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不自然(1 / 1)

那次家宴之後養父對陳凈的態度更加惡劣,大概是覺得痛失了一個甩掉包袱的機會,不時打罵他。甚至宣稱等陳凈國中畢業就得滾出家門,十五歲大的孩子已經可以打工養活自己了,在豆腐店修車鋪幫忙都能混口飯吃,反正高昂的高中學費他是不會負擔的。   那段日子橘政宗也再沒進山。大概是遭遇了挫折心灰意冷,據養父說贍養費也斷了,不知是橘政宗憤而斷供,還是已經離開了日本。他的忽然出現和他的忽然消失一樣讓人查無蹤跡無處追尋,陳凈至此尚才發覺,倘若橘政宗真的從此不再出現,他大概也再找不到這個人。   那個周末陳凈獨自一人爬上山頂,看了一場十四年來唯一一次一個人獨守的日出。回想起這一年多來的相處,他就像是被人牽著一步步走進了另一個世界,現在牽著他的人不見了,他便又落回了原本平凡而孤獨的狀態。   而諸如此般隻屬於他們的回憶,更像是一場年少思父夢,不管你願不願意,夢到最後都會驟然醒來。   -----   天氣一天天涼了,陳凈對那些固執著不肯散去的記憶始終無能為力,而鎮子上不知何時也出現了傳聞,從三五相傳到人盡皆知,都道陳凈的父親是黑道中的大人物,但因作孽太多死於非命。鎮上的人覺得但凡跟他們沾上邊便沒有好結果。   一直被稱贊的陳凈第一次體會到了遭人白眼的滋味。   課後他在操場中央揮舞木劍,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繞開了他,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越發兇猛地揮舞木劍,劍鋒撕裂空氣的聲音就像一個孤獨的俠客在對著空穀呼喊悲鳴。   深夜無眠時他也恨過,恨那人的無義消匿、疑那人的虛憐假慈,不然怎會如此說走就走,無不舍告別,自然也無日後再見。但靜下心來細想。   似乎這一切也不能怪橘政宗什麼,他越發安靜孤僻,曾經壯誌豪言的夢想一時也變得猶如前塵舊夢遙不可及,橘政宗三個字是他不能提的隱疾,他隻是在看到那輛孤零零停在窗下的自行車時微微茫然,那是他背上芒刺,是痛裡唯一的快慰。   ------   2002年11月19日獅子座將迎來一年一度的極大流星雨,日本恰是最好的觀測點。陳凈從報紙上得知這則消息時十分激動,多日來他難得情緒明朗,甚至興高采烈地向桃知香描繪流星雨的盛大和美麗,桃知香也被他感染,盡管從未見過,卻已認定流星雨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   那些天裡他們花了很多心思準備。——從體育室裡偷了氈毯、從天文教學室偷了望遠鏡,甚至用節省下的錢去小店裡買了指南針和登山鞋,到了19日當天便剩下中午的梅子飯打包放在包袱裡。   那天天氣很好,陳凈一路上都很興奮,長長的日光從樹葉間隙間漏下來爬過他們的脊背,桃知香走不動了他便背著他繼續走,窄窄的山路似乎沒了盡頭。   陳凈忽然笑了。   “什麼時候換你背我一回。”   “你看,我總這樣背你都好多年了。”   他半開玩笑地抱怨,回過頭時桃知香的唇角恰巧擦過他的耳畔,陳凈臉上的溫柔笑意尚未退卻,心中卻先是一顫。   太近了。   秋陽和樹影落在他們臉上,他甚至能看到桃知香眼中扣著的重重睫毛影,眼瞼下那一小片淡紅色的曬斑像是散落的煙灰,是夏天留下的痕跡。   他愣了神,腳下動作也停了。桃知香溫熱的吐息縈在兩個人的鼻間,他們倆半尷不尬地對視似是鏡頭定格電影慢放,消風停雲間天地無聲,霎時整個世界隻剩兩人重疊的心跳。   -------   山間午後,萬籟俱寂。一排長雁割空掠頂,他們仿若陷入一場共夢此刻忽而轉醒,回過神的那一瞬兩個人都有幾分尷尬,陳凈不自然地咳了咳、別過頭去重新上路時仍有些恍惚,胸腔裡那點來路不明的失落幾乎要將他淹沒了。   然而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失落什麼。   秋日漸西,現世安穩。長長山路上兩個人沉默前行,桃知香體溫偏低、攬著他的小臂不時蹭到鎖骨時觸感冰涼細膩,陳凈忽然腳下頓了頓,似是想說什麼,但到底隻是嘆了口氣。   “算了。”   他抬頭看一眼沉沉夕陽,舔了舔乾澀的下唇:“還是我背你吧。”   “我背你就行。”   “反正都背了這麼多年了。”   “也差不了多少。”   “興許桃知香你這一輩子就在我背上過了。”   他說著卻兀自笑了。   像是玩笑又像是真的承諾,而桃知香聽著反倒認真點了點頭。   “好啊。”   晚風裡桃知香閉上眼,把下巴墊在陳凈的肩上淡淡應道。他的聲音那樣輕,散在風裡卻仍一字不落被陳凈盡數捕捉。   那句“好啊”落在他的耳朵裡,像是真的承諾了一輩子。   陳凈笑笑。   餘暉見晚,蒼影斜斜。他的心裡忽然像長了草,一茬接一茬地跟著初秋的晚風起伏搖曳,整個胸腔裡都是一片綠濤。   那天他們爬了三個小時的山路、最終到達了附近最高的山頂,蒼霞翠竹裡紅雲退去,他們把氈毯鋪在空地上,架好望遠鏡等待黑夜降臨。   可是傍晚的時候山上忽然起了大霧,近的山峰隱在霧裡,隻剩蒙蒙輪廓,到了後來晴天變成了陰天,空中黑壓壓幾重雲聚攏而來。   風催將雨,坐在氈毯上的桃知香問他我們是不是看不到流星雨了,陳凈抿了抿嘴,鉛雲層疊根本不是山霧,但他還是鼓勵桃知香說雲很快就會散掉的,我們一定能看見流星雨。   他那樣信誓旦旦,桃知香也便篤定他們真的能等到。   十一月的天已經涼了,山風挾著寒意一陣陣迎麵吹來,他們肩膀挨著肩膀緊貼著坐在一起吃梅子飯,陳凈撥了一半給桃知香,他說吃完梅子飯雲就散了,山裡的雲都是這樣,吃完了梅子飯我們就能看見流星雨了。   他還說獅子座的流星雨是世界上最盛大的,它為所有獅子座的人而出現,所以我們一定能看到。   可是他從來都不是獅子座。   而那烈烈穀風也吹不散這重重層雲。   --------   後來果然就下了雨。   黑的雲縫裡透出一泓細長的明藍,像是靈貓漾水的眼簾。陳凈在林子裡用寬竹葉裹了一捧的清溪,剛一抬頭涼的雨珠就打在鼻尖上,他站在原地怔了會,遠山雷聲隆隆、轟在腦子裡什麼東西都湧出了。   真的下雨了。   雨落在他臉上像是匯成一條河,河水滔滔沿著眉骨一路流滿胸腔,他揣著濕漉漉一顆心,隻覺像是堵了一截刺,水閥開了也沖不走地隱疼。   雨越下越大,電光遊蛇天似潤墨的湖泊,陳凈回到空地時白的閃電剛剛退進雲裡,雨灑在細竹叢上、發出瀟瀟的清涼的聲音,他站在林子邊緣隔著雨看桃知香。   桃知香仰頭站在雨裡,竹葉尖落下的水珠從發頂滴到發梢、順著臉頰一路流進脖子盛滿鎖骨,他太瘦了,白色的上衣緊貼著身體,貼著他平平的肚子和腰,像是風蝕雨摧後快要流乾的一根鹽柱。   ——雨中比白鴿更純白的,是我眼中的你的色彩。   他收過各式各樣的情書,這一句忽然應了景。   -------   雷聲由遠及近,他們裹著氈毯躲在樹下避雨,風雨都被隔絕在外,可是卻抵不過身上的寒。   “哥哥。”桃知香垂著眼小聲叫他,睫上盛著的碎的雨珠、一顫都墜進腳下的泥坑,“怎麼會這樣啊……”   那心裡頭的委屈都要跟著聲音溢出了。   陳凈捏著氈毯的手驀然收緊,指端攥得發白,又頹頹然鬆開。   他知道桃知香難過,他自己也是。可是滿心的其他的說不清的情緒更多,他無法為那份感觸命名,就像他也無法開口回應。   他能說什麼。   他承諾的都落空了。   那麼信誓旦旦的話都說出了可結果呢。   他忽然覺得好累,和桃知香努力準備了那麼久,可是下雨了,流星雨看不到了。   下山的時候行李沉甸甸掛在背上、上山是無知無覺,這會才覺得出帶子勒得有多緊,氈毯浸了水平白重了幾公斤,掛在身上像不能拋掉的腐肉,鞋底嵌的泥黏著濕遢遢的路,走起來腳像被拖著一樣,桃知香忽然就哭了起來。   少有的,除了那年冬天大雪、為了琉璃他曾毫不克製地用眼淚表達悲慟外,他從未如此不加隱忍。   陳凈站在原地看著他,猶豫半晌、終是走上前將他攬進懷裡。   他太瘦了。   甚至抱起來遠比看起來更瘦削。   以至於立在風裡哭泣時的姿態孤獨得像是映在陳凈眼中的一根尖銳長刺,疼得他透骨剔筋卻不能自拔。   “對不起。”陳凈用力抱住他,一時心如刀絞。而桃知香熱的淚燙在他的胸膛上,燙不盡忽而衍生的不甘與師出無名的恨。   太沒用了。   他忽然萬分厭惡這個除了擁抱什麼都給不了的,無能無力的他自己。   夏日黎明早,陳凈醒來時東方濁白中剛巧露出一泓赤霞,他抬頭看了會,隻覺得雨後天幕透藍、格外晃人眼。   昨夜什麼時候睡著的他記不清了,夢裡夢外都是一場雨,他到這會還覺得身上濕踏踏的,當然都是幻覺。桃知香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輸完了液,這會蜷曲地側躺著,額頭抵在他的肩側,毯子裹得很緊,他一低頭就能看到桃知香壓在枕頭裡的紅的側臉,那麼近。   太近了,陳凈不自然地直起身來。   那時候早上六點剛過,他動了動壓的僵直的手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伸手摸了摸桃知香的額頭,冰涼的,貼著劉海有點潮濕,燒肯定退了。   走之前他還是把身上帶的那點零票都留在了桌上。   ---------   回去的路上他告訴桃知香自己昨晚也在找他,哪都去了,可偏偏兩個人竟是處處都剛巧堪堪錯過,——有時候天要弄人,推波助瀾的際遇也便偏叫你遲來一步。   對此陳凈也不由感嘆、這一次又一次雷同的落空簡直像是惡意的示威或嘲弄一般懲罰他的不守諾,但他有什麼辦法?   靠在背後的桃知香對陳凈的這些心思全然不知,他甚至還沒睡醒,燒退了人也乏力,那一路樹影斑駁,他沒聽清那個人的抱怨,也沒有搭話兒。   ---------   回到家的時候時間還早,養父大概對他們這一夜奔波還毫不知情,陳凈也懶得理會,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廚房給桃知香煮了一大碗薑糖水,然後才是早餐,豆漿、煮蛋。   他們之間似乎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過了,像這樣的時刻以往是尋常,而這段日子卻實在少見,尤其是他、心懷鬼胎、處處躲避,想來也是可笑無聊。而這會陳凈在灶前忙活著,桃知香就規矩地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薑糖水坐在桌前安靜地等,劉海下的眼睛跟著他的背影轉來轉去的。   也許現在是個好時刻。   陳凈想,他總該和桃知香道歉的。   --------   都說飯桌上最容易談成事,酒過三巡、腦如漿糊,不清不楚裡也就什麼都一拍即定了,他們沒有酒,隻有一碗豆漿兩個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