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古鐘(1 / 1)

崔玉衿一皺眉,她皺眉都好看,應聲吟道:“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崔家丫頭,好厲害”宋伯剛伸出了大拇指,“我們哥倆剛才就覺得有這麼兩句,可愣沒想起來。”   崔玉衿有點兒臉紅,把頭一低,可秋波一轉,飛快了看了白袍黑衣一眼,又用餘光瞥了眼曲明夷和豐艮,這四個小夥子中,就豐艮賊眉鼠眼地盯著她,她心裡是又有幾分氣又有幾分樂。就聽宋仲毅道:“不過我們哥倆想的不是為歡幾何及時行樂,而是要在這逆旅中留下些我們的東西。”   “哦,如果人生就是這店,很多人隻怕想的皆是如何在店裡多吃多喝多拿多占,到最後結賬最好少留銀子銅錢,不花最好,怎麼你們倒反而想留下甚麼?多賞幾吊錢嗎?”豐艮問。   宋仲毅絲毫不擺前輩架子,答道:“是,多賞錢也可,其它事也可以啊,修理修理壞掉的桌椅板凳,砍點兒柴,挑擔水,掃掃地,喂喂馬,或者倒倒垃圾。我們哥倆別的不行,倒垃圾是把好手。”說到倒垃圾啊,他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仲漏二人和龍南關三人身上轉來轉去的,臉上笑嘻嘻的,顯是把他們看成了五坨垃圾。   “這又何必,乾活自有夥計,你是客人,何不抓住眼前千載難逢的機會建功立業,哪怕賺個盆盈缽滿呢?你就不想發達嗎?”王邠如嗤之以鼻。   “發達了又有何用?”   王邠如一愣,道:“廢話,發達了就可以從心所欲了。”   “我看未必,巨富也有得不到的東西,皇上也有追不上的女人。”   這話一出,店中都是一驚,王邠如柳眉倒豎,眼看就要發作,隻有豐艮鼓掌叫好:“著啊,此言甚妙,我是既有得不到的東西,又有追不到的女人。”說完又嬉皮笑臉地看崔玉衿,人家低頭沒理他,旁邊的崔子產倒是瞪了他一眼。   “臭小子,你算老幾啊。”漏渤容心說宋氏兄弟不好惹,乾脆先撿個軟柿子捏捏出出火,盯著豐艮道,“誰的褲腰帶沒係好,把你給露出來了,還敢拿當今聖上亂開玩笑。”   “我是誰,你問問他就知道了。”豐艮把臉一沉,手指龍二。   龍二一頭霧水。   “老龍啊老龍,咱哥倆在這太行黑道上並稱啊,你怎麼連我都不曉得?”   吳老泉聞言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道:“你難道竟是豐先生?這麼年輕!”   “不錯不錯,正是區區。當然,我跟龍二他們寨子亂搶一氣不同,我是俠盜,替天行道那種。另外,謝謝你們鼎元豐鏢局啊,你們那些禮物,我大都替你們布施了,當然那幾個金錠,我是留著自己花了,哈哈。”   漏渤容乜斜著眼:“自古黑白不兩立,你既是黑道的,應該跟那二宋過過手才是。”   “你才是黑道,你全家都是黑道。”說完這話豐艮也學曲明夷跟黃宗羲借琴,一陣亂撥,大家一宿沒睡,倒讓他吵得困意頓失,然後就聽他扯著嗓子唱道:   我本昆侖一古鐘,   自在逍遙對碧空,   泰然不動如此峰,   一心隻在靜謐中。   無邊歲月鐘隨風,   欻然幻化入軟紅,   不愛輕盈愛威重,   千呼萬喚卻無聲。   一炊黃粱一錦夢,   一場風流一鵝籠,   左手捫虱右屠龍,   殘陽落時何異同?   破甑畢竟曾成甑,   蠟屐瀟灑自橫行,   摶沙經火煉成銅,   朝陽升時自不同。   甘心情願走此程,   不愛清靜愛折騰,   要知終點仍是鐘,   千年寂寞萬年空。   群山之巔身如鐘,   靜謐之中心如風,   方知修短總雙生,   日促年賒盡心中。   世間好事如雷轟,   短暫熱鬧久無聲,   可以繁華可安寧,   可以再生可永生。   “亂七八糟的,不過你這不就是我所說的生滅嘛,管你鐘還是冰,還不一樣永墮輪回不得超生。”王邠如撇撇嘴。   豐艮一邊還琴一邊回答:“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我們不稱輪回,隻談流轉,不覺其苦,反覺其樂。”   “胡鬧”王邠如朝兩個軍官一揮手,“這一夜鬧得也夠瞧的了,二位軍爺待會兒幫個忙,幫著把這欽犯押到拱極城去吧。”   守備和千總雙雙拱手答應,卻聽兩人幾乎同時道:“且慢。”   王邠如橫眉看去,見是單元豐和吳老泉。吳老泉拱手陪了個笑:“王當家的,我們接的這趟鏢是要送到九門提督府,親自見烏大人交接的,現在您們帶走我們放心自是放心,就是沒法交鏢銷差關尾款銀子了。”   王邠如聞言噗嗤一笑,大大咧咧一揮手:“跟我們一起走吧,沒不讓你們去啊,今天姑奶奶當一回保鏢的達官爺吧。”   吳老泉聞言看向單元豐,對方點了點頭,吳老泉立刻雙手拍掌,大聲招呼鏢局人員抓緊收拾準備出發,趟子手老趙趕緊去叫那些還在後院炕上睡著的趕緊起身。前屋後院一時熱鬧了起來,吆喝聲、倒水聲、尿盆叮當聲、馬嘶驢叫聲……還夾雜著幾聲雞叫,天是要亮了。   王邠如皺皺眉,跟吳老泉打了個招呼:“咱們先走,積雪還厚,你這大隊牲口也走不快,在後麵慢慢跟著吧。”說話間,她喝口蓋碗茶,起身就要往外走,那邊仲殳充和漏渤容一左一右也把黃宗羲扶起身來,隻聽又有二人同聲道:“且慢。”   王邠如眉毛立起,俏臉帶了層霜,望著說話的宋氏兄弟:“二位難道真要攔阻公差,援救欽犯嗎?這可是抄家的罪過!”   “非也非也”宋仲毅道,“我們就是要跟仲漏這二位過過招,替青海道上的冤魂出出氣。”   “那你們現下別管這黃宗羲,我王邠如擔保,銷差以後,他們倆哪也不許去,你們今晚酉時在德勝門外大平臺見,是單挑是群毆你們自己商量吧。”   宋仲毅側頭看大哥,宋伯剛還是嬉皮笑臉的樣子,但心裡暗忖,王邠如號稱巴蜀王家第一高手,她要是硬給仲漏二人撐腰,他們三人聯手,動起手來,自己哥倆就難以占到上風了。另外那兩個軍官身形呼吸都顯示出在名門正宗習武多年的根底架勢,他們二人現在對王邠如言聽計從,要是也上前幫手,自己就得落在下風了。   但宋伯剛是何等樣人,那是“自反而縮,雖萬千人吾往矣”的英雄好漢,明知打不過但照樣要管,更何況哥倆雖不關心甚麼明朝清朝誰主天下,可耳朵裡都塞滿了黃宗羲的仁義英勇,哪能眼看著他被當成犯人從自己眼皮底下給帶走,更何況還是被自己深惡痛絕的兩個前黑道現鷹犬。   想到這,他剛要揚聲,隻聽兩人已經先一步叫出:“且慢。”聲音甚是嬌嫩。   王邠如挑眉看去,卻是賀小樸和她身邊那個儒裝女子。王邠如看到賀小樸,臉色多少和緩了不少,還拱手道:“賀掌門,當年我心緒煩亂時遍訪蜀山,沒少在你們峨眉叨擾,你我雖從未見麵傾談,但我知道你知道我,惺惺相惜,美女互愛,哈哈,我今天在此謝過,謝你從未轟趕於我,還經常在齋堂給我留飯。”說話間,一向眼高於頂的王邠如還打了個千。   賀小樸臉上無甚表情,隻道:“早知道你今日作為,當日的齋飯嘛,不留也罷。”   王邠如不以為忤,長聲而笑,火辣的胴體跟著搖擺,似散發著熱氣的烈酒,充滿了誘惑和力道。   “感謝是感謝,但謝完我要說一句”王邠如笑完斂容道,“賀掌門要聽小妹良言相勸,這黃宗羲是朝廷欽犯,峨眉派那麼多人丁可犯不上趟這個渾水,自在金頂上逍遙度日,不好嗎?”   賀小樸道:“此事與峨眉派無關,隻是我自己的事。”   “難道是為了傳說中的王午橋,那個常駐津門的水次幫副幫主?”王邠如眨眨眼。   賀小樸臉上居然紅了下,道:“亂嚼舌根,水次幫的副幫主不就在你身後,是幫你之人啊。”   王邠如回頭瞟了眼黃臉病漢似的單元豐,道:“水次幫因漕運而生,因漕運而興,漕運如果有影響,水次幫就有影響,漕運若是毀了,水次幫也就毀了。單副幫主,是也不是?”   單元豐含含糊糊道:“順其自然吧,現下我在忙鏢局子的事。”   “我倒聽烏大人說過”王邠如道,“水次幫上上下下有幾十萬幫眾,大多其實沒甚麼別的本事,就是靠漕運生活的苦漢,如今大清朝定鼎BJ,又肅清了江南江北,漕運已經恢復如初,多少人因此衣食有著,不受饑寒,我想,就算水次幫幫主司徒鯨江親自在此,也會幫我不會阻我的。”   幾番話下來,眾人皆知這王邠如絕不像她適才言談舉止顯示得那麼粗線條大咧咧,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她先是拿話穩住宋家兄弟,還出主意讓他們另約時間交手;然後又連續拿峨眉派和水次幫的普通門人幫眾作威脅,壓製賀小樸出手的意願。頭腦清晰,話術精到,不愧王門的實際當家人。   眼看賀小樸微有猶豫,王邠如腳下已趕了兩步,縮地成寸般已近門前,隻聽身邊又是兩人同聲道:“且慢。”她聞聲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擰眉順聲瞪去,見是黑衣李如靖、白袍朱大木,二人不但口裡說,身形一閃,還站在了王邠如眼前,把店門都堵住了。   沒等王邠如有反應,關拜已經拍案而起:“嘿嘿,終於坐不住了。甚麼李如靖,你何必藏頭露尾的,老子可知道你是誰。”   黑衣大漢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大名正是李如靖,隻不過眾人少知,後來義父為我起了另個名字,大家便都改口,喚我作:李定國。”   店中轟的一聲,這個名字太響亮了,他李定國現在就是雲南王啊,身後又有九大門派中點蒼派的全力支持,其麾下雄師是如今絕少可以跟八旗精兵掰掰手腕之勁旅。大家耳朵裡都灌滿了這個名字,但誰都不知道真人竟如此年輕。   劉五爺激動得微微有點兒顫抖,他今天出門時何曾想到,居然在村店中既能遇到黃宗羲這樣他深深敬佩之人,也能看到吳三桂那樣他無法說是敬是恨之人,還能得見李定國這般少年豪傑,如今大明朝的國運就像兩根顫巍巍的絲線,隻有西南李定國和東南鄭成功一人一根牢牢握在手中,緊緊護持了。他早就看出黑衣絕非凡人,但誰想到他這樣一個統軍的元帥雲南的王爺竟然敢化身車夫,親臨京畿,就像個徒手的少年郎,深入虎穴,全不顧自己身負天下眾望。   他這才明白適才李定國為何把自己的說法微微改了倆字了,自己說的是“年輕時是想除暴安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參軍後想保家衛國,現如今嘛,就隻想自家吃飽喝足了”,而李定國改成了“年輕時唯一願望就是吃飽喝足,參軍後吃飽了,想的就是除暴安良,現在嘛,倒是想定國安民了”,看來,當時他如此說是早有深意,是不忘其義父張獻忠贈名之恩,定要將定國二字掛在嘴上,也印在了心中。   白袍目光閃動,露出了刀鋒一般光芒,朝李定國拱手道:“果然是李王兄,不才見禮了。”   李定國哈哈一笑:“太見外了,愚兄應該比賢弟略長幾歲,你我今後當以兄弟相稱。”   白袍樂了:“這麼說,你知道我的年齒了?以後我得管你叫哥哥了?”   “正是。”   “嘿嘿,如今這日子,誰兄誰弟不看年齒了。”   “那看甚麼?”   “本事。”   “好啊,你我如今都已獨當一麵,你若願聯手立下大功,我叫你作大哥也無妨。”   “一言為定。”   二人哈哈大笑,聲震屋宇,那氣勢真是睥睨天下,全沒把滿屋高手放在眼裡。   “又一個大大的欽犯啊”王邠如等他倆笑聲止息這才開口,眼中也添了幾分敬佩,“李定國你確實夠料可以攔我的路,我甚是欣賞你,但你旁邊這個白袍又是甚麼人物,居然敢跟你平起平坐的,他配嗎?”   關拜插嘴了,難得的客氣:“大姐,他適才藏頭露尾的,說自己叫朱大木,其實那個朱姓,是當初殘明反王,現在的死鬼朱聿鍵賜給他的,他本姓鄭;那個大木是其座師替他起的字,他本名森,更多人管他叫鄭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