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先生(1 / 1)

莽暮 高樓客 5073 字 2024-03-17

“先生”這個稱呼,古來有之,早在戰國時期,世間年長而有學問者,即被尊稱為先生。因此,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書籍中,就到處可見對話中稱對方為先生。   而柳有才先生更是一位標準的好“先生”。   柳先生孑然一身,也算是堡子裡的人。父母早亡,窮的叮當響,更加的無兒無女,隻是打小就聰明伶俐,早年間被南山書院的郭院長看中,收為弟子。除了負責郭先生日常打掃,倒是也順便做起了讀書人,十來歲就中了貢生,也是一時風光無兩的人物。說起來,與如今他對待張拾的做法,恐怕是如出一轍。隻不過天下大事,風波詭譎,大潮之下,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一場巨大的社會變革,斷了讀書種子的仕途夢,科舉製度被深深的埋葬在了黃土中,隨風逝去,再也不得回。   可按理說,好歹混了多年衙門口,不應該窮到這副光景才對。要不是張老爺子賞識,他連祠堂都沒得住。至於柳家祖宅,常年無人打掃居住,多年前便已經坍塌了,破落的院子裡,蒿草長的比人還高。據說有人看到曾經有野兔子居中做窩,柳先生就宣稱那是他的家兔。可兔子這東西,野性難馴,還擅長打洞,自打柳先生紮起籬笆,打算圈地飼養後,沒多久就打了地洞,跑了個乾凈。柳先生倒也豁達,大門一鎖,再也沒去看過那四處撒氣漏風的土坯房子一眼。按他的說法,“我輩書生,受得起清貧之苦,禁得住富貴之腐”,這麼搖頭晃腦的時候,還喜歡撚一撚那一撇稀疏的八字胡。   據說柳先生早年間也曾有過相好,正是老柳家房後鄰家的妹子。二人自小青梅竹馬,隻是對方家裡嫌棄他窮酸一個,還死要麵子不願意入贅,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天天的繃著一副讀書人的架子,其實農活根本乾不動。廢物一個,死活看不上他。最後更是嫌棄他騷擾不斷,一雙小兒女動輒要死要活,鄰家翁一賭氣,也是擔心二人私奔,乾脆將閨女遠嫁到了漠北千裡之外,徹底斷了柳先生的念想,如今怕不是早就成了三五個娃的娘親了。據說當年先生望著那敦煌客抱得美人歸,官道黃沙掩映之下,直偷偷目送至人影渺無,先生卻早已淚流滿麵。   但是柳先生確實是矜持的,從來不去學生家裡打秋風,衣服用具都是自己跑去河邊洗。當然順便也少不了和洗衣的小媳婦大姑娘眉來眼去一番,打情罵俏一陣。皆都是嘴上把式,誰都清楚,任誰也再進不了先生的心。   歲月就在清晨的掃灑和《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中平淡的度過。張拾除了每天自己吊磚練字,做基本功。便是跟隨先生讀書學文,評悼先古聖賢。柳先生肚子裡的貨自是不少,隨著學堂弟子逐漸長大,學子也越來越多,便不再如初始時那般嚴苛。時常也給小童子們講講故事,比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甚或《蕩寇誌》,也算其樂融融,師生情誼日深。《論語》、《中庸》、《大學》、《孟子》、《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所有經典逐一開講,張拾被博大精深的學問深深吸引,如癡如醉,幾乎不能自拔。這種平靜的日子,維持了整整三年。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荒誕事。   張連貴是張拾的堂叔,更是個跑山的角色。平時挑著貨郎,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據說徒手可以抓麅子。靠的就是雙腿腳麻利。端的是個踏實人,一副好身板,真正的飛毛腿。因為如此,張拾便時常央求連貴上山路時,順便抓些小鳥雀,回來養在鳥籠中,仔細觀察。這對連貴來說,舉手之勞。小張拾也不禍害生靈,逗玩幾日,便放生山野了。連貴也沒有子嗣,單身漢一個,麵對族中這書名遠播的謙謙小君子,自然是喜愛非常。因此一來二往,叔侄關係非常融洽。   這一日,因為在縣城飲了幾杯,張連貴快回到堡子的時候,天色已經黃昏。連貴也無所謂,這條從縣城到堡子的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年,路上偶有行人,也沒有不認識的,都是熟人。   堡子南麵,官道旁的東溝,傳說當年大禹王治水之時,途經此地,便劈開了東山,讓洪水可以向東而去,不再澇澤一方。如今水勢壓根看不見,地上一個丈許方圓的大洞倒是赫然在目。其實都是夏天雨季山洪沖擊所致。惹得出入堡子的路隻能繞一個大圈。倒是也不至於修個橋,沒太大妨礙,畢竟還是沒錢,繞一下不打緊,堡子裡的人都習慣了。就是外鄉人難免會覺得別扭,一旦走夜路或者雪天,容易掉坑裡。張連貴自是仔細打量過這個大洞的,深也就一丈左右,白天陽光能照到坑底。坑底細沙中有幾個泉眼在汩汩的流著清水,匯成一條小溪流,幾百米後就流入了那條環繞堡子的勝番河中了。偶有村民蓋房,還曾從這裡取沙。後來被張老爺子禁止,說是取沙會鬆動地基,這坑會變得更大更深,再有人掉進去就該出人命了。   隻是,此時在黃昏的光線中,這個平時習以為常的大坑,竟給了人一種深不見底的錯覺。   連貴捏了捏懷裡的兩塊“袁大頭”,不禁喜上心頭。這一年沒白乾,給幾個金發碧眼的鬼佬當個向導,居然有“袁大頭”拿。至今已經攢下十五塊了。這麼下去,年底就可以托個媒人,去房後二響家裡求親了。想起二響,腦海中浮現出她那紅撲撲嬌羞的臉蛋,微微發燙顫抖的白藕似的身軀,連貴不由得心頭一陣躁熱。腳下也變得輕快起來,渾身好像一下子就有了使不完的勁。   張連貴頓感快意無比,想借著酒勁在這無人之處長嘯一聲,抒發一下內心的暢快。一聲清嘯尚未發出,突然之間,酒勁上湧,喉頭一陣翻湧,忍不住卻要嘔吐出來。急忙跑到大坑邊上,蹲下身,對著坑底一陣乾嘔,吐了個稀裡嘩啦。剛想起身,心想這老鍋頭子青稞酒,號稱“神仙不落地”後勁可真大……不小心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掉進了大坑,腦袋好像撞到了什麼,眼前一黑,便昏死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連貴悠悠轉醒,但是常年行走山野的敏銳使得他本能的沒有發出任何動靜,並且保持原有姿勢不動,假裝依然在昏倒中,心下卻開始仔細傾聽四周環境。不對,確實感覺不對勁……好像有什麼東西正緊緊的注視著他的眼睛,而且湊得非常近,幾乎臉貼著臉。雖然不敢睜開眼,也感覺不到對方的呼吸,但是連貴就是覺得,隻要微一抬頭就能撞到對方的臉上。   “起來吧,別裝死了。”突然響起的近在咫尺的一道話語,差點把連貴嚇死。   覺得這個聲音有點熟悉,忙睜大了雙眼向前望去。   “柳先生!”“你在這紮鬧求啥呢,差點嚇死老子!”連貴頓時大叫。   “放你娘的屁!老子肚子不舒服,正找個僻靜地方出恭,就聽見頭上你個慫貨鬼叫,然後就被臭烘烘的東西灑了一頭,還沒提好褲子就又被你個慫貨直接砸到頭上,你還惡人先告狀,我就呸!”柳先生憎惡的看了一眼連貴。抬腳狠狠的踹在他的腰上。   連貴聽到這裡,頓時也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兩個單身漢大眼瞪小眼的詭秘安靜了片刻,一時竟不知道從何說起。不過連貴馬上就又是一驚,急忙下意識的看看身上,嗅了嗅。還好,沒有人糞的跡象,心下稍安……偷偷摸摸懷裡,頓時心也安了。那圓圓的,薄薄的,硬硬的觸感,不是“袁大頭”還能是啥。   但是心裡總覺得有點……   不太對勁……常年在野外生存的連貴,心裡有非常不妙的預感升起。這柳先生前些年不在堡子生活,平時更算不上熟悉,也不愛與鄉裡來往。這時候卻突然出現在這裡……深更半夜的跑東溝大坑裡拉屎……連貴感到頭皮一陣發麻,一骨碌爬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土,戰戰兢兢的向柳先生拱了拱手,說到:“先生實在抱歉了,多喝了二兩馬尿,意外腳滑,跌進這哈慫坑,卻害了先生幫我墊了個底,嘿嘿,要不然摔個殘廢也說不定,大恩不言謝,我先去河裡洗洗哈”。說著不待柳先生回復,麻溜的向著不遠處的河邊飛也似得逃去了。   柳先生眼望著連貴,雙眼眨也不眨。此時,若連貴回頭去看,就會發現柳先生的兩個眼睛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樣明亮,甚至,明亮的有些過分。   “小心些,莫要再摔倒了!”柳先生望著連貴迅速消失的背影提醒說,也不知道連貴是否還能聽見。   就在這個時候,一團白色的煙霧,像幻影一樣,兀然出現在先生的身旁。月光下,從先生的影子裡升騰而起,若即若離,懸浮在三尺高的空中,無比的妖異。   “先生……要不要我去……”一聲沙啞的女子聲音突然響起,正是那漂浮的白影,略顯遲疑的慢慢詢問柳有才。   沉默了片刻,“嗯,”微微點了下頭,“也隻好如此了。”柳有才的眼中流露出一抹復雜的神色,又伸手張了張口,但是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是夜,張連貴酒後歸家,途經堡子口勝番河,不慎溺亡……   月光下,柳先生正在低頭把玩著手中的一個小褡褳,裡麵有兩枚亮閃閃的銀元,還有一張紙片,上麵用深藍色的墨水,寫著“赫斯文”三個字。   赫斯文三個字看起來是個名字,下麵應該還有一行小字,隻是此刻被浸濕成一團,無法分辨清楚。   柳先生明顯略微遲疑了一下。下一刻,仿佛心裡拿定了什麼主意,一轉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第二天清早,小張拾與往常一樣按時來到祠堂,正要打掃,卻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按住肩頭。隻聽一個溫和的聲音說到:“最近堡子裡要來很多人,都是大人物,你沒事就不用來祠堂上課了,先暫時休學幾天,我給你準備了幾個字帖,你回家要勤加練習,還有幾本手抄書冊,是我師傅郭先生手抄,都是孤本,你可要好好保存。業精於勤而荒於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學海無涯,知書達理不枉為人也。”接著道,“過了這段時間,我說不得也要出一趟遠門,等我回來再考究你的學業。莫要頑皮。”說到這裡,柳先生突然嚴肅的對小張拾臉一扳,“不得貪玩,不得妄虐動物,多看書,多跟你爺爺學禮!”   張拾隻得吐了吐舌頭,對先生躬身一拜,“知道了,先生,弟子會努力學習的。隻是不知道先生遠行去向哪裡,何時歸來啊?”小張拾問道。   “嗬嗬,暫時還不會走,要等這一陣過了,至於去向嘛……等到了時候,我自然會講給你聽。”柳有才習慣性的撚著自己的八字胡,目光卻飄向了遠方。   “下雪的時候,大概就是出門的時候了。”喃喃自語著,說罷,柳有才順手掩上了祠堂的大門,緊了緊背後青色的褡褳,大步向堡子外走去。   張拾握了握手中的字帖和幾本薄薄的手抄卷,小心翼翼的貼身放入懷中。緊接著伸手推開祠堂的大門,靈巧的一步邁入祠堂,繼續一如既往的打掃起來,並沒有因為先生離開而懈怠。小張拾嘴角帶著微笑,自言自語的說:“先生不在,我還是要經常來祠堂的。萬一這裡要是來了野兔子抱窩,我爺爺會打死我的,嗯,一定會的!”   而此時已走遠的柳有才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孩子長大了很多,比剛見到的時候高出了一個頭不止,算是個小小少年了吧。算算,嗯,快八歲了呢……一切都來得及。柳有才暗自握緊了雙拳。   “先生”一詞,在很多地方,女子稱呼自己的夫君也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