的枯榮,賢弟,你可知道那花木即算在寒冬枯萎,似一切生機皆斷,但地下的種子卻和天上的星辰遙相呼應,生生不息,來年春風一吹,又是滿園的青翠朱紅。但你我呢?人生七十古來稀,眼看我已快屆知天命之年,可對這個世界,我連不惑都遠遠做不到。”崔子健有些感慨,但很快聲音又嚴肅了起來,“有句話你聽說過嗎?” 說著話,崔子健從袖口掏出一張紙箋,子產看去,上麵正是大哥的筆跡,龍飛鳳舞寫著十八個字:“水次鯨江,太行連觀霜,赤縣獅梁,黃山應波臣”。 “這是無知鼠輩胡寫,大哥應該領銜才是。” “你我經營多年,自認在江湖八大世家中已成魁首,傲視群雄,可你看江湖人怎麼說,武林中的魁首沒有咱哥們,而是水次幫幫主司徒鯨江、太行派掌門連觀霜、赤縣教教主馬獅梁和黃山派掌門應波臣這老四位呀。是以,光盯著八大世家這一畝三分地沒甚意思,甚至當了武林的盟主也沒甚意思,生逢亂世,咱們哥們也到了建功立業的時候了,再不試試,哥哥就真該老了。”說到這裡,崔子健凝目望向三弟。 崔子產確實這些年來醇酒婦人席豐履厚,如今得大哥反復提醒,雖然還是老大不情願,但聽了大哥年華老去之言,心頭一熱,道:“大哥,哪裡話來,咱哥們方當壯盛,你更是內功深湛,以後內丹結成,自是白日飛升的仙體,老這個字,跟你不搭界的。需要老三做甚麼,大哥盡管直言,我有半個磕巴,讓我名字倒著寫。” 說到這,哥倆都笑了,因為崔子產確實妻妾滿門,子女不少,外頭有人就拿他名字顛倒過來開過玩笑,叫他“崔產子”。 崔子健點頭,按了桌旁一個機關,不一會兒,外頭傳來橐橐的步聲,接著敲響了房門,崔子產打開房門,不由吃了一驚,見門外站著二人,正是自己的四弟崔子良、五弟崔子遠。 這靈隱崔家本代“子”字輩有七兄弟,老大子健乃家主,老二子雲主管內務,老三子產主管外務,老六子起主管財政,老七子聿主管武藝,而老四老五二人一貫疏懶,放浪形骸,家族中並無具體職責,平日裡也常常不見蹤跡,族人都說他二人經常在外遊蕩,是崔家的不肖子弟。 但今日看來,崔子良精神抖擻,崔子遠抖擻精神,二人都是勁裝結束,一派精明強乾的樣子,不由得令人刮目相看。 四兄弟圍桌團團而坐。老大發話了:“四弟你先說。” 崔子良相貌堂堂,說話像連珠炮一般,頷首道:“承蒙大哥厚愛,令小弟監視那江湖九大門派,這一年來,數點蒼派最為忙乎,因為李定國已經跟孫可望分兵,隱隱有獨立為王之勢,點蒼派素來支持李定國,一幫大西軍中的點蒼高手皆集中到了李定國麾下。” “李、定、國”崔子健一字字叨念,“他如今與孫可望如何?” 崔子良不屑地說:“孫可望雖向永歷稱臣,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日前還定要永歷撤回對他的封號,改封‘秦王’,他以為他是李世民啊。” 兄弟四人皆笑。 子良又道:“那李定國應該已看出孫可望的野心,但以大局為重並未公然撕破麵皮,他如今已平定雲南,獨自擁兵五萬,發展了象隊,深得百姓愛戴,當地彝族白族壯族傣族子弟紛紛參軍,還一舉平定了殘害百姓的沙定洲,恢復生產穩定民心,去年他轄地又迎來了大豐收。此子非同小可,年紀不到三十歲,但眼光和手腕都很了得,為了聯明抗清,他在雲南大搞政經改革,為百姓減負,並終日操練軍隊、製造盔甲、訓練象隊,甚至還督辦了科考,中秀才賞三百串錢,鼓勵有餘力的人家子弟好好念書,說甚麼以後天下太平了,出來做個好官,好好待百姓。” 崔子健聳然動容,又念了一遍“李定國”這三字。 一時屋中一片沉寂。 李定國這個名字,在當時確實是名動天下震爍公卿,在西南更是婦孺皆知,人人豎大拇指,就像夜空中正在冉冉升起的一顆閃爍的明星一般。他初名如靖,表字寧宇,又名鴻遠,陜西榆林人士,出身貧困,十歲時就被張獻忠帶入農民軍中,並收為養子,排行在二,僅次於孫可望,長於老三劉文秀和老四艾能奇。五年前,張獻忠於成都建立大西政權,李定國以廿四之齡,受封為安西王兼安西將軍,在大西軍百二營中監管十六座軍營,這非是盡因大西皇帝養子的身份,而是因為他戰功卓著,攻無不克戰無不取,傳說他身高丈二,相貌出眾,智勇雙全,戰鬥前總是精心擘劃,準備充足,臨敵時又能身先士卒英勇無比,人稱可力敵萬人,有霸王之勇、子房之謀。他平時愛兵如兄弟,軍中將令森嚴,但將令之外,李定國又以寬容和仁慈著稱,對老百姓更是好。 張獻忠,字秉忠,號敬軒,外號黃虎,人稱“八大王”,神力無窮,生性嗜血,是和李自成齊名之農民軍領袖,一代豪強。他乃陜西定邊縣人士,出身貧苦家庭,當過捕快也參過軍。崇禎年間,農村大旱朝廷苛捐,張獻忠遂舉兵造反。他跟李自成部差不多,也是邊戰邊搶邊走,逼不得已就降,降後又反,轉戰陜西、河南、湖廣、四川、江西、兩廣等地,還曾攻克鳳陽,燒了朱家的祖墳,氣得崇禎帝朱由檢七竅生煙。 崇禎十七年初,眼看李自成部在北方一路勢如破竹斬將奪旗,已直逼京畿,並建立了大順政權,年號“永昌”,定兵成都雄踞西南的張獻忠心中不服,也建立了大西政權,自立為帝,年號“大順”借點兒李自成的喜氣,大封群臣。那邊廂大順皇帝李自成是大起大落,風光無限地一路無阻進入BJ,逼得朱由檢煤山自殺,但很快就在山海關敗北,第二年稀裡糊塗死去。這邊廂大西皇帝張獻忠的日子也不好過,稱帝後,大西軍與明軍、清兵外加西南地方武裝的戰鬥幾乎沒有過停歇。清順治二年,也就是大西大順二年,南明福王政權被清軍一擊即潰,清軍一麵向西南調集軍隊,一麵派人下詔誘降張獻忠,詔書曰:“張獻忠前此擾亂,皆明朝之事……如審識天時,率眾來歸,自當優加擢敘,世世子孫,永享富貴……倘遲延觀望,不早迎降,大軍既至,悔之無及”,張獻忠一代梟雄,生逢亂世,早相信力勝者為王,哪堪俯首於人,拒絕了清軍的招降。 順治三年初,清肅親王豪格統軍直逼西南,大西軍出兵乘船迎敵,而明朝參將楊展在四川彭山的江口伏擊大西軍,岸上水中同時發動,火器如漫天之煙花,弓箭如砸地之急雨,張部猝不及防,雖全力反擊,但在水中船上,發揮不出大西軍騎戰的特點,被楊展殺得大敗,在江中扔下大量輜重,退回成都。七月,在清軍明軍的雙重壓力下,為了北上陜西,馳馬陸戰,張獻忠決定放棄成都,令四義子各率兵十餘萬向陜西進發。九月,他自己親率中軍離開成都北上,十一月,紮營於川北西充鳳凰山。 之前,大西軍原驍騎營都督劉進忠投降了南下的清軍統帥豪格。清軍以其為向導,已挺進川北,豪格親命護軍統領鰲拜等將領,分率八旗精兵輕裝疾進,避開四大義子的勁旅,對大西軍中軍發起突然襲擊。可惜張獻忠並未吸取江口大敗之慘痛教訓,依然是斥候無力,輕敵冒進,全無防備,聞聽兵至,猶以為是普通賊寇,自逞剛勇無敵,親引牙將臨河觀敵。 卻不知清廷早定下擒賊擒王之策,豪格立功心切,臨行前特意向順治求禦前侍衛總管瓜爾佳氏隨軍同行,順治還是孩子,焉有不放行之理。那瓜爾佳氏嘗學箭術於中原,也有漢名稱關胤傳,箭術非凡,武藝高絕,乃滿洲十大勇士之一,清人即使如攝政王多爾袞,肅親王豪格皆不名之,而稱其為“大關”,既有尊其強大,亦有蔚為大觀,嘆為觀止之意。 那關胤傳是鰲拜的族叔,此時正跟隨鰲拜、劉進忠等十餘人,在河邊埋伏,突見對岸一群將領簇擁出一龍精虎猛之大漢,散發橫眉,氣勢逼人,竟不知年齡幾許,身披蟒袍,腰懸劍箭,指指點點。鰲拜一雙牛眼盯向劉進忠,露出疑問之意,劉頷首道:“此正是八大王也。”鰲拜回首又望關胤傳,卻見他早已張弓搭箭瞄準了對岸,伺機連發三箭。 若張獻忠與關胤傳在馬上步下當麵廝殺,確不知鹿死誰手,可嘆他壓根想不到有人可以將箭射過眼前之河,沒有任何準備,被有心算無心,但饒是如此,他還是展現出驚人的技藝,左閃右躲,竟避開了三箭。 可關胤傳三箭之後又是三箭,這次張獻忠縱高伏低,雖驚險萬分,還是又避開三箭。 關胤傳不動如山,又發三箭,有先發後至,有後發先至,第三箭竟是第一個射到! 這次張獻忠再也躲避不及,被一箭射中心口,當場斃命。一代梟雄,成也忽焉,敗也忽焉,命喪鳳凰山。 關胤傳也不理鰲拜,就跟豪格打了個招呼,就掉頭一人回京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三年未離禦前。鰲拜後來才知,他這個大關叔叔箭壺中一共就隻有九支箭,而他不知道的是,這九箭射完,關胤傳已近油盡燈枯之境,一個普通小兵都有可能搏殺他。 張獻忠死後,大西軍餘部卻並未如清廷所算的分崩離析,一蹶不振;也不像李自成死後的大順軍亂成幾團,缺乏戰略。反而,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與部將悲憤欲絕,誓與清軍不共戴天,繼續轉戰西南,進軍貴州等地。在李定國的大力主張和堅持下,大西軍準備奉明朝永歷帝為正朔。南明第一任君主弘光帝朱由崧敗亡之後,魯王朱以海監國於紹興,而唐王朱聿鍵在鄭芝龍等人擁立下於福州稱帝,已開始轉變國策為“聯寇抗清”。朱聿鍵死後,國家不可一日無主,唐王朱聿鐭、桂王朱由榔各自稱帝,建立了紹武政權和永歷政權。 隨著紹武政權的匆匆滅亡,如今,隻有那永歷帝朱由榔名正言順,乃明朝之正朔,但他此時實力不足,到處逃竄。大西軍奉他為帝,朱由榔自然高興,親封孫可望為王,可孫可望野心勃勃,欲得“秦王”之封,與永歷朝廷頓生齟齬,他早前已經因李定國聲望太高而對其嫉恨,此事更是擴大了他與李定國的矛盾。但大西軍兵精將廣,作戰經驗豐富戰力不俗,經略西南,乃一方之霸。 本來去年大江南北抗清活動如火如荼,但進入今年之後,金聲桓、王得仁、李成棟、何騰蛟等紛紛敗亡,抗清勢力遭到了沉重的打擊。此時,大西軍動向更是舉足輕重,是以崔子健甚為關注。 “其它那八大門派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