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似看穿他的心思,開門見山道:“不要客氣了。今天找你來,是要商量一件事,並不是上陣打仗,而是上臺比武。” 尼堪吃了一驚,不過一聽事關武學,一直有些提起來的心反倒放下了。 多爾袞也不引他往廳中就坐,還是站在門口,揮手讓下人退下。尼堪就微微低頭站在一旁,等待他的下文。 多爾袞也不看他,隻是看著眼前庭院中的花木,緩緩道:“豫親王的事情你早就聽說了吧?” 尼堪心中一緊,他知道豫親王多鐸是本族的戰神,也是多爾袞的親弟弟,他軍功之盛,堪稱本朝第一人,在南征金陵一役,更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三軍的統帥;同時也是恩師鄂敦他臘的大弟子,武藝之高也是首屈一指。按說有先天真炁護體,雖天花在朝野肆虐,但很難讓多鐸這樣的高手感染上,更別提會致他死命。是以他聽聞多鐸死訊後,驚詫與哀痛同時襲來,頗難自解。自己今年從南方征討回來就又去山西,雖一直對多鐸之死有所疑慮,但從未有機會與誰談及,更別說會跟多爾袞討論此事了,是以緩了一陣才謹慎地說:“豫親王乃絕世之人,我朝之棟梁,臣侄聞訊不勝哀痛之至。” 多爾袞忽然好似出神了,眼光也不知是在看花木還是在看甚麼旁的,也不吭聲。尼堪隻覺空氣都似膠著,以他之能,竟漸覺喘不上氣來,心中暗驚,急忙運起真炁,這才呼吸正常,心中知道,眼前的攝政王既是內力高深,又是陷在深重的哀痛中。 一盞茶功夫,多爾袞回復常態:“你有所不知,豫親王不是因感染天花而逝。” 這話雖短,卻似一個炸雷轟在尼堪頭上,不覺脫口而出:“難道,難道他另有死因?” “正是,他是被一群武林人圍攻所弒。” “是……漢人?” “嗯,所謂江湖八大家中的燕京獨孤氏。” 尼堪先是暗中鬆了一口氣,他最怕的其實是內鬥,畢竟大阿哥豪格也是今年過世的,他一直擔心這與多鐸之死有甚麼關聯。接著他又是疑竇重重,問道:“這燕京獨孤氏和甚麼八大家,臣侄也曾略有耳聞,卻從未放在心上,幾個跳梁小醜豈能傷我十叔?” 多爾袞瞪了他一眼,聲音大了不少:“跳梁小醜?那能害了豫親王的性命?你尼堪素來就是這麼輕視敵人的嗎?” 尼堪一驚,急忙躬身道:“臣侄不敢,攝政王教訓的是,臣侄永誌心中,再不敢輕敵。” 多爾袞似有兩種麵目、兩副嗓音瞬間轉換,立時又溫言道:“起身吧,不怪你,我知道你這麼說是恨這些賊子。” 尼堪暗自抹汗,不敢起身,他已是一世之豪,在順治皇帝麵前都深受倚重,坦然自若,但在這位攝政王麵前,卻是不由自主地矮上了三分。 多爾袞揮手示意,然後轉身走入花廳,尼堪這才急忙起身,跟了過去。二人坐定,多爾袞揮手讓尼堪喝茶,自己也啜了一口茶,然後盯著他緩緩道:“我大清初入京城,不少族人以為,我們來此隻是大肆擄掠一番,就回老家去,當時我堅決反對這種短淺目光,還定下了懷柔安民之策,打出代明討逆的旗號,表麵上與南明虛與委蛇,兵鋒直指大順軍與大西軍。你以為然否?” “攝政王雄才大略,臣侄佩服之至。一切也盡如您所料,南明小朝廷偏安一隅,甚至幫我們討伐李張二部。待到時機成熟,我大軍立時南征,輕而易舉渡江成功,天下已定。” “正是,那之後,我立足已穩,又感漢人體格孱弱,服飾繁縟,遂頒下剃發易服之策,結果招致頗多反抗,你以為然否?” “臣侄甚是贊同,其實剃發易服也是幫漢人重新找回自己的血性,甘心情願歸附於我,同時誘出那些心懷叵測之人,一一除掉,攝政王此舉依然是要為我清廷謀長治久安之策。” 多爾袞滿意地點點頭,道:“但我沒想到一點,孱弱的漢人中卻有一股以前忽視的力量,那就是武林人士。” 尼堪不敢吭聲,耳聽他續道:“這些武林人士本來不少置身事外,並未參與咱們討滅朱明之戰,令我們放鬆了警惕,不承想,自從圈地、投充、逃人、占房、剃發、易服這六大政頒布,惹翻了不少漢人武者,他們開始起來反對我們了。難道我們做錯了?” “臣侄以為,歷朝歷代要想江山永固,必然要彈壓武人,秦帝熔天下之兵,宋祖杯酒釋兵權,哪一個會縱容武人做大,他們不鬧事,咱們都要讓其臣服,更何況他們膽敢蠢動!” 多爾袞滿意道:“你說的是,我也這麼想,隻是沒想到,豫親王卻因此出了事。”這一次他就像沒事人一般,接著續道:“我找隗始驚問過,漢人武林其實也漸次凋零,絕少有人才冒出,如今隻有所謂二十三盞燈照耀江湖,其中還包括隗始驚、王邠如、新家這些為我所用之人。” 尼堪對此完全不懂,他之前根本看不上中原武林人士,認為他們像漢人軍隊一樣不堪一擊。是以隻是默默傾聽,用心記憶。 “如今我們在疆場上節節勝利,正是好機會開始對漢人武林下手,但沒想到他們先動手了。唉,日中則昃,月盈則虧……漢人的話,有時是很對的。” 多爾袞說完這話又沉默了半天,尼堪深知他心係多鐸之死,即使自己,也心如刀絞一般,可卻不知用何話安慰,默默陪伴了一會兒,乾澀地說了幾個字:“十叔在天國裡必不希望攝政王如此傷神。”話一出口他已後悔,好在看多爾袞的樣子,也沒有聽進去。 過了一小會兒,隻聽多爾袞續道:“燕京獨孤氏是那二十三盞燈中八大家之一,據說祖上是西魏北周八大柱國之一的獨孤信,貴胄雖去,家學淵源,以烈問箭和磨心掌兩項玩意稱譽武林,如今的門主獨孤傷情其實是個大管家,門中的佼佼者是所謂多情無情鐘情忘情四兄妹。正是這四人帶領其門中十幾個好手,在京師東郊,伏擊了你十叔。” 尼堪聞言心中一動,這是多爾袞第一次說“你十叔”,顯得比剛見麵時親熱了不少。 “你十叔當時戰場上的舊傷復發,中氣略有不足,導致外邪入侵,確實剛剛感染了天花。但以他之能,隻要好好休息恢復,舊傷新疾皆可痊愈。可那晚他怕天花傳染家人,匆匆坐馬車去京城東邊水碓子的別墅隔離休養,結果就在路上遇到了襲擊。” 多爾袞閉上了眼:“我第二日一早就趕到了現場,真是一片狼藉,現在閉上眼睛都可想象那一戰有多麼慘烈,你十叔真是毫無懼色,力戰不屈,傷病中連斃對手,可惜敵眾我寡,最終慘遭毒手。對方在八大世家中素以暗器著稱,那烈問箭說來是箭,其實是十幾種暗器的統稱,現場撿到的就有飛蝗石、金錢鏢、飛去來、鐵彈子、飛刀、袖箭等十一種暗器,全是鑌鐵打造,特殊定製,比江湖上普通的暗器不知要好多少。對方夤夜伏擊,幾乎是一上來,你十叔的護衛就全數倒下,隻有一人喉嚨上中了一飛刀,當時未死,我們的人趕到後,見他已氣絕,但應是死前用血在地上寫了三行字。” 說罷,多爾袞探手入懷,拿出一方軟帕,上麵有三行字,當是照著現場的血書謄錄下來的,尼堪定睛觀瞧,隻見寫的是: “對方四人為首,皆白衣,二男二女。 餘者十幾人,豫王斃了幾人。 暗器厲害,頃刻間如地獄降……” 尼堪默默叨念。 “我查你十叔屍首,他有三處外傷,都是銳器所傷,應該都是暗器,隻不過事後都被拔下,這三處最厲害的是腿上一處,應是箭傷,但也非致命傷。真正致命的,是他前心後心各中了一掌。那掌力既剛猛又刁鉆,以你十叔的護體真炁都無法抵擋,心脈立斷,走的倒也全無痛苦。” 聽到此處,尼堪隻覺嗓子眼一道寒冰沿身軀直下,又從後背翻上來。 “連番勝利沖昏了我的頭腦,隻道漢人不堪一擊,孰知他們武人還有這般的身手膽略,這全是我輕敵之過啊。本王經與隗始驚、烏爾撒他們討論,確認兇手必是京城裡燕京獨孤氏的四大高手。” 尼堪振作精神,眼中滿是殺氣,握拳厲聲道:“定要將這甚麼獨孤氏滿門滅盡,亦難消此恨。” 多爾袞擺擺手:“我與隗始驚勘察過現場,立刻快馬趕去獨孤氏在京城的居處——金臺獨孤莊園,結果自是遲了,獨孤家已闔家消失。我立刻令烏大人調兵追捕,並帶上火器營配合行動,無奈對方早有擘畫,大隊家眷隻怕月前已分批離開京城遠去,行刺這夥人都是高手,且必備有多匹快馬,化整為零分散逃竄。烏大人以為,一撥向西逃入了太行,一撥逃向了天津。” “竟一人也未抓到?” 多爾袞沉聲道:“正是。” 尼堪又握緊了拳頭,拳眼格格作響。 多爾袞看了他一眼,露出滿意的神色,道:“是以我今日叫你前來商議,如何為你十叔報仇雪恨。” 尼堪霍的起身,深深行禮,再不多言。 “坐下吧,此次咱們定要中原武林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最好是一役殺得他們元氣大傷、肝膽盡裂。眼下,似正有這麼一個機會。” “願聞其詳。” “隗始驚手下內三堂堂主,隻有羅虎丞在京,其他仲、漏二人這一年來都留在江南剿賊,最近剛剛飛鴿傳書,得線人密報,反賊黃宗羲身懷重寶,躲在江陰,二人立刻帶兵前去,本擬要一番苦戰,孰知黃武功盡失,手到擒來。” 尼堪皺起了眉頭,他不但聽說過黃宗羲,還在與魯王的戰鬥中差點跟他交手,知道他的厲害。魯王戰敗,可此人竟從千軍萬馬中逃逸而出,不見了蹤影。 多爾袞沒管他,續道:“仲漏二人連夜審訊,那黃賊先是矢口否認,最後說要進京見我,方肯說出‘滅清至寶’的所在。” 尼堪眉頭擰了起來,暗想打了這些年仗,己方連連獲勝,這天下哪裡有甚麼滅清至寶,即使有,那黃宗羲身懷此重寶,怎麼還會武功盡失,被俘遭擒啊。 “仲漏二人問我意見,我回復說,著他們將黃賊帶去鼎元豐鏢局,出重資令其押鏢進京,我倒要跟這名滿天下的儒俠聊聊,看看他們拿甚麼滅我大清,哈哈。” 尼堪道:“此事破綻甚多,臣侄都覺可疑,攝政王必了然於胸。那黃賊必不是單人匹馬,後麵很可能還糾結了一些武林同夥,這幫武林人士當是以黃賊和所謂至寶為餌,妄圖再次以武林手段行兇害人。戰場上打不贏,就想用此法削弱我將帥陣營,打擊我軍民士氣。而您此舉必是將計就計,引賊人團夥現身,一網打盡,畢其功於一役。正如您適才所言,一役就殺得他們元氣大傷、肝膽盡裂。” 多爾袞長長地嗯了一聲,手撚短須,道:“不愧是我大清的敬謹親王,尼堪你甚是出息了,你所言正是我所想。我倒要看看這二十三盞燈,有哪些可以為我所用,哪些是定要剪除。如今,我已與帳下謀士定下五條計策,管教眾賊有來無回。” “是以您特意要鼎元豐鏢局保這趟鏢進京來,臣侄雖不熟中原武林之事,但倒跟漕幫中人打過一次交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聽說過這鏢局,據說其牽扯黃山派和水次幫,目前一直置身事外,專心作生意。” “正是,黃山派有個甚麼四大至尊之一,我其實並未放在眼裡。但水次幫關係著漕運的興衰,豈能不防?我倒要看看,這一次,他們幫主司徒鯨江會不會也冒出來。此外,你我等人刻下不宜離京,那五條計策不適合在京城裡使用,是以最好是把對方引到京郊來動手,雖然有仲漏他們二人,我也派人一路暗中保護,但還是讓鼎元豐鏢局盡盡力吧,免得甚麼毛賊聞到腥氣都跳出來。” “臣侄鬥膽說一句,眾賊的目標,首要必是您,是以他們一路上隻怕也會護著這趟鏢的。” “是,我猜黃宗羲他們必是想進了京城鬧事,可我壓根就不會讓他們進城的。但是,我倒是頗想見見他呢,你也是吧?” 尼堪再次起身行禮道:“臣侄願效犬馬。” “嗯,我知道你素來喜歡武藝,這次若不讓你出手,日後定會怪我。我們不似那明朝皇帝王爺,手無縛雞之力。黃賊既說要到京師見我,必是他們行刺你十叔得手,沖昏了頭腦,暗懷刺我之意。我就遂了他的意,去會會這位名滿天下的黃太沖。你先挑一兩個手下,回家去待命,到時扮作平民,去為我打個前站吧。也該咱們滿洲十大勇士,好好會會中原武林了。” 尼堪連連點頭道:“正好那鰲拜如今投閑置散,他武藝不錯,對咱大清朝那也是赤膽忠心……” “哼哼,他對朝廷赤膽忠心與否我是不知,對我攝政王,他倒是一直不服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