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 桃知香看著陳凈的眼睛淡淡應陳凈,那目光平平,卻很快轉開,隻是拿過桌上陳凈喝剩下的半杯豆漿,很自然地喝了一口。 紅彤彤的朝霞已染透了東方的天幕,盛夏將盡,這最後一個尾巴也餘一點尾聲。 而漫長的秋天和冬天的寒冷,已在路上了。 窗外雨還在下。 桃知香把裝好的行李包第四次打開,仔細地清點一遍後又拿出一隻便攜手電來放到桌上,過了會又索性收到桃知香的床頭、擱在枕側,是一伸手就能夠得到的位子。這個下午陳凈已經把這間狹小的臥室收拾了十次了。 那點少的可憐的日常用品被陳凈來來回回地從床上挪到桌麵,從櫃裡收到抽屜,陳凈恨不得把一切常用的不常用的可能有用的東西都擺在最明顯最易挪用又最不礙事的位子,其實不過是希望陳凈不在、桃知香能過得好一點,再好點。 兒行千裡母擔憂,離家的是陳凈,掛心的也是陳凈。不過這樣比喻也不對,但陳凈偏偏就是這個感覺。 再恰當不過了。 是,陳凈承認,陳凈是放不下,再怎麼都會覺得不夠,心裡頭始終吊著,生怕、就怕,然而怕的事那麼多,卻又不能留下。 陳凈就要走了。 陳凈已經讓橘政宗等了這麼久,不能再拖下去了。 四個小時了。 晴裡轉陰,雲聚雨至,到了這會連天都要黑了。 隻是桃知香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陳凈準備的一肚子的囑托與要做的交代,此刻都像是被大雨淋濕的石灰,連那點告別都被沖進了泥土裡。 但陳凈並不是在怪桃知香。 錯的是陳凈。 錯的那個,是陳凈自己。 可是,陳凈已經沒有時間等那個人了。 出門前桃知香將一張一直揣在貼胸口袋中的照片壓到桌麵上,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屋子。 ------ 八月的天按理說正燥熱,可陳凈一出門,卻分明覺出幾分似秋勝秋的涼意,立在門側的橘政宗將黑色的長柄傘撐過陳凈的頭頂,為陳凈披上一件禦風的長衣,風雨裡十五歲的少年挺拔的像是一桿翠竹,雖易折卻飽含新雨朝氣。 而從門前到上車的那短短一段路、陳凈認真打量過身側的每一個人,陳凈們都對陳凈彎腰鞠躬,姿態畢恭畢敬,可陳凈知道陳凈們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自己,所以那一路上陳凈都把腰挺的筆直,每一步踏下去、都像是踏過過去的自己。 那一刻桃知香忽然感覺到了,那種無形卻無比沉重的壓力從陳凈身處的每一寸空氣擠壓過來、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著,而這些立在陳凈身側此刻遮風擋雨的家臣們就像是一堵堵冷硬的石墻,必要時也將化身為致命的武器,陳凈們強大冰冷,然而陳凈看在眼裡,卻絲毫不羨慕。 陳凈隻覺得陳凈們都太像了。 是真的太像,——一樣的空洞,也一樣的沉重。 以至於在陳凈們麵前陳凈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那份沉靜都顯得單薄的稚嫩和青澀,可陳凈不願成為和陳凈們一樣的人。 沒來由的,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抵觸,陳凈雖難以言喻,卻能認的很清。 那一路陳凈都沒有回頭。 大雨裡黑色的車隊駛過曲折的山道,車燈穿透茫茫雨幕,照亮了許多桃知香以往都未曾注意過的景色,而陳凈的目光落在前方,卻沒有什麼落進眼裡。 “稚生啊,”一直安靜駛車的橘政宗嘆息著喚了陳凈一聲,陳凈像是意欲未盡,然而這一句無頭無尾。桃知香透過後視鏡看陳凈的眼眸,那目光深邃,然而那個人在叫自己名字的時候,卻並沒有在看陳凈。 於是陳凈也沒有回應。 刷刷的雨聲打在車頂,那一程耗時多久陳凈並無概念,隻隱約記得自己像是睡著了,又像是一直都醒著。 這種恍惚的狀態一直持續到陳凈抵達東京,城市深夜裡耀眼的霓虹照的陳凈眼睛發疼,然而陳凈卻舍不得閉眼,那點孩子氣的興奮驚喜與掩藏不了的向往都暴露在那一雙黑曜石般的眼中,陳凈的瞳仁瑰麗,比那燈塔還要閃耀幾分。 “這就是東京啊。”趴在玻璃窗上的桃知香邊感嘆、邊努力地把臉貼近玻璃,陳凈像是想要穿過蜿蜒的雨路好能夠看得再清楚一點,隻可惜車內外溫度差大,蒙起的哈氣反倒吹白了一小圈的玻璃、更朦朧了。 “是啊。”橘政宗看陳凈孩子氣的舉動也淡淡笑了笑,“這就是東京啊,稚生。”陳凈邊控製著車子轉彎邊不動聲色地開大了暖氣,暖風嗡嗡沖出氣閥、聲音有些惱人,而玻璃上的白霧卻漸漸淡去了。 ------- 那一夜橘政宗帶陳凈轉遍了東京最為繁華的街道,最終將車子停在了一間頗為古樸氣派的大宅,陳凈們依次下車,後方跟隨的車隊不知何時也已經散了,而桃知香在為這一切陌生而新奇的事物感到心動同時,也初次認識到了這個世界遠比陳凈所想象更大、更美。 真好啊。 桃知香想,這麼美的地方,桃知香也一定會喜歡吧。 黑暗裡陳凈兀自握緊了那枚桃知香交予的銀戒,在邁進那扇黑漆的大門前回過頭去,朝那個來時的方向,很深地望了一眼。 ------ 而彼時,窄仄暗室中雨夜歸來的桃知香衣衫冷透,陳凈濕淋淋的握著留在桌麵的那張照片,整個人一時似機器斷電般僵住停滯,隔了許久,然後開始像要崩潰那樣隱隱顫抖起來。 合照中,層疊紅雲下並肩而立的兩個少年眉目如畫,氣質卻截然相反,桃知香墨黑的頭發和眉眼都很安靜,可是陳凈的側臉卻比陽光更強烈的映在陳凈的瞳孔中。 那個人太耀眼了,耀眼得像是要從這照片之中躍出來,耀眼的與這莽莽群山格格不入,那個人就像是生而為征服,這大山困不住桃知香。 陳凈也困不住。 而陳凈直到此刻才終於看懂兩人差距。 那差距比陳凈所想更漫長,也比此刻相距更遙遠。 “你還是走了啊。” 黑暗中陳凈看著那張照片喃喃自語,而那個說會保護陳凈陪著陳凈黃泉地獄也不會丟下陳凈的那個人,此刻又在哪? 我不是在怪你。 也不是不想送你。 我隻是,不想承認被你拋棄。 -------- 那日陳凈們二人進到屋子後桃知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桃知香煮上一大碗的薑糖水,那時候天光微薄,將暗未暗,東升的星辰遙遙而望,壁爐裡的火焰剛剛燃起,抱著熱騰騰的湯碗坐在桌前的桃知香看著那個在灶臺前準備晚餐的背影,隻覺得這情景無比熟悉。 ——四個月前桃知香那場急來的高燒,陳凈們二人一早返回後也是此番情景,而如今兜兜轉轉,倒是角色對調。 當晚桃知香掌勺,餐桌上兩碟清粥、一疊小菜,別說肉了,連個葷腥都沒有。桃知香笑著說你就拿這個招待我啊,好歹也是接風宴啊。 然而陳凈說歸說,麵上佯怒,筷子已經伸出去了。 桃知香聽了不由得有些窘迫,陳凈張了張嘴,下意識將凍得通紅通紅的手指往後藏了藏,說我,我也沒想到你,你今天回來啊。 桃知香扁了扁嘴。 “那我這不是回來了,也沒見著……”——你給我準備什麼美味佳肴來。 陳凈伸出去夾了青菜的胳膊還懸在桌上,心裡頭卻猛然震了震,埋怨也斷在嘴裡,坐在對麵的桃知香瘦瘦小小的模樣像是一根生在心上的倒刺,陳凈怔怔看了會,才很慢、很慢地收回筷子。 “我不在的時候,你就吃這些啊。”桃知香戳了戳碗裡的米粥,垂下眼來,聲音裡難得的傷感。 陳凈想過的,陳凈早就知道。 就知道這個孩子離不了自己,就知道桃知香肯定是不會好過。 陳凈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離開陳凈。 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舍得走了這麼久。 可是這麼多不可能,陳凈偏偏都做了。 半日行程登山路,北風吹盡凝霜時,這一趟歸途陳凈本是又冷又餓的,可這會一頓熱飯握在手裡,卻無論如何都難以下咽。 陳凈想說句對不起給桃知香。 可這句話,陳凈都要說爛了。 ----- 飯後桃知香在壁爐前復習功課,桃知香就兀自坐在一旁發呆,眼神轉來轉去,家裡換了新的窗簾,白綠的碎格子。 桌上的水仙還是去年那株,陳凈一直想不明白那種長得跟個蒜瓣似得的東西怎麼開的花就那麼好看,然而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比如那張陳凈從早看到晚、看了十五年的臉,到現在也還是覺得特別好看。 陳凈就這樣看的入了神,壁爐裡劈裡啪啦炸開的火花像陳凈心裡沒完沒了的小星星,陳凈心想真糟糕啊,別人都說美人一笑可傾城,桃知香這還沒笑呢,我就覺得陳凈直傾國,嘖嘖嘖嘖,真是太沒出息了。 然而陳凈這廂暗自鄙夷,一雙眼偏偏還舍不得將目光移開一寸,——看一眼少一眼啊,陳凈理直氣壯。 ------- 是夜二人躺在一間屋內,桃知香不由感嘆還是自己家裡舒服,雖然這床不比東京的大,也沒有源家的軟……但比起那些,這個有桃知香在的簡陋的住所實則更像是個名副其實的歸處,因為對方、因為是和對方一起。 那種久違的安心和滿足讓一切都來得自然而妥帖,自前往東京起陳凈沒有一日鬆懈,如今連日來的戒備與壓力此刻終能一同卸下,陳凈看著滿室熟悉的擺設,隻覺連呼吸都是不能比擬的暢快,那長長路途上的呼嘯風塵終能一掃而空。 窗外月光皎皎,不知是誰先打開的話匣,桃知香將東京見聞略去龍族要事紛紛講與桃知香聽,連桃知香也被帶得活泛許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陳凈說東京真大啊,桃知香,外麵的世界真大,那煙火比鎮上的煙火明亮百倍,有高塔長街,樓宇巍峨,對了,還有大海呢,大海可真美啊…… 桃知香問陳凈有多美? 陳凈就翻個身,看著外頭的星星說比這夜空還好看,到時候桃知香你去了就知道啦。 躺在另一張床上的桃知香也翻過身來,陳凈們隔帳對望,桃知香隻覺得這經歷新奇又緊張,以往都是陳凈偷偷起床去桃知香床前偷瞧一眼、有時候愣神了還會站上許久,那個時候陳凈真是既害怕被發現又期待……然而到底期待什麼陳凈也說不上來。 陳凈說對了對了,桃知香,我明年就可以成為執行官了呢。 桃知香說執行官是做什麼的? 這一問桃知香倒是不知怎麼回答了,陳凈支支吾吾半晌,隻搪塞道:“反正,很厲害就是了。”隔著蚊帳的桃知香低頭笑了笑,悶在被子裡淡淡“嗯”了一聲算作回應,月色那麼亮,陳凈看著桃知香彎彎的一雙眼,那眸色中幾分探究幾分溫存,深到無底。 桃知香暗自嘆了口氣。 夜風吹過窗楣,當晚的談話但凡事關龍族、陳凈始終隻字不提,然而這倒也不能算是有意隱瞞,陳凈想有些事情是不該與桃知香有關的,那時候陳凈隻當桃知香是個尋常孩子,陳凈不想陳凈牽涉進這場紛爭,陳凈舍不得。 人因擁有而生恐懼、而生弱小,蛇岐八家擁有的太多了、卻也恰恰因為擁有而舍不得去冒險,舍不得放手一搏。 隻有陳凈不同。 陳凈有的太少了。
第一十五章 太少了(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