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大漠午餐 王眉娥挎起水壺、書包、馬桶包,路過那小片因飛奔、歡舞而倒伏的紅草時,一眼瞥見那根絳紅色的紅柳劍正橫躺在幾根折了的草莖上,立馬駐足,彎腰拾起,重新插進書包口,繼續與黑甜甜枝、酸梅枝、野麻花、沙棗枝作伴,又順手連根拔起幾株絳紅色的小草,抖掉沙土,也塞進了鼓囊囊的書包裡。 她一手捂著書包口,生怕那些心愛的花花草草掉出來,小跑著,去追趕大部隊。 果然,不久,一條兩米多寬的水溝斷斷續續地出現在眼前。有水的地方,裡麵不生一棵草,碧藍碧藍的。無水的地方,露出白花花的鹽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溝岸邊,也是白花花的一片,還遺留著一道道拖拉機的深深的輪轍。顯然,有連隊來這裡拉過鹽。 青年們在白花花的鹽堿灘上又蹦又跳,大呼小叫,陶醉在這奇妙的世界裡。好些人蹲下,用手捧了幾大捧粗糲如碎石子略微泛黃的鹽粒子,放進自己的書包,還嚷嚷著“以後,阿拉禮拜天涼拌灰灰菜、苜蓿時,用得上!”、“咱們以後禮拜天打牙祭烤麻雀野兔子、燉水渠、洪溝裡的小魚時,有了這天然鹽巴,哈哈,味道不要太好啦!” 沾著小鹽湖上的鹽花兒,穿過一小片沙荒地,不出四五百米,大家終於來到了塔克拉瑪乾大沙漠的邊緣。 大家身後,是平展展的沙荒地;眼前,是一望無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沙包,似湧向遠方灰藍色天邊、枯黃色的沙的海洋。 這時,火紅的太陽已升上中天。大家連大氣也不敢喘,生怕驚醒這浩瀚的沙漠之海。 這一排排波濤般的沙浪,一層層地湧向火紅的太陽,湧向碧藍明亮的天際,發出千萬束針尖般的刺眼光芒! 一些沙包的腰上、頂上,紅柳東一簇,西一枝地開著寂寞的紫紅、緋紅、粉紅的花穗。偶爾,也有幾蓬墨綠的駱駝刺,緊貼著沙皮,吸著幾米下的濕土,以維持枝條上那可憐的星星點點的猩紅小花,它的葉子早已退化成一枚枚尖厲的細刺,即便如此,它還是千方百計地生存下去。 米黃色的沙、乳白色的沙、金黃色的沙、陰灰色的、沙土褐色的沙,哦,這是一片沙的世界!這人在它的麵前太渺小了,簡直就像十來隻小螞蟻! 微風揚起一襲輕沙,裊裊娜娜地,向遠處卷去。 “姆媽也!”一聲驚呼,打破了這沉醉的幻夢,大家不約而同把視線投向連連倒退的林茜草身上。 原來,一隻三角頭、白肚皮、土灰身子、四條腿,加一條長尾巴的娃娃蛇,正昂頭挺胸地注視著她!這種四腳蛇,因頭形似小孩頭而得名。 老病號嚇得縮到長腳身後,長腳也一閃。 “四腳蛇,打死它!”白武德把銀晃晃的手表捋到胳膊肘上,大喝一聲,抬腳上去就要跺,可娃娃蛇比他竄得快,跑了一段,它又停下來,看著白武德。再追,再跑,再停下,白武德心裡也有點惴惴了。 “白排長別追了,你要打死它,它可認著你呢!它的家族會來報仇的,引來一大群,可就不得了嘍!”古麗咯咯笑喊道。 “啊?真的?”白武德聽了,連忙跑回來。 “哈薩克,真的哇?”嘰嘎吐舌問道。 “也許吧,還是不要惹它為好,它是這裡的主人呢!”張克豪笑道。 大家聽了,又是興奮,有點害怕。 “咱們比賽,看誰先到那座大沙包頂上!”老病號興致勃勃提議。 “好啊!”大家扔下自己身上的尿素袋、旅行袋、書包、水壺,甩掉布鞋、皮鞋、解放鞋,卷起褲腿,就要往前沖。 王眉娥特地將解下馬桶包,擋住了躺在沙地上的書包裡側翻出來的花花枝枝。 “不行,不行!別亂跑,咱們排成一行,我喊一、二、三,再一起跑!”嘰嘎急忙喊住。 “一二三——,跑!”於是,老病號一聲令下,大家撒丫子,往前沖。 越向前,步子越難邁,一腳踩下去,便沒及大腿,再要拔出來,就得使出吃奶的勁,而且,沙子被曬得發燙。可是,大家都不願服輸,憋著勁,爬,也要爬上去! 張克豪第一個爬到沙頂上那簇傲然而立的紅柳旁,他站起來,折下兩枝最豐茂的紅柳花枝,不停給下麵的人鼓勁:“莫要慌,莫要急,慢慢上!一跤跌個狗啃,哦不,人嗆沙,劃不來!無限風光在頂峰!” 呼呼直喘氣,大家手腳並用,終於,拚力爬上大沙包頂峰。 王眉娥倒數第二,林茜草和老病號並列倒數第一。 王眉娥抓起一把細沙,又微開手掌,看著它們輕輕地從指縫間瀉出,覺得很有意思。 “哎,古麗,你看這沙子裡有好多好多小小的、亮晶晶的東西,是不是碎了的銀子呀?”王眉娥看著留在指縫間的一個稍大的米粒大小亮片,好奇問道。 “唔,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吧。”古麗看了看,含糊道。 “哦,去年10月底在南乾大渠清淤時,聽咱們三棵樹一個技術員說過,這沙子裡的亮片是碎雲母,雲母是一種名貴的礦石。”簡新國用衣角一邊擦眼鏡片,一邊說。 “哈哈,雲母!我早在地理課上就學過了,可沒想到見了麵竟然不認識!”眉娥嘆道。 “王排長,還你的!”張克豪笑嘻嘻地,把稍微短一點的紅柳枝遞給汗津津的王眉娥。 “謝謝!”王眉娥說著,開心地接過,在鼻尖上聞著。她知道,紅柳花並沒有味道。 “小草,這枝最大最漂亮的,給你!”張克豪笑嘻嘻地,把另一株雙手獻給微喘微汗、香腮淡粉的林茜草。 “哎呀,啥林稀罕格些不能恰額東西!再說,沙包上到處都是!”林茜草頭也不抬地,一揮手打掉了紫紅艷艷的紅柳花枝,然後,一屁股坐沙子上了。 幸虧,別人一爬上沙包頂,就占據有利地形,圍了一圈仰八叉躺在滾燙、柔軟的沙子上,歡天喜地、嘻嘻哈哈,不是腳丫子不停朝天蹬,就是翻燒餅,沒想到,林茜草的吼聲,一下子把他們的注意力就拉到到張克豪尷尬的臉上了。 “唉,我這人呀,見了漂亮的花花草草,就沒命!”王眉娥小聲笑道,小心下滑幾步,拾起了沙子上的那枝紅柳花,把兩枝紅柳花都抱在懷裡,隨即大聲道,“張排長,你剛才說沙棗花還有直接開在地上的,是真的嗎?既然,沙棗樹、沙棗枝上都開滿了沙棗花,誰還會注意地上那點小花呢?” “哦,當然是真的!隻是,王排長,剛才,我忘記說一個前提了,那就是,直接開在地上的沙棗花,是五月底,也就是樹枝上的沙棗花幾乎哈馬斯開敗了、凋謝完了時,我在樹冠特別茂密的沙棗樹下發現的,哈哈,我的獨家發現,要不然,咱們的老塔裡木人,蘇基丹古麗、真正的沙棗花,也不知道有這種地上花呢!”張克豪微笑柔聲道。 “張大哥,先別地上花地下花的了!咱們還是趕快開飯、開中飯吧,我快餓得塔西浪了!我,現在,是乾渴餓,哈哈早盯上你們的瓜果、月餅啦!”古麗調皮笑道。 剛才爬上沙包時,大家並不覺得乾渴餓,可一聽了古麗的話,便立刻舔到了乾裂起皮的嘴唇,也聽到了肚子裡不好意思的“嘰裡咕嚕”聲。 “就是,就是!趕緊開飯,恰恰恰,最要緊!”那幾個,立刻歡聲附和。 “那好,要恰飯,這沙包頂上沒法恰!咱們坐沙包滑梯下去,慢慢恰、好好恰!”張克豪大笑,臉上的陰霾,徹底一掃光。 “歐,坐滑梯嘍!”嘰嘎高叫一聲,第一個順著斜坡滑下去了。 真是上坡難,下坡易。 “哧溜哧溜”、“啊啊啊!”“姆媽吔!”,一片歡笑和驚叫中,大家已順順利利、痛痛快快地滑到了沙包邊緣。 這裡,沒有一點遮陰的地方。 大家在日頭下,圍坐一起,用那沾滿細沙的雙手,毫無顧忌地一手拿個黃燦燦的包穀饃,一手拿塊甜瓜、西瓜,大口大口啃吃著自己種出來的甜蜜果實。 連裡分的一人一塊的月餅,是要留在最後吃的,等中秋節那又大又圓的月亮升上夜空時,再細品。當然,聽老病號說,除了哈薩克,其他男同誌的月餅,昨晚,就迫不及待地報銷掉啦! 不過,聽張克豪說,這月餅呀,可等不到月亮出來時,再吃了!因為,那樣,太晚了,回去的十幾公裡,有溶溶月色倒不怕黑,可是,這荒原大漠上,夜裡竄出些野狼、沙狐的,咱們赤手空拳,還是會吃虧的! 末了,大家一致同意:月餅,就在大中午,對著紅火大太陽,恰! 隻是,簡文教規定,月餅必須最後恰,壓軸恰!先吃完包穀饃、瓜果,十一個人再分吃三個月餅!林茜草說,自己的月餅,也是昨晚就恰了。 於是,兩張舊阿克蘇報紙的中心,堆綻放著玫瑰花一般的十一小塊月牙形的月餅,那月餅裡其實也就是白麵粉裡加了沙子糖和一點甜瓜瓜子碎粒,而已,不過,照樣又香又甜! 中心,還堆著一捧山樣奶疙瘩,那是古麗帶的,大家已提前嘗過,除了古麗、哈薩克,一個個的臉上表情都很古怪,又抹自己喉嚨的,有捂自己嘴的。用林茜草的話,就是:酸膻臭! 奶疙瘩對麵,一個粉紅花手絹包裡的東西:大白兔奶糖、紅綠玻璃紙奶糖、話梅糖、五香花生米,那是最受歡迎的。林茜草看來王眉娥一眼,驕傲地笑著。那是她林茜草大大方方拿出來的! 簡文教拿起脖子上掛著的那架黑色照相機,“哢嚓、哢嚓”個不停,對著大漠午餐的青年們,一頓,好照。 吃完簡單的午餐,用細沙搓洗著粘乎乎的手,然後,大家在沙包前合了幾個影。 “哎,膠卷得留著點,前麵不遠,有一片古樹林,那裡麵才有意思呢!”張克豪提醒。 “真的,這樣的大沙漠裡,竟然有樹林?”王眉娥驚奇地睜大了眼。 “當然呢,不過,那片古林早就枯朽了。再遠的地方,我也不敢去了,回來的路不好找。”張克豪站起身,撿起空了大半的旅行袋,往肩上一扔,走在前頭帶路。 大家吃飽肚皮,精神大振,體力也緩過不少,又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大漠深處走去。 沙漠邊緣留下了他們的綠瓜皮、黑瓜子,和黃燦燦的包穀饃屑,幾張花花綠綠的糖紙在沙包上旋飛。一串串蔫了的紅的、黃的酸梅,也橫七豎八地躺在沙子上。 隻有王眉娥的馬桶包、書包裡,探出幾枝紅的、黃的、黑的、粉的野果、野花,在陽光下,一顫一顫的。 終於,他們站在了這片枯林前。 那是怎樣的一片枯林啊!它們的顏色,簡直和腳下的沙地溶為了一體,一片枯白。枯林足有八九畝地那麼大。枯林並不茂密,而是東一株,西一棵地戳在那裡。沙地上,滿是它們的殘枝和剝落下來的老樹皮。最奇特的是它們的形狀,它們完全沒有樹冠,幾乎是一根根又粗又高、裂著一道道深紋的樹乾,舉著光禿禿的零星虯枝,刺向蒼穹。然而,即便如此,也根本找不到兩棵相同的枯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那棵渾身沒有一點枝枝椏椏、上部傾斜的枯樹,簡直像是一條被埋在沙裡的小腿,腳板並緊,直指東方!中間那株,纖細、挺胸,高揚雙臂的,恰似那純情少女正奔向自己心愛的情人懷抱!噢,那隻長頸鹿豎起兩隻花枝般的鹿茸,翹起兩隻前腿,警惕地注視著前方,看看是否有來犯者。嘿,那隻細腿、長嘴的仙鶴正站在豬八戒的釘耙上,撅著毛茸茸屁股向下張望著呢!那個頭戴鴨舌帽,腰裡纏著條蟒蛇的小夥子,正聚精會神地抓緊姑娘的左腳,姑娘正做著探海撈月的驚險表演,她的右腿最大限度地彎向後傾,她似著了件無袖緊身衣,顯出纖纖細腰和高聳豐滿的乳房!他倆旁邊一個高高大大的傳教士,正背對著他們,伸著長長的大鼻子,目不斜視地揮舞著雙手,許是又在教壇上旁引博證地批駁什麼異端邪說吧…啊,好一片大自然的天然樹雕! 這片美妙的枯林也許存在幾個世紀了?它把這群年青人帶進一個夢幻般的世界。 大家沉默片刻,終於,紛紛發著感嘆: “這些老樹乾,太頑強了!” “嘖嘖,死成這樣,還沒倒掉!” “這片枯死的老胡楊林,不要太壯觀、太震撼啦!” “這茫茫的塔克拉瑪乾,就是老胡楊的大墳場啊!” “奇怪的是,這些枯白裂紋的老樹乾,明明死得透透的了,可為什麼就不乾脆老老實實安安穩穩躺倒在地,而偏要掙紮著舍不得倒掉、繼續站著受風摧雷劈呢?”王眉娥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枯乾,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