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衡山城(1 / 1)

沈拙言給嶽靈珊扶著返回了福州城,又在城北劉打聽的客棧住下。因胸中劇痛難當,他隻得打坐調息,功行幾個周天,又吐出一口濁氣,一睜眼便瞧見嶽靈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擔憂之情溢於言表。沈拙言看她微露疲態,不等她開口,笑道:“師妹我餓了,煩請叫小二哥送幾個小菜上來。”嶽靈珊見他臉上恢復幾分血色,精神也算振奮,放下心來,說道:“師哥捎待片刻,我這就去。”   沒過多時,小二哥端上酒菜,而後轉身離去。   吃下幾口飯菜,嶽靈珊這才傾訴感情,泣道:“二師哥,今天你真嚇死我了,我還以為,還以為……”“以為我死了?”沈拙言出聲逗她。嶽靈珊嘴兒一抿,鼻頭發酸,旋即落下淚來,哭道:“哇,二師哥,都這時候了,你還欺負人……”沈拙言伸手去擦眼淚,哪知越擦越多,隻得哄道:“好了好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嶽靈珊小臉給他捧著,頻頻搖頭,抽泣說道:“以後你再也不許這樣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也活不下去啦。”她心情激動,緊緊抱住沈拙言,偎進他懷裡。   沈拙言順勢摟住她腰肢,又撫摸她柔順的秀發,柔情漸起,說道:“好,好,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立於危墻之下,可好?什麼麵子骨氣榮譽什麼的,都是他娘的狗臭屁。”嶽靈珊給沈拙言抱著,腦袋紮在肩頭,又聽他說得鄭重,心中寬慰,小聲說道:“嗯,你可不許耍賴。”   沈拙言鬆開嶽靈珊,幫她擦凈眼淚,說道:“絕不耍賴,都這麼大個姑娘了,怎麼還動不動就哭鼻子?”忍不住捏了她瓊鼻一下。嶽靈珊妙目使勁橫他一眼,隨即轉柔,嬌聲說道:“才沒有,我才沒哭鼻子。”沈拙言卻突然神色一怔,拉過她小手,在手心寫下:“隔墻有耳”四字,又道:“好,好,沒有便沒有。”嶽靈珊心領神會,開始和沈拙言說起亂七八糟的幼時回憶,直到兩人將飯菜吃得乾乾凈凈,微有飽腹之感,湊近在他耳邊問道:“二師哥,偷聽那人走了沒有?”   沈拙言也在她耳邊說道:“那人早走啦。”嶽靈珊當即錘了他一拳,嬌聲斥道:“二師哥,你真討厭,虧我剛才小心翼翼得生怕說錯了話!”“哎呦。”沈拙言佯裝受傷。   嶽靈珊大驚失色,連忙揉他胸口,說道:“二師哥,對不起,你還好吧!”沈拙言微笑點頭,神情戲謔,絲毫不見痛苦之色。嶽靈珊發覺上當,卻也沒再打他,嗔道:“你再這樣逗我,我不理你啦!”沈拙言舉手投降,說道:“剛才偷聽那人想來是青城派的,餘滄海不愧一派之主,行事雖說不上光明磊落卻能麵麵俱到。”嶽靈珊問道:“那咱們下一步怎麼辦?”沈拙言思索片刻,說道:“既然咱們由暗轉明,留在福州也沒有意義,不如明日動身前往衡山。”“可是你的傷。”嶽靈珊擔憂道。“無妨,咱們走慢點就好,等抵達衡山一準痊愈。”沈拙言答道。   次日兩人果真離開福州,一路向西,朝著衡山而去。餘滄海得了賈人傑的匯報,又在福州城盤亙幾日,見林鎮南仍然死不開口,林平之同樣音信渺渺,眼見六月十五越來越近,終是無奈啟程,快馬直奔衡山。   沈嶽二人行程緩慢,直如遊山玩水一般,於六月十二這日才到衡山,反而比後來出發的青城派晚兩日抵達。   二人一進城,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想來多是參加劉正風金盆洗手宴會。他二人在城內走不多時,便於一顯眼處瞧見華山派的暗記,當下按圖索驥,一路追尋,來到一條僻靜的小巷,走進一家小客棧。   大堂裡錯落地擺著四五張桌子,隻靠角落的那張背門而坐一個駝子,鬥笠壓得很深,瞧不見麵孔。   店小二引二人入座,給泡了壺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蠶豆。   沈拙言和嶽靈珊喝了杯茶,咬著瓜子解悶,心道師兄弟們都去了哪裡,怎的不見蹤影?忽然外邊閃過幾個霹靂,瓢潑也似的大雨便傾盆落下,直如天河倒灌。許是下了暴雨,人跡少見的客棧不多時擠滿了江湖客,嘈雜的交談聲一時蓋過屋外的驟雨。突然有人高聲說道:“駝子,大夥兒坐坐行不行?”問話那人也不等駝子回答,大剌剌便坐將下來,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   沈拙言和嶽靈珊靜靜聽著諸多江湖人插科打諢,等著師兄弟們現身,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說道:“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聽得武林中的同道說起,劉三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一人轉身道:“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這位朋友可否見告?”那人笑了笑,說道:“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隨便亂說了。”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這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你又何必裝得莫測高深?大家都在說,劉三爺隻因為武功太高,人緣太好,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說話聲音很大,大堂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便是沈嶽二人也好奇側耳,有幾個人齊聲問道:“為甚麼武功太高,人緣太好,便須退出武林,這豈不奇怪?”   沈拙言小聲對嶽靈珊說道:“這人與其說是個江湖客,倒不如說是個說書的。”嶽靈珊頷首,聽那人說得有趣,興致盎然。   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繼續說道:“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有人便問:“那是甚麼內情?”那矮胖子隻是微笑不語。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的道:“你們多問甚麼?他自己也不知道,隻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大聲道:“誰說我不知道了?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   好幾人七張八嘴的道:“甚麼顧全大局?”“甚麼門戶之爭?”“難道他們師兄弟之間有意見麼?”   沈拙言看了嶽靈珊一眼,說道:“這人瞎編亂造,編排衡山派,多半要倒黴。”嶽靈珊點頭同意。   隻聽那矮胖子道:“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劉三爺門下的弟子,個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得幾年,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給劉三爺壓了下去,聽說雙方在暗中已沖突過好幾次。劉三爺家大業大,不願跟師兄爭這虛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後便安安穩穩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幾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劉三爺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對了,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豈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聲勢?”那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麵麵都顧得周全的?我隻要坐穩掌門人的位子,本派聲勢增強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將茶壺蓋敲得當當直響,叫道:“沖茶,沖茶!”又道:“所以啊,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門各派中都有賀客到來,可是衡山派自己……”   他說到這裡,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琴之聲,有人唱道:“嘆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門拉得長長的,聲音甚是蒼涼。眾人一齊轉頭望去,隻見一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狀甚是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甚麼?打斷了老子的話頭。”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口中仍是哼著:“金沙灘……雙龍會……一戰敗了……”   嶽靈珊咬著沈拙言耳朵,說道:“二師哥,這人好像是莫大莫師伯,咱們要見禮嗎?”沈拙言見莫大依舊拉著淒厲的曲子,顯是不想暴露身份,當下搖頭。   又有人問道:“這位朋友,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卻又怎樣?”那矮胖子道:“劉三爺的弟子們,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但除了劉三爺的親傳弟子之外,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麼一個也不見?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麵了嗎?”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漢子笑道:“所以哪,我說你膽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門戶之爭,其實有甚麼相乾?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又有誰聽見了?”   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調門一轉,那老者唱道:“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一個年輕人喝道:“別在這裡惹厭了,拿錢去罷!”手一揚,一串銅錢飛將過去,拍的一聲,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麵前,手法甚準。那老者道了聲謝,收起銅錢。   那矮胖子贊道:“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這一手可帥得很哪!”那年輕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麼?這位大哥,照你說來,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那矮胖子道:“他怎麼會來?莫大先生和劉三爺師兄弟倆勢成水火,一見麵便要拔劍動手。劉三爺既然讓了一步,他也該心滿意足了。”   那賣唱老者忽然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身前,側頭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頭子乾甚麼?”那老者搖頭道:“你胡說八道!”轉身走開。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後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細的長劍晃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幾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驚,縱身後躍,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劍身盡沒。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誰也不知這把殘舊的胡琴內竟會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緩緩走出茶館。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   忽然有人“啊”的一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瞧去,隻見那矮胖子桌上放著的七隻茶杯,每一隻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隻也沒傾倒。   大堂中的十幾個人都圍了攏來,紛紛議論。   有人道:“這人是誰?劍法如此厲害?”有人道:“一劍削斷七隻茶杯,茶杯卻一隻不倒,當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隻茶杯一模一樣了。”又有人道:“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見識?”   那矮胖子瞧著七隻半截茶杯,隻是怔怔發呆,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對旁人的言語一句也沒聽進耳中。那身穿綢衫的中年人道:“是麼?我早勸你少說幾句,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眼前衡山城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聽得你背後議論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   沈拙言瞧得有趣,說道:“什麼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眾人又都一驚,齊問:“甚麼?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這小子怎麼知道?”   沈拙言笑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愛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淚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各位既到衡山城來,怎會不知?這位兄臺剛才說甚麼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莫大先生卻隻能刺得三頭。他便一劍削斷七隻茶杯給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斷,刺雁又有何難?因此他要罵你胡說八道了。”   那矮胖子兀自驚魂未定,垂頭不敢作答。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拉了他便走。   大堂中眾人見到“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寒,均想適才那矮子稱贊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自己不免隨聲附和,說不定便此惹禍上身,各人紛紛會了茶錢離去,也不管依舊下個不停的暴雨,頃刻之間,大堂登時冷冷清清,隻剩下沈嶽兩人,還有角落裡的那個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