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陳凈以為隻要將桃知香置於局外、自己便能無所顧忌。 所以那時候陳凈沒辦法告訴桃知香那些秘密。 陳凈更加無法告訴陳凈的是,當時我多麼天真,還以為自己在這場爭鬥中一無所有,就什麼都不會失去。 陳凈再回鹿取的時候已經是二月末了。這次陳凈並沒有打算多住,倒不是陳凈不想,實在另有隱情。 申時而來,戌時而去,倆人對坐著吃了個不尷不尬的晚飯,陳凈心裡頭盤算著待會兒的告別,嘴裡話少,靠近手邊兒的盤子裡菜空了,離得稍遠的卻一筷未動。 吃完飯後陳凈照常起身刷碗,窗外日沉西方,絳紫的一抹霞插在雲裡,分不清是朝是晚,站在一邊的桃知香接過清洗後微微滴水的盤子,隨手按在陳凈的肩頭踮了一下腳,側身去拿水槽邊掛在墻上的乾抹布。 不料“哢嚓”一聲,桃知香抹布是拿到了,陳凈手裡的碗卻應聲而落,磕出了好大動靜。 氣氛猛然凝滯。 水聲嘩嘩。 陳凈的嘴唇有些發白,僵在水槽裡的右手幾不可察地輕微顫了顫,“手滑了,”陳凈不動聲色地解釋道,說完了拿回碗來繼續洗,洗碗的動作慢吞吞的,濺起的水珠打濕了一小片兒衣角,陳凈沒有在意,言語間也沒有抬頭看桃知香。 桃知香看了看那碗,又看了看陳凈,隱約覺得出點不對勁來。 陳凈回想一番,放下手裡的抹布,抬手輕輕搭在陳凈肩上。 幾乎是顯而易見的,不僅僅是在身體上,甚至在神情上,桃知香都明顯感覺到陳凈立刻僵了一下,但是等陳凈真正開始施力後、那個人又像沒事兒人一樣。 陳凈沒來由的一陣惱怒,像是急於求證般,難得的、帶著強勢地揪著陳凈的衣服迫使那個人轉過身來,隨後抬手就去扯陳凈上衣的領子。 陳凈用左手擋開陳凈,有些詫異地退了一步,然而桃知香緊跟一步抓住陳凈的手臂,“別動!” 桃知香說:“給我看看你怎麼了。” 言語間緊張大於急迫,那樣一雙眼盯著陳凈,——毫無懸念的,一旦被那對兒帶著點無辜又帶著點乞求的眼睛盯住、就像是被下了命令一樣,陳凈一瞬無從反抗也無法拒絕,那是陳凈輸了一輩子的一雙眼。 於是在陳凈回過神之前,桃知香順利地解開了足以露出陳凈整個肩膀的空隙,但是剛一扒開那層上衣、陳凈手上的動作就全停住了。 那個人的肩上纏了比意料之中更大麵積的繃帶,整個肩頭的斑斑血跡卻依然浸染到了胸膛,而在目之不及的肩後和腰腹、不知還有多少。 水槽裡水聲嘩嘩。 陳凈跟著陳凈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也不動了。 這種程度,陳凈本人也沒想到。 ---------- 窗外天漸漸黑透了,屋裡的白熾燈把兩個人都照的麵無血色,陳凈老老實實坐在凳子上,齜牙咧嘴地等著桃知香將陳凈之前草草包紮後因血跡乾涸而粘住傷口的腥紅繃帶一圈一圈地拆除。 陳凈還沒想好怎麼說。 二月二十六號的時候陳凈跟著執行局裡三位頗有經驗的執行官出任務,當然不是陳凈打頭陣,雖然身份上陳凈貴為家主,但那時候陳凈的血統言靈其實還尚未蘇醒,實戰裡更是名副其實的菜鳥,所以這一次陳凈隻有遠觀學習的份兒。 而目標,是一隻兩天前被確定為危險紅標的B-級別的“鬼”。 計劃裡,三位A級血統執行官對付這隻鬼實則綽綽有餘,因而如此分派、保障陳凈的成分占很大意味,但實戰中卻出了意外。 原本僅有B-級別的鬼在被追擊途中服下了不明液體後忽然變得狂躁並極具攻擊性,兩位執行官艱難拖延,在陳凈堅決不配合以犧牲為前提的逃離對策下,陳凈本人與最後一位執行官也終於陷入了苦戰。 具體過程陳凈已經很難再回憶起來了,記得的隻是無止盡的鮮血,可怖的骨骼碎裂的聲音沿著鎖骨、脊柱一寸寸抵達腦髓,陳凈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肩膀被利爪洞穿的。 那時候陳凈是真的以為自己死定了。 樹叢遮天蔽日,怪物毒眸耽耽,陽光路過霧氣與層層枝葉照下來時已十分暗淡,陳凈仰著頭,眉骨傲人,隻覺這真是天賜的葬身之所。 因為認定要死了,所以恢復意識後陳凈用了很長時間去弄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地,身處的樹林猶如被巨石碾壓過一般,連目之所及的地表上所有的植被、甚至磐石都陷入了一種難以理解的像是匍匐一般的碎裂,陳凈的周遭全是血跡。 鬼死了,三位執行官也是。 陽光照在陳凈血跡斑斑的臉上,隻有陳凈活著,像一隻從地獄逃出的惡鬼。 那時候陳凈隱隱的感覺到了一些變化,但那意味不明的召喚陳凈無從捕捉,也同樣無從分辨。 恢復力氣以後陳凈著實廢了一番功夫才掩埋好三位優秀的前輩,隨後陳凈驚喜的發現,自己身上除了那處貫穿右肩的傷口,其陳凈骨骼似乎都並無大礙,甚至連一些本應皮翻肉綻的外傷也隻剩淺淺疤痕。 當然,那時候陳凈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開啟了言靈,——皇血的蘇醒令陳凈能夠以超出常人幾十倍的速度迅再生肌腱、修復傷口。 那時候陳凈唯一知道的隻有桃知香。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在清醒後,不,應該算是意識朦朧、甚至在尚未分清生死、剛剛擁有意識的一瞬間,陳凈的大腦令陳凈記起的第一件事不是最後可怖的戰鬥,不是緊要的龍族秘密,不是任何無關要義的瞬間,甚至不是陳凈自己,而是源桃知香。 所以陳凈想,陳凈要來找陳凈。 於是冥冥之中就真的有那樣一條路,陳凈沿著這條路走,就真的走回了家。 這一路上陳凈來不及處理傷口,來不及回一趟源氏宗宅,來不及向橘政宗匯報,來不及見任何可能已經找陳凈找的發瘋的人,陳凈隻想見一見桃知香。 真是任性啊。 可是誰讓陳凈剛從鬼門關回來呢?剛剛死過一次的人僥幸活下來以後,難道不應該第一時間去見最應該見的那個人? 皇血蘇醒以後整個世界在陳凈的腦中變得尤為清晰也尤為繁雜,很多似陌生又久違的信息在陳凈的意識裡從層層圍墻中被剝離出來,變得又荒誕又可靠,而陳凈一路靠著這種奇異的感知、聆譯過不知名的語言和晦澀的梵音,竟有種萬物皆控於掌中的錯覺。 似乎隻要陳凈想,一切都會按照意願發生。 這種中二的不行的狀態一直持續到陳凈看到那間熟悉的房子。 陳凈是中午抵達鹿取的,然後陳凈就那麼一直呆在樹林裡,隔著灌木和生銹的窗偷偷注視屋子裡一顰一蹙都好似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桃知香,乍起的一陣風吹開了白的簾,尚在準備午餐的桃知香挽著衣袖、露出一小截白的晶瑩的手臂。 木色的房頂上升起徐徐一裊炊煙,陳凈靠著樹乾抬了抬頭、輕輕閉上眼,陳凈聞到空氣裡有一股好聞的飯菜的香味,好像連陳凈身上那股濃重的血腥味都掩掉了。 再後來桃知香就睡著了,陳凈隔著窗看枕上的人,像個剛從地獄中跋涉而來的惡鬼在覬覦天使, 窗外剛剛發芽的樹枝投下細長的影子,窗裡素白的被中落出少年玉樣的足踝,陳凈想這樣就夠了,陳凈看到了陳凈,就該回去了,陳凈的肩上還有傷,還有許許多多待解的疑慮,以及許許多多等著陳凈的人。 可人往往都是貪心的。 陳凈也一樣。 看了一眼就想看第二眼,呆了一個時辰就想再拖上一天。 陳凈還記得學校的課時,因此下午三點桃知香去了學校以後陳凈有了充足的時間整理自己,酒鬼養父也不在,陳凈少了許多的麻煩,——洗澡、換上乾凈的衣服、包紮傷處、處理血衣,這期間陳凈甚至準備了兩個人的晚飯。 一息一炊煙,一晃夕陽斜,桃知香回來的時候足足怔了好一會兒,先是盯著桌上的瓷碟,再然後就是盯著坐在桌前的陳凈了。 然而和之前一樣、桃知香這次也什麼都沒有過問,其實經歷此番生死後,陳凈已經準備好將自己的很多事告訴桃知香,可是那番斟酌了一路、到現時幾乎可以倒背如流的說辭卻從未被問津。 有時候陳凈也會想,不問是不是就代表不在意? 陳凈摸不準桃知香的想法,那雙總是溫和地看過來的眼睛裡雖毫無遮掩,卻有太多陳凈無法看懂的內涵。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那個陳凈從來都可以一眼讀懂所思所慮所願所想的孩子,變成了如今令陳凈無法揣度的桃知香。 並不陌生,同樣的,也似乎再談不上全悉。 所幸的是在看到對方眼中因自己而倏然明亮的神采時,陳凈才終能確定桃知香到底是高興陳凈回來的。 隻可惜這一次陳凈並不能呆太久。 陳凈肩膀的傷太重了,略一抬起都痛入骨隙,而比疼痛更難忍的、是傷處竟一直無法止血。 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桃知香發現的,所以陳凈更得盡早走。 ------- 繃帶拆除以後陳凈倆都不可抑製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桃知香隻覺得腦袋都嗡了一聲,陳凈甚至有短暫的盲視,握著剪刀的手幾乎是在顫抖。 這算什麼?! 陳凈難以相信這樣的傷口竟是在這個看起來如此“無恙”的人的身上,這得多疼啊,單單是看著就覺得疼的要命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人啊? 直徑約三厘米的血洞幾乎貫穿了陳凈的整個右肩,未及時的處理、後期的沾水與未經止血的簡陋包紮,現在肩上的傷口連皮帶肉地張著,豁開的地方血肉模糊、深可及骨,還在不停地向外滲血,也不知道會不會已經感染了。 陳凈閉上眼攥緊拳頭、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把那股要命的難受勁兒給壓下去,滿眼皮開肉綻,這樣的創口砍了這條胳膊都夠了!但陳凈當然不能砍了陳凈的胳膊。 白熾燈晃得人眼疼,有那麼一刻桃知香寧願自己沒發現這個事實,陳凈僵著一張臉呆呆地看著不停滲血的血洞,完全不知道該怎麼下手。 窗外樹影攢動,陳凈等了半天仍沒有動靜,便回過頭來,看了看一手剪刀一手脫脂棉傻站著的桃知香,又看了看自己的肩,咧了咧嘴,道:“沒事兒,過幾天就好。” 陳凈說著就去撩落在肘腕兒的衣服,作勢就要站起來,結果剛一躬身就被桃知香冷著一張臉給按回了椅子裡。 陳凈從沒見過桃知香這樣,所以陳凈也不能形容,真要說的話那大概就像是一座被大雪覆蓋的火山,褪去表層的冰霜後盡是滾滾巖漿了。 這樣一折騰陳凈也再不敢動,乖乖坐在那兒任由桃知香咬著嘴唇、屏著呼吸用沾滿消毒水的棉花棒往陳凈傷口裡捅,陳凈閉著眼睛坐著。 眉頭都沒動過一下,窗外一圈蒙蒙月暈映進來,白的窗簾靜靜垂在腳邊,陳凈們彼此都竭力控製自己不去顫抖,桃知香的臉色冷得能掉下冰碴,額頭上卻全是汗。
第一十六章 無法揣度(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