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間,江夏聽到有人在低聲說話。 一個男聲平緩而低沉,另一個女聲細而柔和。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在商量孩子念書的事情。 這聲音非常耳熟,可一時又難以確認。她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貼在墻上的一張發黃的報紙。 這是哪兒?! 她睜大了眼,轉頭四顧。 眼前的屋子很小,大概八九個平米。墻上刷著藍白兩色的漆,許多地方的漆麵掉了,露出的斑駁痕跡猶如一副抽象畫。水泥的地麵擦得很乾凈,在節能燈的照射下反著光。 她身下是一張鋪著碎花床單的單人床,靠床的墻麵上用舊報紙糊了厚厚的一層,還貼了兩張明星海報。床旁邊有個掉了一點漆的小木頭櫃子,上麵擺著一杯水和一瓶眼藥水。床的對麵,是一張由舊床板改成的書桌,桌上堆著大摞的試卷,工具書,鋼筆水,本子…… 她嚇了一跳,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眼前的場景,所有的這些物件,她都再熟悉不過了。這,分明是斜陽巷子裡,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那麼,此刻在外麵說話的是…… 想到這她連忙跳下床,鞋也顧不上穿,光著腳撩開布簾子沖了出去。下一刻,當看清外麵說話的兩個身影時,她的眼圈開始發燙,淚水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 是他們,真的是他們! 是她午夜夢回的時候,夢見了許多次的人——父親和母親! 母親正在門外的灶臺邊燒菜。 她穿著買洗發水送的廣告T恤,外麵罩著紅格子圍裙,頭發用卡子別在耳後。發絲大半還是黑的,隻在頭頂和兩鬢有些許銀白。隨著她炒勺上下翻動,熱油“滋啦”作響,空氣裡飄蕩著熟悉好聞的味道。 父親則一如往常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剝著蔥。 見她出來,兩人都是一愣,母親的目光一下落在了她光著的腳上。責怪地讓她快去穿鞋,說女孩子腳最要緊了,著涼可不行的。 父親的目光落在她淚流滿麵的臉上,嘴角扯了扯,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可到最後卻隻憋出了一句:囡囡,快洗手吃飯,你媽燒了你愛吃的筍乾燒肉。 囡囡。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這麼叫她了。 她呆呆地應著,轉頭去穿上了鞋子。還沒有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卻又聽母親一麵炒菜一麵說起了上學的事情。 母親說,上衛校也挺好的,就在本地,離家近,每個禮拜都能回家。 再說,護士畢竟是個穩定的職業。雖說賺的不多,但起碼個鐵飯碗,“旱澇保收”。而且以後,家裡人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她也可以給看看。親戚朋友們看病住院,她還能幫上忙,多好。 父親在母親開口之後才開始附和。不過,話裡話外的重點是安慰江夏。讓她別太難過了。如果實在不願意去衛校,那就復讀一年。沒事的,他們供得起。 他們說的這些話,如此的熟悉。 是了,她想起來了,這正是當年高考成績下來的那天。 在查完分數之後,她倒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天。 那時她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了跟命運博弈的籌碼,以為自己從此一輩子要過著和父母一樣的日子。乾著一份平庸的工作,然後跟一個家境差不多的男人結婚,一輩子窩在這個破地方,庸碌辛苦的過一生。 可是,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做夢麼? 在震驚和恍惚中,江夏緩緩地走到了桌前坐下。看著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聞著那獨屬於母親手藝的熟悉味道。腦袋裡瘋狂地轉著—— 從前她也夢到過類似的場景,還不止一次,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真實。而且,若真是夢,她又怎麼會清楚地知道呢?也太不可思議了。 可若不是夢,這又是什麼呢? 忽然,她想起了腦中最後的記憶——自己在江邊被一個黑衣人襲擊了! 那股鈍疼和眩暈感似乎還在。她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後腦勺,然而,那裡一點痕跡也沒有。 她反復回憶著腦中最後影像。一切發生的太快,她沒看清那個人的長相,不過此刻回想,卻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覺。 難道,對方是她認識的人?不應該啊,她自問沒得罪過什麼人。 難道是前夫找人乾的?不至於,離婚官司都還沒開庭,她也還沒跟他攤牌呢。 先不管誰襲擊的她,眼前這是怎麼回事? 被襲擊後,她似乎是昏倒了。難道這一切,都是她受傷昏迷產生的幻覺?那也不對,如果是幻覺,她會清楚地記得自己被襲擊的事情嗎? 還是說……她已經死了? 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可如果自己真的已經死了,那眼前的一切是…… 她轉頭看向一旁的墻上,那裡掛著一麵鏡子。 此刻,鏡子裡映出一張年輕少女的臉龐:光滑的皮膚,圓嘟嘟的臉頰有點嬰兒肥,額頭上冒出幾顆“青春痘”,眼睛因為哭太久而有些紅腫。烏黑濃密的頭發亂蓬蓬地披散著。 毫無疑問,這是屬於十八歲江夏的臉。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沖出腦海——難道,自己死後“重生”了?回到了十八歲? 不不,這太荒謬了。 上一秒還被人襲擊,下一秒卻回到了十八歲,躺在自己家的床上。這實在太荒謬了。但若這是夢,是幻覺,感覺又過於真實。 其實,之前有一陣挺流行“重生”題材的影視劇。 她記得自己看過一部,講的是女主在出車禍之後,回到了少女時期。改變了許多事,彌補了很多遺憾。 但是在故事的最後,女主在醫院裡醒來,發現原來一切不過是昏迷後的一場夢境。說實在的,那個結尾安排的有點潦草,而且還有些淒涼。大夢一場,什麼都沒改變。 現在的自己會不會也是這種情況呢?如果是,她要怎麼才能醒來,回到“現實”中去呢? 如果不是,那又該怎麼辦? 而且拋開以上的都不論,就算重生一世,她為什麼會回到十八歲?為什麼不是二十歲,不是三天前? 一時間各種問題充斥腦中,她感覺腦子要不夠用了。 愣著乾嘛?快吃啊。都哭一下午了,也該餓了。 母親催促她。 母親的話讓江夏想起了什麼。她看向外麵,天色尚明,她問母親現在幾點了,母親指了指墻上掛的鐘表。 五點半剛過一會兒。 忽然間她有了一個想法,她要去印證。 她端起碗,飛快地扒掉了一碗飯,接著告訴母親自己要出去一趟。還不等母親說什麼,已經跑出了門。 剛一出門就被一股煙嗆得直咳嗽。隻見隔壁的爺爺正躬著腰坐在自家門口,用小爐子燒開水。風向不好,煙飄得到處都是,見江夏咳嗽,老頭子不好意思地訕笑著,連忙用手裡的蒲扇把煙趕了趕。 一個看著麵熟的嬢嬢蹲在院子中央的公共水池邊洗菜。她抬頭看了江夏一眼,關心地問:囡囡沒事了啊? 江夏哭了一天,估計這會兒滿院子人都知道她分數不夠線的事了。 看著這些熟悉的麵孔,以及眼前雜亂而逼仄的環境——燒火的劈柴堆,靠墻放著的江媽的三輪車,醃小菜的盆盆罐罐…… 果然是熟悉的一切。 江夏沒做聲,隻沖著嬢嬢點了點頭,便飛快地出了院子。 出了門,依舊是那條歪歪扭扭的石板小道,還有空氣中那股令人不快的味道。她停了兩秒,然後朝著巷口方向飛奔而去。 雖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然而年少時的記憶卻是最牢固的,江夏七繞八拐,穿過一條條縱橫的巷弄,很快就到了江邊。 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遠處是堤壩,近處是一片長著雜草和蘆葦的荒地,到處是亂扔的生活垃圾。靠馬路的一側是一些破磚頭,預製板以及廢舊集裝箱建的“簡易房”。 右邊不遠處就是那座橋。此刻它還是連接南北城唯一的橋梁。 江夏從那些簡易房中間穿過,一麵走還得留心腳下別踩到垃圾。 冷不丁,一隻臟兮兮的流浪狗不知從哪躥了出來,沖著她吠叫。江夏嚇了一跳,差點摔倒。但隨即她便看清,那狗脖子上拴著一根布條扭成的繩子——不是流浪狗,應該是住在簡易房裡的人養來看家用的。 江北的地勢高低不平,還有豐富的地下水。因此,早在好些年前就被專家下過結論——“蓋不了高樓,沒有開發價值”。這等於是宣判了江北的“死刑”,從此,它便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 但無人問津也有好處,比如有些人就自行在江邊搭建房子,反正也沒人管。 她穿過荒地直奔堤壩,然後三兩下爬了上去。 眼前的霧江看上去十分平靜,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在夕陽照射下,江麵上飄蕩著薄薄的霧氣。水麵之下,則深不見底。 她大口喘息著,努力克服恐懼,手心裡不由得冒出汗來。 夏天是霧江的汛期,江水高漲,水麵上看似平靜,水下則暗流湧動,十分危險。 每當這個季節,各家大人們都會三令五申,叮囑孩子不要去江邊玩水。可是通常孩子們都會當成耳旁風。反正大人們要上班,管不了他們。 隻要中午一過,孩子們就會三五成夥地在江邊荒地上集合。 他們爬上堤壩,往水裡“紮猛子”,比誰紮得深,水花“壓”得漂亮。又或者在水裡麵憋氣,比誰的時間長之類。一直玩到快傍晚,估摸著大人們快下班了,才會一哄而散。 也因此,溺水之類的意外從來沒有消停過。 江夏就曾經溺水過。 那是在她很小的時候發生的,具體的情節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那種水湧入口鼻產生的窒息,和瀕死的感覺卻一直留在她記憶裡。並且形成了一種深深的恐懼。以至於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下過水。自然也不會遊泳。 所以,她才會想到這個讓自己“蘇醒”的辦法—— 她要從這裡跳下去。 記得有一部電影裡講過,人如果在夢境裡下墜,恐懼會引發身體的保護機製,讓人立刻醒來。 不管是夢還是幻覺,等跳下去的那一刻,強烈的驚恐應該會讓她“醒”過來吧。 應該是吧? 她給自己做了一會兒心理建設,然後咬緊牙關,眼一閉,縱身躍下了堤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