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車站用餐 王眉娥想起,離開上海那天早晨剛吃完早飯,盧灣區天緣裡委的一位負責支援XJ上海青年工作的同誌就上門來,幫她把大行李,一個咖啡色、印有“上海”兩個白字的帆布箱,扛到天緣裡街道辦事處,統一打包托運發往XJ。 她看到行李托運標簽上的地址:中國人民解放軍XJ軍區生產建設兵團阿克蘇農一師三棵樹農場十一連。 王眉娥她們在帳篷裡坐下時,才聽到53次列車隆隆啟動的聲音。車上人,大部分在吐魯番下車了。隻有少數不到三分之一的人,繼續北上迪化——WLMQ那個方向,去北疆的石河子、五家渠、可克達拉、奇臺、北屯、奎屯等地的師團。 一切,吐魯番當地政府早安排好了。中飯,談不上豐盛,卻管足管飽。一頂帳篷裡,每十二個人席地而蹲而坐圍一圈,大盆菜,大盆肉,隻可惜是紅燒羊肉,洗臉盆裡盛著白麵饃饃。那饃饃一個二百克,也就是口裡說的四兩。白武德、長腳他們男的,每人一個饃饃,吃得很勉強。 王眉娥和林茜草、陳來娣、何田田,她們四人,合吃了兩個饃饃。 好些人聞不慣那羊膻味兒,所以,肉盆子幾乎沒動多少。在上海家裡,米飯吃慣了。最後上大米稀飯時,一個帳篷四五桶,沒幾分鐘,就見桶底了。 “怎麼不送點哈密瓜恰恰?” “幾月份?就想吃哈密瓜?” “想得美,沒見連帳篷都是臨時搭建的!格麼個荒灘上,能喂飽肚皮蠻不錯了。” “我覺得人好像還在火車上,還在晃!” “阿拉腿呀,一按一個大坑,腫得來透亮!” “阿拉也是!” “到了塔裡木,美美困它幾大覺!” “到了阿克蘇,美美洗個澡,啊呀呀,身上黏答答額!” 晚飯,是米飯和白麵饃;米飯一人隻有一勺,饃饃管夠。菜,是三菜一湯:炒卷心菜、炒洋芋片、鹹豬肉片燉粉條、卷心菜湯。就餐以小隊為單位大家圍成一圈,我一勺你一筷,三大臉盆菜很快一掃而光。 康莊動作慢,吃了一半就沒菜了,他想女生隊可能有剩的。 他跑到到女生帳篷一看,很失望:一幫女生,包括王眉娥、林茜草,兩個平時最優雅講究的姑娘,都正在用小塊饃頭擦盆底的菜湯! 憑良心說,其實,晚飯的菜量,真不少。 當王眉娥她們奔向西南角那群帳篷時,劉竹影和米翠本是緊跟在後的。可當她們準備邁進帳篷時,卻被一個乾部模樣的中年人擋在了帳篷外,說這裡不是旅館,不接待她們這樣的人。 她們這樣的人,是啥子人?劉竹影很惱火。可一想,自己和那些上海人還真是不一樣,也就氣平了些。哪個叫你穿著一件打補丁的花布衣,還背著一個沉甸甸的竹背篼?米翠肩挎一個半舊的大花布包袱。 整個吐魯番車站,是灰色的。漢族人叫它“大河沿”,是個大風口,離吐魯番縣城還有四十多公裡。 站臺附近,站著幾間土灰色的平房店鋪。穿過帳篷群再往前走,有一條東西向傾斜、空蕩蕩的碎石路,通往半公裡外的長途客運站。不管車站,還是街上,都很少見到行人。 她們緊趕著,追著前麵那群和她們一樣沒資格進軍用綠帳篷的人。她倆側著身在風地裡艱難走著。 劉竹影上身前傾,兩手緊緊抓住勒進肩胛骨的麻繩,身體弓得活像隻大蝦米。她們的頭發,亂草一般在風中舞動。 劉竹影覺得這大風簡直要把自己抬起來,扔到不知什麼地方去。幸虧背篼沉甸甸的,不然,人早在空中打轉轉了。 客運站由三排土屋和一扇大鐵門圍成。院中空地上,停著兩輛黃綠色的黃海牌轎子車。老百姓因坐寬敞明亮的客車,舒服得像坐轎子,把客車叫做轎子車。轎子車旁邊,還停著幾輛運貨的墨綠解放汽車。 客運站旁邊,有東西兩個食堂——清真食堂和漢人食堂,已飄出炊煙。空氣裡飄蕩著濃濃的羊膻味兒,和胡麻油特有的怪味。 鐵門外的西墻角,有個維族老漢的小攤,地上堆著紅紅的西紅柿,綠綠的黃瓜,黃黃的杏子。老漢頭戴綠花小帽,著半舊的黑白條半長褂,蜷縮在一塊土坷垃上,抖著山羊般的白須,瞇著小眼睛,默默地注視著過往的人流和車輛,並不吆喝,似乎那誘人的紅紅綠綠的果菜就足以招徠顧客了。 在火車上就打聽好了,她去阿克蘇,米翠去和田,兩人正好同路。她倆合買了一張床位,八角錢一晚上。這間房裡擺著十張木板床,中間留下的一條縫,僅夠一個人側身通過。靠門邊空著的那張床,是她們的了。其他人都把自己的行李放床頭,整理著什麼。 她發現,靠窗那張床上,坐著個頭紮花方巾的中年維族女人,懷裡還偎著個摳眼窩、頭發卷黃的小男娃兒。那女人正“嗶哩哱羅”地,用兩拇指甲蓋摁著一件小衣服上臭蟲一類的玩意兒。 她不由地皺起眉。屋子裡亂哄哄的,還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尿騷味兒。 她們背著背篼、挎著包袱,又出來了。屋裡人,立刻對她們側目,她們也全然不覺。還是先去填填肚子吧,火車上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劉竹影朝東邊那門楣上的一串蝌蚪樣字看了一眼,便扯了米翠的的衣角,小聲道:“小米,咱們上西邊的漢人食堂去!” 哪曾想,漢人食堂也飄著一股淡淡的膻味兒!她倆皺皺鼻子,在角落一張裂紋的白木四方桌前卸下背篼、包袱。她叫米翠看著背篼、包袱,自己小心從貼肉褲衩袋裡摸出糧票、錢,去窗口買飯。 不一會兒,她小心翼翼端著兩碗熱騰騰的麵湯來到桌前,小聲道:“這裡的飯好貴喲!一小碗稀鬆麵條上飄了幾片芹菜葉子、兩片薄薄的肥肉,要五角錢!我沒買。我們遂寧城裡一碗紅油抄手,也才賣兩角錢呢!來,先喝碗麵湯再說,這個不要錢。” 說罷,兩個姑娘捧起粗瓷碗,猛灌了一口。 “呸喲!”兩人幾乎同時把麵湯吐出來了,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鄰座的人回頭看了她倆一眼。 她忙示意小聲點,悄悄笑道:“天哪,成心要餓死我們呢!哪裡都有股子羊膻味、怪味!你說,我們哪們辦?” 米翠忍住笑,說:“劉姐,你說嘛,俺聽你的!” 她想了想,猛然叫道:“我們進大鐵門時,門邊好像有個蔬菜水果小攤?” “是啊,一個老頭子的。” “我們今晚就吃水果!在家時,在火車上,就聽說過XJ瓜果又多又好吃,還相因!” “那快走啊,等會兒天黑了。” 於是,她們端了兩碗麵湯,悄悄倒進一旁的泔水桶,還了碗。兩人背起背篼、包袱向鐵柵欄門走去。 小攤前,已有幾個人在有說有笑地吃著。 走近時,卻見幾個滿身油汙的司機圍坐著。 他們中間的圓圈裡,幾張攤開的報紙上堆著幾個黃燦燦的包穀饃,每人麵前放著幾個西紅柿、幾根黃瓜、幾枚杏子,地上胡亂扔著杏核、黃瓜蒂。他們每人一手拿個包穀饃,一手拿個西紅柿,或是根黃瓜,或是個杏子;一口饃,幾口果菜,吃得呼呼生風,汁水橫流。 兩個姑娘放下背篼。劉竹影讓米翠擋住自己,右手悄悄伸進右腹短褲上的暗兜,從留出的小縫裡抽出一小卷紙錢。 “劉姐,回頭我連住宿錢一起給你。”米翠兩膝抵著背篼,悄悄說。 “回旅館再說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說罷,劉竹影走過去,蹲下,指著瓜堆,眼瞅著老漢甜甜叫道:“老大爺,這西紅柿、黃瓜、杏子,都多少錢一斤?” 維族老漢微微一笑,用升調漢語回道:“五分嘛,哈馬斯五分錢一公斤!”並張開右手的五個指頭比劃著。 真相因啊!她心裡嘆道,望望那變小了的果菜堆。老漢一過稱,三公斤一百克,得,就算三公斤吧。 呀,三公斤!不就是口裡說的六市斤嗎?這裡把XJ以外的內地,叫口裡。 天吶,要說給家裡人聽,哪個會相信兩個鄉下妹崽一頓吃得起六斤果菜!一角五分錢,嘗了新鮮,又飽了肚皮,劃得來! 她側過身,仔細數著一分、二分的零票和鎳幣零錁子。數夠一毛五,便將餘錢塞回褲衩暗兜。 她略俯身,將一把零錢遞向老漢那青筋突起的手。 就在她鬆手的一剎那,“嗚哧——”,一陣呼嘯而來的龍卷風,把她手中的零票刮走,幾枚零錁子天女散花般地在地上滾動,一些零票眨眼已旋到了半空,四下裡亂飛。 “該死的風!”她帶著哭腔,連跳帶跑地追著風中狂舞的鈔票。 眼看快追到第二張時,那二分錢的票子在地上不住地打著旋!她飛身正要用手去按,哪知,一股黃風又把它吹上了半空! “哈哈哈——”那夥司機裡,傳來大笑。 她一個“噗啪”,趴在了地上,頓時,覺得兩個膝蓋火辣辣的,胸口悶了一下,下巴頦差點沒錯位。 “劉姐,劉姐——”,米翠驚叫一聲,趕忙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