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在吐魯番大河沿站 “唉吆喂!找死呀,儂個死菜包子,痛死人了!”何田田紅黑的臉上粗糙如橘皮的毛孔裡閃著油亮的光澤,她一手捂著額,瞪著白胖子,一手給了他一拳。 “阿拉腦門要被儂撞瓦塔拉!”菜包子揉揉自己額頭,誇張地呲牙咧嘴,一胖臉的苦相。 “看看你們的雞窩頭,還不趕快梳洗一下,準備吃飯了!XJ麼,早到了!XJ第一站小站尾埡過了,東疆第一大站哈密,也過了!前麵就是吐魯番站了,領隊的方春曉說這裡的人把吐魯番站叫——大河沿。”王眉娥在一旁不慌不忙笑道。 “格,就是XJ呀?”何田田早跪在窗前座位上了,一臉不相信,“怎麼,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戈壁灘呀?” “真的,啊?怎麼真的還是戈壁灘,和甘肅一樣,還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呀?”馬美麗趕忙湊過去,黃黑的大餅臉上有些失望,張開的大嘴裡,右邊門牙邊上有個小黑洞,顯然,缺了一顆小牙。 “領隊屈也魯不是說過麼?綠洲上才會有人煙,聽說,午飯要到吐魯番去恰了!” “真額?太棒了!” “眉眉,進XJ時,儂為啥不喊醒阿拉?” “喊你們?我才剛醒的呢!你們該問的是伊。”王眉娥指指菜包子。 “哦,菜包子,儂昨夜不是誇自己是夜貓子,包儂身上嗎?” “哎呀,我當然醒了,也想著要叫你們!可看看你們一個個困得那死樣,我實在於心不忍,才沒喊醒你們呢!” “啥林曉得儂,醒沒醒?” “哈哈,伊嘛,把伊抬起來,扔戈壁灘上還照打呼嚕呢!還指望伊叫人家呢!” “茜草,儂還不醒啊?沒飯恰了!”王眉娥朝斜對麵三人座裡一個臉朝裡側躺、頭上蒙著草綠軍裝、白底水紅小花襯衣的苗條身影大喊。那姑娘一雙齊背栗黃色半長辮,辮梢紮著紅底白條的玻璃絲帶,沿著長椅邊快耷拉到地板了。 “別管我了,困得來!不恰早飯了!煩得來!”衣服蓋頭下的姑娘不耐煩沒好氣地咕噥了一句,便沒任何動靜了。 “拽啥拽!眉眉,也就儂慣著伊!恰飯,好像還要人家求著伊!不恰,還為國家節省糧食呢!菜包子、白隊長,也老好人,三個人的座位,讓伊一個人躺了!毛病,都你們慣出來額!”小娣皺眉,鄙夷地朝她瞪了一眼,憤憤道。 “哼,儂嘰嘎有本事,也好讓人家心甘情願讓出位置讓儂躺,躺一輩子好啦!”衣服下“呲”地沖出一個尖細刺耳的聲音。 “儂——”氣得嘰嘎還要分辯,眉娥食指輕按她的嘴,向她輕輕搖搖頭,她隻得強忍了。 眉娥抬頭,看向窗外。 突然,她驚呆了,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這種壯麗景色! 隻見,西天空,像是鋪著一床灰黑色的大厚棉被。 東天空,燃燒著大片淺橘紅、淡粉紅近乎透明的朝霞。淺紅天空上,朝雲的邊緣,有一段鴨蛋青色,很細,也很長,清清亮亮,極像一條天上的人間小河! 這天上小河,被天際大片不規則的灰黑色厚雲層,與灰黑色地平線相夾! 這雲層與地平線之間的靜靜小河裡,漂浮的幾片長長短短灰黑色薄雲,恰似那河中大大小小冒出水麵的汀州! 放眼望去,西天的厚雲層就是小河的前河岸,天際線就是小河的後河岸。 天上人間,人間天上。有時,真的,隻在,一念間。 茫茫戈壁荒灘的景致,終於有了盡頭。列車前方,出現了墨綠色的田野,墨綠色的林帶,土黃色的低矮泥屋,趕著大木輪子的毛驢車、老牛車的男人,穿花裙子、紮著花頭巾的女人,放牧著牛群、羊群的牧童。 劉竹影望了眼窗外,正是漫天朝霞舞青空的時辰。好美啊!離開家鄉以來,她第一次感到這異鄉的天空,是如此壯美。 車廂裡騷動起來,有人興奮喊道:“綠洲!綠洲到了!” “呀,棒冰樹,冰糕樹!綠色的棒冰樹,綠色的冰糕樹!真的像一根根墨綠色的棒冰、冰糕,像得來!”嘰嘎興奮地指著窗外遠處一晃而過、一棵棵墨綠修挺的高樹,那些樹都是上半身的樹枝樹葉筆直向上聚攏,下半身就是一根根細光桿。 “大,俺要吃冰棍!綠冰棍!”後排車廂的肉蛋興奮嚷道。 “什麼冰糕樹棒冰樹?那是俺們XJ才有的一種楊樹,叫XJ楊。你們看,那楊樹是不是一個勁地往上長、往上鉆?所以,俺們XJ人習慣叫它鉆天楊!”領隊的山東大漢屈也魯,挺著熊腰虎背,臉堂紅黑,嗬嗬笑時,下眼瞼的一道淺紋也在顫動。 女乘務員在車廂裡來回走動,手裡拿著大喇叭不停地喊:“旅客同誌們請注意,前方到站——吐魯番車站,大河沿到了!要下車的旅客同誌們,請做好下車準備!” 當王眉娥她們打點好隨身行李,緊張而興奮地擠在過道裡時,窗外的塞上田園風光消失了。 白武德拿著網兜站在車廂前麵連接處、過道長長隊列的最前麵,帶路;王眉娥在隊伍最後,斷尾。 白隊長一早就對屈也魯、方春曉兩個領隊拍胸脯,說,在大河沿下車時,他們隻管去前麵兩年個車廂,照應。這裡,放心交給他和王副隊長,就行。 王眉娥左肩挎一個草綠色書包,右肩挎一個黑紅細格子皮革麵料枕頭狀的馬桶包,習慣性地朝車廂的後一個連接處望去,那二三十個普通老百姓正大呼小叫人聲鼎沸地,忙著從行李架、座位下麵,搬東西,拖東西。 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身向他們跑去。她在路過劉竹影身邊時,差點被她立在過道裡的竹背篼,絆一跤。 肉蛋爸爸背上背一個沉甸甸的大花包袱,手裡抱著肉蛋擠在過道。 “小姑娘,給你!很香很甜的!”她奮力擠到他們一家跟前,從草綠軍裝口袋裡摸出一小塊長方形焦黃色的餅乾,遞到小姑娘跟前。 小姑娘紅黑的小臉吃了一驚,並沒伸手,抬眼看了一眼爸爸。 “俺大說了,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小肉蛋在爸爸懷裡大喝一聲,亮晶晶的小眼睛,直盯著小餅乾。 “傻丫頭,快拿上吧,說謝謝阿姨!” “謝謝阿姨!”小丫頭怯怯地叫了一聲,接過餅乾,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臉上透出驚喜的神情。 “小好蛋,那,就剩這麼多了,這是你的!”她從口袋裡摸出兩塊餅乾,在肉蛋麵前晃著。這是昨天早餐發的,她一塊也沒舍得吃。原本,留著啥時夜裡餓得慌時,加餐的。 “快謝謝阿姨!” “謝謝姐姐!”小肉蛋歡叫著,抓過兩塊小餅乾,一手一個,左看右看,在小鼻尖前聞聞,“哢嚓、哢嚓”,左右開弓,各咬了一小口,兩隻小眼睛樂成了兩條縫。 “什麼姐姐?小壞蛋,叫謝謝阿姨!”他爸爸在他黑胖的小臉蛋上彈了一下。 “不嘛,就是姐姐,謝謝姐姐!” “不用謝!小好蛋,還有你姐姐,小朋友們,希望你們長大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做革命接班人!小朋友們,載尾!”她笑著,邊向他們招手,邊退著去追隊伍。 “阿姨,載尾!”小姑娘喊道。 “姐姐,載尾,載尾,載尾!”小肉蛋起勁地揮舞著小手,大喊道。 “小朋友們,載尾!”她也喊了一聲,心裡覺得好笑。搞不清這個人精一樣的小家夥為什麼不肯叫自己阿姨,而叫姐姐?她記得,小家夥,叫陳來娣,就是叫阿姨的。 她轉身,快步攆上隊伍。 青天下,荒灘上聳立著一頂頂墨綠色的帆布大帳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像是一支支巨大的綠蘑菇散布在鐵路沿線兩邊。兩溜帳篷邊上,整整齊齊地停放著幾十輛清一色的墨綠色解放牌汽車。 “起碼有一百座大帳篷!” “可不止一百座,怎麼也得一百多座!” “咦,怎麼不見房子?” “那不是!”長腳指著不遠處的幾排土平房。列車,已減速了。 “嘖嘖嘖,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吐魯番車站呀?!” 那“吐魯番”白色站牌後的兩根高桿上,拉著一條巨大紅幅“熱烈歡迎上海支邊青年來XJ建設XJ!保衛XJ紮根XJ!” “跟上,跟上!大家都跟上!”幾個領隊的男女來回跑著,照應著。 53次列車終於喘著粗氣,停靠車站了。 兩千多隻腳,也終於踏在了XJ的大地上。 冷颼颼的晚風刮在臉上,四天三夜的火車坐腫了腿腳,大家心裡卻依然很興奮。露天站臺上,接車的大喇叭聲,領隊的口哨聲,青年們的喧嘩叫嚷聲,響徹大河沿的上空。 “到農一師的,這邊來!” “到阿克蘇的,這邊來!” “到塔裡木南岸的,這邊來!” “到庫爾勒的,這邊來!” “到焉耆的,這邊來!” “到農二師的這邊來!” 十來個三、四十歲的男同誌、女同誌,個個手持鐵皮大喇叭,扯開嗓門喊。 王眉娥他們三中隊跟著兩個領隊,向西南角奔去。 她們上火車前,就被告知,是去南疆,去農一師,去阿克蘇,去塔裡木河的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