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夢魘 第二天上班,卓楠沒看到詩杭,問前臺一個女孩兒才得知詩杭今天請了假。卓楠呼詩杭,尋呼小姐告訴他機主要求暫停尋呼一天。給詩杭家打電話,沒有人接。這肯定和昨晚的事兒有關係,卓楠一整天像個沒有腳的人,根基虛無地飄來飄去、胡思亂想。 晚上回到家,卓楠沒吃晚飯,因為他把這事兒給忘了。他癱軟在床,一直失眠到了午夜。午夜?卓楠突然靈光一閃,抓起手機又打去了尋呼臺:“你好!請給XXX號留言”。 “您請講。對不起,我這兒顯示機主暫停尋呼一天”,尋呼小姐客氣地說。 “我知道,不過現在已經過了12點,是第二天了,麻煩你幫我記錄吧”,卓楠鏗鏘有力地辯駁道。尋呼小姐頓了頓,然後笑著答應了。 卓楠留言道:“親愛的,別怪尋呼小姐。現在已經第二天了,你暫停尋呼過期了。昨天惹你生氣了,不,是前天。沒讓你過來是因為怕你太辛苦。我現在很擔心你,不管你在哪兒,回我一下吧,我現在就過去找你”。 掛上電話、關了燈、卓楠躺下來靜靜地等著,雖然他也不自信能等來什麼。誰知不到兩分鐘,她的手機就響了。黑暗中的鈴聲一般都會令人有些恐懼和不安,卓楠卻像聽到了幸福來敲門,他翻身躍起、抓過手機一看,果然是詩杭家的號碼兒。 卓楠接通後大叫了一聲:“詩杭”。 “你在哪兒?”,詩杭的語氣很平靜,就像窗外冷漠的、黑黑的夜空。 “自己家”。 “睡吧”。 “喂,你別掛!我錯了,你原諒我吧!”,卓楠迫切地哀求著。 “你錯哪兒了?”,詩杭冷冷地問他。 “我昨天,不,前天晚上應該讓你過來,我真是怕你太累了”。卓楠還想繼續解釋,詩杭卻立刻打斷他,大聲地質問道:“你還敢騙我!”。 “沒騙你呀”,卓楠的心一陣狂跳,卻仍缺乏底氣地掩蓋著事實。 “你再說?昨晚去你家那個女孩兒是誰?你倆都乾什麼了?”,一向溫柔、典雅的詩杭此刻居然咆哮了起來。 “你聽我說、聽我說”,卓楠不敢再扯謊,他這才明白詩杭昨晚來過了。想想自己和莊唯正在屋裡的時候兒,詩杭就在幾米之隔的門外麵聽著,卓楠的脊背不由得一陣發涼。 “她是我媽家樓上的鄰居,我並不喜歡她。雙方父母非說見個麵兒,我就應酬了一下。沒告訴你是因為怕你誤會”。 “不喜歡為什麼見麵兒?”。 “我還沒告訴家裡人咱倆在交朋友,既然說見個麵兒、聊聊而已,就當普通朋友應酬一下唄,沒什麼大不了的”。卓楠說話時,感覺很奇怪,當初自己真是這樣想的,可現在說出來,怎麼感覺那麼醜陋?為什麼當初自己沒有拒絕見麵兒呢? “見麵兒乾嘛非去家裡?”,詩杭的追問很果斷。 “她想看看我的房子,我也懶得約她出去”。這也是實話,可聽上去還是完全不成理由。 “看房子乾嘛?”。 “你不知道,機關每次分完房,各家兒各戶兒都相互走走看看,我媽還帶他媽來串過門兒呢。我跟你說了,就是個應酬,不會有事兒的”。 詩杭停了一會兒,緩緩地說:“你太不負責任了,人家既然提出來了,就是奔著成去的。你如果真不想,就該對人家說明白。你覺得自己聰明,應付著人家玩兒,這樣對人家不公平,你這麼做對我更是不負責任”。 卓楠的確也感覺自己有些荒唐,對這件事兒怎麼能那麼草率呢?隻聽詩杭又說:“別急著說喜不喜歡,你先跟人家處處再說”。 卓楠脫口而出一個“不”字,後麵卻說不出什麼來,他心裡難受得要死,在那兒吭吭唧唧地喘息著。詩杭仿佛看到了卓楠痛苦的樣子,心也有點兒軟了。她很嚴肅地對卓楠說:“我相信你,但你記住了,任何事兒都必須對我實話實說。哪怕是為我好,也不能騙我。隻要你敢再騙我一次,我保證你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我了,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我,我不會了”,卓楠像個剛蒙赦的囚犯,後怕地有點兒哽咽了。 “大男人哭什麼?”,詩杭教訓了卓楠一句,又平和地問:“晚上吃飯了沒有?”。 “沒”。 “家裡有吃的嗎?要不要我過去給你做點兒?”。 卓楠很想讓詩杭過來,但還是拒絕了。一是太晚了不安全;二是謊言剛剛被揭穿,他還沒有勇氣馬上麵對詩杭。 掛了電話,卓楠好久才平靜下來,進而才體會到詩杭的良苦用心。詩杭昨晚肯定來過,聽到莊唯的聲音,卻沒敲門兒進來。詩杭知道自己背叛了她,卻忍住不發作、孤獨地走開,痛苦可想而知。剛才她來電話先問了自己在哪兒?得知是在家裡,便讓自己睡覺。詩杭主要是擔心自己一天聯係不到她出什麼事兒,雖然不想搭理自己,卻還是打電話先確認了自己的安全。想到這兒,卓楠感覺心很疼,自己實在對不起這麼好的詩杭。 自責良久,好容易一轉念,他又掉進了另一番自責。自己也對不起莊唯,莊唯喜歡自己,主動示愛。而自己呢?隱瞞了有女朋友的事實,還去抱人家,真是不要臉!期待著下次約會的莊唯,如果知道自己正在籌劃結束兩人的關係,會有多傷心? 夜深了,卓楠的意識漸漸模糊了,朦朧中他看到了莊唯的圍巾;看到了那隻大袋子;看到莊唯含著淚的雙眼一閃一閃地。突然,那雙眼睛變大了,越變越大。卓楠恐懼起來,在莊唯黑黑的瞳仁裡,卓楠看到有個人跪在她麵前,那人好像是自己,他卻很不願意是自己。 這時,莊唯帶著遼闊、恐怖的回音問卓楠:“你有女朋友,為什麼不告訴我和我媽媽?”。卓楠正不知如何回答,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黑黑的天幕中飄來一張碩大無比的紅紅的賀卡,隨風慢慢打開,上麵一對綠色的厚嘴唇兒正在蠕動,聽不清說的什麼。卓楠好奇地伸過脖子細聽,周圍正萬籟俱寂,猛地一個悲涼的聲音響徹了夜空:“別騙我!一輩子都不要騙我!”,這聲音猛地撲過來,重重地撞進卓楠懷裡,驚醒了他的夢魘。 又到周末了,卓楠今天下班兒準備回父母家,他想在拒絕莊唯前先和父母說清這件事兒,而且天真地希望父母幫自己轉告莊唯,以避免莊唯從自己嘴裡聽到會更傷心。剛一進門兒,母親便問他:“李阿姨昨天又來了,你怎麼一直沒再約莊唯呀?”。 卓楠回答道:“媽,是這麼回事兒。我現在有個女朋友,在蘭苑花園的前臺上班兒。我跟她處了一段兒時間了,她人特別好,我挺喜歡她的。我覺得她比莊唯更合適,所以我想”。 母親驚訝地打斷了卓楠的話:“你怎麼能找個前臺小姐呀?”。 這是卓楠完全想不到的回答,聽著那刺耳的用詞,他不高興地說:“前臺小姐多難聽”。 “可不是嘛?她家裡都是乾嘛的?”,母親急切地追問道。 “父母退休了、妹妹上高中呢,她比我大兩歲”,卓楠不耐煩地回答。 “條件這麼差?傻不傻呀你?這以後她全家還不都得靠你呀?莊唯這麼好的條件、又上趕著,你怎麼就不願意呢?”,母親氣氛地問卓楠。 卓楠也很氣憤:“您別這麼說,王詩杭是個挺好的女孩兒,善良、溫柔、對我又好。我跟她的感情已經很深了,我們都住在一起了”。多年以後,回憶起這段對話,卓楠不敢相信這話是自己說的。如果不是大腦發炎了,那個20來歲的小夥子怎麼會比石頭還笨?氣憤導致的倔強會帶來兩樣兒東西,一時的快感和長久的麻煩。 “這女孩兒也太不自重啦!她能和你睡,也能和別人睡。你們那兒的老板都有錢,她指不定是誰的小三兒呢,你被她騙了呀”,母親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大肉疙瘩。 就像穆斯林看到了豬肉,卓楠對母親這不合邏輯的先入為主厭惡至極。他剛要辯解,母親卻搶在了他前麵說道:“她沒訛上你就不錯啦,趕緊分開!”。 接下來,母子各執一詞、針鋒相對。僅僅幾分鐘,對話便升級成了叫嚷,內容也早偏離了主題。母愛是無私的,母親全心全意替卓楠著想,卻武斷得出奇;愛情是偉大的,卓楠想讓母親了解詩杭的好,卻笨拙得出奇。於是,這對奇葩的母子執著地延續了很久各自的表演。 不歡而散了,這事兒本該緩一緩,再想辦法兒從側麵疏通,效果會好一些。但卓楠的個性接受不了壞事兒存在心裡麵發酵,會像牙縫兒裡結結實實塞滿乾牛肉絲一樣難受。第二天下班,他和詩杭一起吃飯時就忍不住告訴了詩杭:“昨天跟我媽說了咱倆的事兒,她不同意。我告訴她咱倆感情很深了,已經住在一起了”。 話音剛落,詩杭好像不認識卓楠似地,疑惑地注視著他。卓楠還在亢奮地講著:“我媽說你不自重,我就跟她急了,吵了一架”。 說來也奇怪,在公司或外出辦事兒的時候兒,卓楠多少也知道些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現在換成了家人和愛人,他的智商和情商離奇地倒退成了負數。等他說完了,詩杭非常平靜地說道:“吃完飯,帶我去趟你家”。 “別!你給我點兒時間,我去說服我媽”,卓楠像隻可憐的小獸,被兩個獵人一左一右地堵在了一條狹窄的通道裡。 “我今天就見你父母,你不讓我去,咱倆現在就分手”,詩杭的眼神很決絕。 “好吧!”,卓楠無路可走,也有些氣急敗壞了。他想或許也好,沒準兒待會兒見了麵兒,父母會喜歡上又漂亮、又懂事兒的詩杭。 誰也吃不下飯了,很快就驅車回到了小區。走在樓道裡,詩杭突然停下腳步,溫柔地拉住卓楠的胳膊說:“親愛的,你親親我的臉”。 卓楠沒想到她此刻還有這種心情,不耐煩地湊上去、匆匆地親了一下。“你認真一點兒,把你的唇印印到我臉上”,詩杭將臉頰重新遞了過去。 卓楠無奈,雙手扶住她的頭,深深地一吻。剛要走,詩杭又拉住他說:“你別著急呀,還有這邊呢”,說罷,又鄭重地將另一側臉頰遞給卓楠,卓楠隻好照做。 叫開了門兒,卓楠忸怩地對父母說:“爸、媽,王詩杭過來看看你們”。 “叔叔好!阿姨好!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啦”,詩杭非常禮貌、非常真誠地笑著說道。 父親一驚、母親一愣。不論如何,總不好開了門兒還把客人拒在外麵吧?母親沉著臉說:“進來坐吧”。詩杭緩緩地走進來,慢慢坐在了沙發的邊緣,卓楠坐在了詩杭身邊。 母親開口便說:“你們做事兒怎麼這麼荒唐呀?交朋友也不跟大人說一聲兒?這都什麼事兒呀?”。這些話,西方人聽了準會暈倒、不知所雲。可惜,卓楠的家不是在西方。 詩杭還沒回答,母親隔過她就沖著卓楠嚷道:“你這麼不聽話,那房子我能給你嗎?”。 卓楠滿臉苦澀,皺著眉頭說不出話。母親不同意,他心裡當然難受,但令他更痛苦和無法理解的是,一向善良的母親在外麵隨隨便便就能被小商販兩句話騙了;鄰居的一句好話也能讓她無私地為人家付出,怎麼單單就容不下這麼好的詩杭呢? 見卓楠被擠兌成這樣兒,詩杭的上身向前探了探,護在卓楠前麵說:“阿姨,其實卓楠挺好的”。說著,她回頭兒看了卓楠一眼,無奈地給了卓楠一個安慰的笑。母親隨即又表態,以詩杭年齡大過卓楠為由兒,再跟上一大套理論,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他倆繼續交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詩杭無奈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抬起頭來說:“阿姨,既然您不同意,我和卓楠到此為止。我來也是想告訴您,我沒有不自重,我跟卓楠是真心相愛的”。說罷,詩杭委屈地吞咽著苦水,盡量不讓眼淚留下來。 卓楠母親一驚,瞪大了眼睛說:“我沒說你不自重,我是說你們荒唐。卓楠,是不是?”。被兒子泄了密,她打架似地探過身、咬著牙、瞪著卓楠,每個字都是從牙縫兒裡擠出來的。 詩杭馬上站起身,再次護住了卓楠:“阿姨,您別生氣啦,也別再說卓楠什麼了。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啦。叔叔,我先走了”。 “卓楠,送人家回去,送到家啊”,坐在旁邊一直沒吭聲兒的父親終於說了話。 一路上,卓楠和詩杭誰也沒說話。等車停到了詩杭家小區外麵,詩杭也沒有下車,呆呆地望著前方。過了好一會兒,她轉過身來對卓楠說:“讓我再親你一下吧”。說罷,冰涼的雙手輕輕地攬過了卓楠的頭,在臉頰上深深地吻了吻。 卓楠感覺出來了,詩杭的眼淚流在了自己臉上,熱乎乎的。他隨即也哭了,倆人的淚水碰巧流到了一起,更熱、更快地淌下來,順勢鉆進了卓楠的嘴角兒,舌邊霎時多了一股無法接受的苦澀。 卓楠伸手去抱詩杭,詩杭已經拉開了車門兒、下去了。她頭也不回地快步向院兒裡走去。卓楠追了下來,卻沒敢跟著詩杭進院子、進樓門兒,他手扶著冰冷的鐵柵欄向裡喊了聲詩杭。在他朦朧無助的淚光裡,並沒有看到詩杭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