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青青的桑林 蕭長元的字、信,不咋地。信封裡的照片上,人,卻精神漂亮得很,一下子就戳中了她的心肺。 他,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子,長圓的臉,斯文又精神,不象是個刨地的農民。那當然,聽五哥說,五哥原是三棵樹工程連的一名夥房司務長,和他蠻熟。隻是,二個多月前,五哥跟著一個姓汪的副場長,調到了塔河北岸的白刺林農場。 他老家雖在湖北農村,可在廣州當過七年空軍地勤兵。1959年,復員後到了XJ,兩年後入了黨。人家呆過大城市,見過大世麵,自然不會像她身邊那些土裡土氣的男娃兒。五哥春節探親回遂寧時,帶給她一封信,裡麵夾著一張一寸照片,信上的字比她這個高小畢業生,生產隊裡掃盲班的老師嘛,是要差點。另外,年齡也大了些,二十六了,比她大六歲!大六歲就大六歲,反正人家沒結過婚。去年,二嬢在遂寧縣城給她介紹了個汽車司機,大她八歲,家裡發財得很,但離過婚,還拖著個五歲的妹崽,她硬是連麵都沒見就跑了。 走了一公裡多及小腿的沙土路後,她向一個放羊的,打聽到了從參三連去場部的一條小路。那個放羊小夥子的口音,侉裡侉氣的,到底是哪兩個“參三”連的字,她沒聽清,反正,是按照小夥子的比劃,從一條能並排過四輛馬車的大公路,岔上了一條小路。 她從參三連這條兩邊雜草叢生、僅能過一輛毛驢車的小路進去。 她走出幾百米後,先是提心吊膽,悄悄繞過有牧羊犬叫的羊圈,又過了一片綠瑩瑩、甜香襲人的瓜地。要不是一個看瓜人站在了望棚上四處張望,說什麼也得摘上一個解渴、解餓、解饞。 左邊瓜地,右邊是墨綠色的棉田,點點粉紅、鵝黃的花朵點綴其間,好些棉棵上已經掛了指肚大的棉蕾青果。遠遠地,有人像是在彎腰鋤草。 到了棉田前邊一片蓊蓊鬱鬱的桑樹林邊,她累得再也走不動了,連背篼都沒卸,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看來,放羊小夥子嘴裡的“參三連”,其實,就是蠶桑連。 這片桑田,像一條四五米寬的翠綠長條綢帶,貼著棉田,一直向前,筆直鋪出去了半公裡多。 她抬起胳膊,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和沙土,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這片暮色蒼蒼裡的青翠桑林,心裡覺得好奇怪。 進XJ以來,一路上看過來,不是灰綠色的沙棗林,就是墨綠色的鉆天楊林、胡楊林,這些綠,看上去,乾乾的,老氣橫秋的。 這裡,卻有這麼一片鮮嫩鮮綠、秀秀氣氣的青桑林! 她原先以為,這種樹,在口裡南方才能活呢。她們五小隊的供銷社房子後麵,就站著十幾棵青桑樹。 沒想到,竟然在這塔裡木的大沙漠裡,看到了這麼婆娑、清秀的桑樹林,青青的桑林! 喲,這麼多的桑果呀!紅的、青的,哈哈,還有烏黑的,甚至白得透明的! 以她在家裡的經驗,青的、紅的都酸的很,烏黑的,絕對甜。就是在家裡時,沒見過白桑果,不曉得白桑果甜不甜? 她舔了舔起白皮的嘴唇,心想,不曉得這桑果讓不讓拔?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反正附近沒人,拔點就拔點,不過,我不亂糟蹋。 她頓時忘了疲勞,放下背篼。手夠不著的地方,就使勁搖樹乾。於是,“嘩啦啦”,下起一陣桑果雨。 她在林間雜草叢中,尋找一粒粒誘人的果實。不時發出一聲驚喜,找到一粒烏黑的,或白得透明的,就在胸前衣襟上蹭蹭,扔進嘴裡,敏甜。 吃飽了桑果,劉竹影看看自己被黑桑果汁染得斑斑駁駁烏紫的兩手,有點犯愁,拔了幾片桑葉,使勁搓揉,還是沒去掉多少。她下意識地用右手背抹了抹嘴,果然,手背上留下了一抹烏紫。唉,想必,臉成了三花臉,嘴成了烏嘴雞了!沒辦法,哪裡都沒水。 劉竹影重新背起背篼,出了桑林,回到小路上,向前走了二百多米沙荒地,小路盡頭連上了一條筆直向前、兩輛馬車並行的大公路。 1964年六月下旬的一天,一個塔裡木南岸炎夏陽光燦爛的日子。 一條灰白的沙土路,沿著兩邊枝條繁密的銀綠色沙棗樹林,筆直伸向瓦藍的東天邊,而西天邊橫鋪的水紅晚霞,像是一條擦著大地的錦帶。路邊一些木頭電線桿的頂端,雕塑般立著一隻隻縮頭縮脖的烏鴉。倒是不甘寂寞的麻雀,一群群“嘰嘰喳喳”地在綠林間起起落落著。 劉竹影兩手緊抓勒進肩胛的竹背篼上的麻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弓腰走在沙棗林裡。 她走幾步,就得停一下,習慣性地把滑落到胯間的背篼,往上頂一下,不時,還得低頭注意腳下凋落的一節節寸許的帶刺絳紅色沙棗乾枝。兩條黎黑的長辮垂在她胸前,一張臉熱得通紅,卻掩不住清秀。左肩的一塊深藍色補丁,在泛白的舊花布衫上很是紮眼。別看沒來這裡多久,她也摸出了經驗:林子裡再刺刺椏椏的,也比公路好走多了。那公路,一腳下去,沙土能沒及她小腿肚,揚起的白土嗆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透過綠枝林隙,隱隱見得前方灰白房舍的輪廓了。她停下腳,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半舊粉花罩衫藍褲子,還是半月前離家時穿在身上的,本來就是舊的,又一路風塵,簡直就象個討口的。 好在離家前,她從東拚西湊借來的八十塊路費裡,擠出八塊錢,給自己縫了一身新衣新褲。 她猶豫著,看了看四周,隻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於是,她慢慢蹲下,卸下背篼,飛快地翻找著。缸子毛巾,花生胡豆臘肉,最下麵的舊白布包袱裡,包著她的兩身換洗單衣褲,包括那身新衣褲。 看看四周無人,她手忙腳亂、飛快換上又新又軟的花衣褲,收拾好背篼,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可惜沒鏡子。 不過,一定不難看,要在隊裡,那些和她一般大的妹崽,不眼紅死才怪!就是在這裡,也不見得會比那些女的差哪去!肯定不會給他丟臉! 這身雪白底上撒滿一隻隻天藍色小蜻蜓的新嶄嶄衣褲,立刻給這片灰綠的沙棗樹林,平添了一縷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