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滋味(1 / 1)

“你昨天……什麼時候出去的?”飯吃到一半時陳凈忽然狀似無意問了句,——他也就這水平,自己揣摩半晌還是問了句不痛不癢的。   端著湯碗的桃知香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眼小口小口地繼續喝著,睫毛遮住了眼神,也看不清在想什麼。   陳凈等了一會也尷尬起來,等到桃知香把豆漿喝完放下了空碗,他還沒有下文。   盛夏清晨,三兩鳥啼,反倒顯得他們這一室肅靜多不合時宜,桃知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邁出一步,又看了陳凈一眼,陳凈忽然一把拽住他。   “……”   “……”   兩個人又這樣僵持了幾秒,他抿了抿嘴,看了看同樣抿著嘴的哥哥,忽然開始認真地用力掙脫,陳凈顯然意外他此番動作,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看他。   他也回望過去、毫不避諱地一眼看進對方眼中,那雙少有情色的瞳裡三分憤怒七分委屈、無聲地控訴著,陳凈有那麼一刻幾乎被這樣的視線壓得動彈不得,他被他那樣盯著,手上忽然沒了再攥緊眼前這個人的勇氣和力氣。   窗外的世界是一天熱鬧初起,他們之間卻壓抑得幾近窒息。桃知香又等了兩秒,攥住他手腕的力量鬆懈了。   他眼神暗了暗,再邁步時卻又被陳凈一把攥緊。   這次他沒有回頭。   “再坐一會吧。”陳凈看著他背對自己的耳廓啞聲道。   可是他都已經不肯回頭了。   “陪我坐一會。”陳凈又懇求了一次,手上的力道都顫抖了。   他繃直的脊背有些妥協,陳凈張了張嘴,有些不確定地叫他的名字,“桃知香?”   他心裡忽然就軟下來,隔了會才側過臉來,垂著眼回了句:“我沒怪你。”   “恩?”   “我沒怪你。”他抬起頭、再次看進陳凈眼中,“我知道你遲早要走的,哥哥。”   這一句語氣像極了陳凈,無奈,溫和,隻是妥協承認的成分更多。   陳凈愣了愣,半晌又“恩”了一聲,手上的力氣鬆了,桃知香也沒有再要離開,可是他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這件事上他太心虛,以至於無從辯駁,也無從提起。   “我……”——對不起。   “恩。”   “……”   “……”   “我……”——對不起。   “……”   “桃知香。”   “恩。”   “我……”——對不起。   “沒關係。”桃知香忽然笑了,他一句“對不起”這樣難,桃知香反倒也覺得沒必要,何況他本就不怪他,道歉給誰呢?他索性換了話題,“我昨晚出去時候,雨已經下大了。”   這次輪到陳凈驀然詫異,他反應了一會才意識出桃知香這是在回答他之前那句“你昨晚什麼時候出去的”,不由得更摸不清對方在想什麼。   桃知香繼續道:“找了你很長時間,那會真害怕,找不到,以為政宗先生回來過、把哥哥接走了。”   “……”   “神社也沒有。躲雨會去的儲藏室我也去了。”   “恩。”   “我以為你走了。”   “你怎麼會淋這麼濕?”陳凈忽然打斷他。   他抬起眼,眼中幾分錯愕。   “你出來,沒有帶傘?”   自回來後兩人間一觸即發的壓抑氣氛這一刻似乎憑空散淡,隻剩滿滿猝不及防的尷尬。他也是忽然意識到的,該有多蠢,從家裡出來的居然會淋到發燒。   桃知香垂下眼來,一句話吞吞吐吐。   “我,當時。沒想到。”   “……”   “就想著,要去找你。”   “……”   話及此,他心裡也忽然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原來他們一樣,原來憂慮慌亂的從來都不是他自己一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眼前這個人也一樣的害怕過恐懼過,甚至他的驚懼畏孤遠比自己更多。   隻是他們都同樣的不坦誠,卻也恰恰同樣的無怨憎。   樹上鳥啼三兩蟲聲,聽在耳朵裡不是聒噪,反而有幾分歡然。   “桃知香。”   “恩。”   “我是不是……應該說對不起。”   他表情忽然嚴肅,桃知香反倒笑了。   “不是早都說了?”桃知香拿過桌上他喝剩下的半杯豆漿,很自然地喝了一口。“沒關係。”   夏日黎明早,陳凈醒來時東方濁白中剛巧露出一泓赤霞,他抬頭看了會,隻覺得雨後天幕透藍、格外晃人眼。   桃知香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輸完了液,針頭拔了,白的手背上一小片兒青紫,他動了動壓的僵直的手指,伸手摸了摸桃知香的額頭,冰涼的,貼著劉海有點潮濕,燒肯定退了,這會正蜷曲地側躺著,額頭抵在他的肩側,毯子裹得很緊,他一低頭就能看到桃知香壓在枕頭裡的紅的側臉,那麼近。   太近了,他不自然地直起身來。   那時候早上六點剛過,白蒙蒙的天光籠著樹梢,風一吹簌簌往下掉,陳凈是隔了會才反應過來身在何處,昨夜什麼時候睡著的他記不清了,夢裡夢外都是一場雨,他到這會還覺得身上濕踏踏的,一顆心被水浸到頂兒、沉甸甸的悶。   回去的路上他故作輕鬆,聊起昨夜、陳凈也坦言自己前一晚是在找他,略去期間種種糾結與暗誓,兩人三言兩語間一經核對,才發現竟是處處都剛巧堪堪錯過,——有時候天要弄人,推波助瀾的際遇也便偏叫你遲來一步。   對此陳凈也不由感嘆、這一次又一次雷同的落空簡直像是惡意的示威或嘲弄一般懲罰他的不守諾。   但他有什麼辦法?   世間無可奈何與不能選擇的事情太多,對此也他隻能寬慰自己,今日虧欠的、日後必以百倍償還。   而靠在他背後的桃知香對這些尚且全然不知,燒退了人也乏力,那一路樹影斑駁,桃知香半夢半醒裡、隻願這顛簸山路永遠也走不完。   ---------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時間還早,養父大概對這一夜奔波還毫不知情,陳凈也懶得理會,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廚房給桃知香煮了一大碗薑糖水,然後才是早餐,豆漿、煮蛋。   他們之間似乎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過了,像這樣的時刻以往是尋常,而這段日子卻實在少見,尤其是他、心懷鬼胎、處處躲避,想來也是可笑無聊。   畢竟他們本該是彼此最親近的人。   晨風透過窗吹進來,陳凈在灶前忙活、桃知香便規矩地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薑糖水坐在桌前安靜地等,他病沒好透,沒什麼力氣,可劉海下一雙眼睛仍跟著陳凈的背影轉來轉去,一刻不離。   --------   都說飯桌上最容易談成事,酒過三巡、腦如漿糊,不清不楚裡也就什麼都一拍即定了,他們沒有酒,隻有一碗豆漿兩個雞蛋。   “你昨天……什麼時候出去的?”飯吃到一半時陳凈忽然狀似無意問了句,——他也就這水平,自己揣摩半晌還是問了句不痛不癢的。   端著湯碗的桃知香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眼小口小口地繼續喝著,睫毛遮住了眼神,也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陳凈等了一會也尷尬起來,等到桃知香把豆漿喝完放下了空碗,他還沒有下文。   盛夏清晨,三兩鳥啼,反倒顯得他們這一室肅靜不合時宜,桃知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邁出一步,又看了陳凈一眼,陳凈忽然一把拽住他。   “……”   “……”   ——比起大吵一架、失聲控訴,他們之間這種不痛不癢的僵持反而讓人更加難堪。桃知香抿了抿嘴,看了看同樣抿著嘴的哥哥,隻覺心間一股怒熱沖腦而入,他甩開胳膊、忽然開始認真地用力掙脫。   陳凈顯然意外他此番動作,手上吃力攥緊、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看他,他也回望過去、毫不避諱地一眼看進對方眼中,那雙少有情色的瞳裡三分憤怒七分委屈、更有九成他陳凈讀不懂也看不透的內容,似是黑夜山間一簇火,凜冽灼目地不容人直視。   有那麼一刻,陳凈幾乎被這樣的視線壓得動彈不得,他像是忽然被人抽乾了力氣,忽然沒了立場和再攥緊眼前這個人。   他從未被他這樣看過,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目光,無從分辨,也無從解析。   窗外的世界是一天熱鬧初起,他們之間卻仿佛墮入了不見黎明的穀底。緩慢地。桃知香感到攥住他手腕的那個人,緩慢地鬆開了自己。   他在陳凈猶豫的時候,比之前更堅決地向前邁了一步。不出意外的,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陳凈一把攥住了。   而這次他沒有回頭。   “再坐一會吧。”陳凈看著他背對自己的耳廓懇求道。   可是他都已經不肯回頭了。   “陪我坐一會。”   “就一會兒。”陳凈有些不確定地張了張嘴、最後選擇叫了他的名字,“桃知香?”   他心裡忽然就軟下來,陳凈從來都不知道這兩個字是他的死穴,被懇求著呼喚的時候,他也從來都無法拒絕。   “我沒怪你。”桃知香側過臉來,垂著眼回了句。   “我知道你遲早要走的,哥哥。”   陳凈耳中忽然一陣抽痛,像是被人扯到太陽穴般,有那麼一瞬,他像是看到了自己,——這種無奈而又溫和的語氣令他熟悉卻又不知所措,他明白這種變相妥協的背後是怎樣深沉的愛和歲月包容。   而也正因為明白,才更覺心痛。   他忽然非常、非常害怕。他覺得自己需要對桃知香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件事上他太心虛,以至於無從辯駁,也無從提起。   “我……”——對不起。   “……”   “……”   “……”   “我……”——對不起。   “……”   “桃知香。”   “恩。”   “我……”——對不起。   活到這麼大,那真是陳凈少有的也是唯一一次語無倫次,而他一句“對不起”這樣難、倒不是難在說出,而是難在原諒。   “我昨晚出去時候,雨已經下大了。”——話題忽然就跳回了飯桌上,他們之間像是從未有過冷爭執,桃知香獨自將時間倒退回起身前,他繼續道:“我找了你很長時間。”   “那會真害怕,找不到,以為政宗先生回來過、把哥哥接走了。”   “……”   “神社也沒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躲雨會去的儲藏室我也去了。”   “還以為你走了。”   “我……”   “你……”陳凈忽然打斷他,沒緣由的,他忽然問了句,“你出來,沒有帶傘?”   自回來後兩人間一觸即發的壓抑氣氛這一刻似都憑空散淡,徒剩滿滿猝不及防的尷尬和唐突。他也是忽然意識到的,該有多蠢,從家裡出來的居然會淋到發燒。   桃知香垂下眼來,一句話吞吞吐吐。   “我,當時。沒想到。”   “……”   “就想著,要去找你。”   “……”   話及此,他心裡也忽然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原來他們一樣,原來憂慮慌亂的從來都不是他自己一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眼前這個人也一樣的害怕過恐懼過,甚至他的驚懼畏孤遠比自己更多。   隻是他們都同樣的不坦誠,卻也恰恰同樣的無怨憎。   樹上鳥啼三兩蟲聲,聽在耳朵裡不是聒噪,反而有幾分歡然。   “桃知香。”陳凈抬起一隻手、握住桃知香的手指淡淡起誓道:“我會回來看你的。”   事到如今,抱歉的話已然能自然道出、可是原諒的意義已不復存在。   何必呢,他們之間除了愛本就容不下其他,又何來“對不起”三字?而比之無謂的致歉,告慰與承諾勢必來得更為妥帖。   窗外白光迎著樹梢而上,窗內兩人也終於盡釋前嫌。有時候就是這樣,矛盾來得繁冗,但卻比想象易解。   何況,他們亦都舍不得太過為難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