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驟雨 正月初三一早兒,卓楠打電話告訴母親這幾天自己有事兒,先不回家去了,叫母親放心。另外,他還特別強調說自己家裡什麼都有,母親不必過來給他送什麼東西。 接下來的兩天,卓楠和詩杭日夜纏綿,一直到了初四下午。送詩杭回家的路上,卓楠對她說:“這幾天我媽還在撮合我跟莊唯,我約了莊唯明天下午見麵兒,跟她當麵兒了結”。 詩杭聽了,過了會兒對卓楠說:“你跟人家好好說,不要提我”。 初五下午,卓楠先回到父母家。這次倒乾脆,他宣讀判決書似地說:“我不和莊唯交往了,我更喜歡王詩杭”。 除了憤怒,母親這次還添了些傷心:“你和她在一起好不了的!將來你們的日子過得差,我見你受罪肯定得幫你。可她家條件那麼差,你肯定會拿我幫你的錢去貼補她家。我和你爸都是老老實實過日子的人,用我們辛辛苦苦攢的錢做我們不願意的事兒,我受不了這個”。 卓楠很理解,母親在那個年代過慣了苦日子。她舍得給孩子花錢,卻總委屈自己。好不容易生活好了,觀念和習慣也改不了了,這不是母親的錯兒。但母親的邏輯他實在接受不了,現在的社會發展多快?為什麼武斷地預測他和詩杭的將來呢?就算他和詩杭的日子真過不好,不願意的話可以不幫襯呀,為什麼一定要幫,同時必須控製呢? 忽然,卓楠又想起了小時候兒住過的大雜院兒。鄰家的小妹養了隻可愛的貓,卻用一根短繩兒鎖住了那隻貓的一生,從不放它出來玩兒。某年暑假的一個下午,小妹終於把貓牽了出來,那貓發現了一隻蹦跳的螞蚱,立刻向前一撲。小妹忙牽住它,蹲下身去替它抓那螞蚱,卻又抓不到。 卓楠的爺爺笑著對小妹說:“你放開它,讓它自己去抓,它比你抓得好”。小妹卻不以為然,說怕鬆開繩子這貓會亂跑的。 母親打斷了卓楠的回憶:“我都是為你好!就算不和莊唯在一起,你也不能找那個前臺小姐!”。卓楠聽了,氣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又問卓楠跟莊唯說了沒有?其實,卓楠也有些傷心,因為莊唯畢竟讓他喜歡,但他無疑更愛詩杭。他不願意傷害莊唯,沒辦法才去結束和她的關係。但母親現在的態度卻激起了卓楠的憤慨,故意拿出輕鬆的口氣回答道:“不是今兒跟她廟會嘛?待會兒當麵兒說一句就完事兒”。卓楠有些裝過了頭兒的神態仿佛在說:“這條黃瓜不好,不要了”。 卓楠嘴上輕鬆,心裡卻沉重,待會兒對莊唯一開口,一定會傷透她的心;父母心中的金玉良緣也崩塌了;還可能帶來兩個家庭長久的別扭,畢竟父親和莊叔叔在同一個係統、住同一棟宿舍。果然,坐在一旁的父親聽了卓楠的話,沉默地皺起了眉頭。 時間到了,卓楠下樓去接莊唯。莊唯一坐上車便說:“今兒太冷了,先不去廟會了好嗎?去你家坐坐吧”。 卓楠一愣,莊唯居然先提出來不去逛了,難道她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先回家也好,哪兒有心情逛呀?在歡樂祥和的春節廟會上談分手太挑戰人性,不亞於一位參加婚禮的醫生當庭宣布新郎、新娘剛被確診為癌癥那麼殘忍。 到了卓楠家,他給莊唯沏了杯茶,又加上一塊兒冰糖。莊唯用小勺兒一邊攪拌一邊撒嬌兒地問:“你這段兒時間那麼忙呀?不和我見麵,電話也不給我打一個”。 “確實忙”,卓楠不知說什麼,反問莊唯:“怎麼又不想去廟會了?”。 莊唯有些膽怯地說:“你臉色難看得嚇人,不舒服了吧?我想你這幾天應酬多,估計挺累的,肯定懶得逛了。等你好些了我再陪你去,好嗎?”,說罷,她溫柔地看著卓楠。 卓楠的心被莊唯這份兒體貼搞得生疼,他不敢再耽擱時間,咬了咬舌頭,說出了過會兒可能就說不出口的話:“莊唯,你覺得咱倆合適嗎?”。 莊唯惶恐地睜大眼、皺起眉,像個站在陽光下的女孩兒湊上去嗅一朵花兒,卻被花瓣兒裡隱藏的馬蜂蟄了眼皮。她呆坐了一會兒才問出口來:“怎麼跟我說這個?出什麼事兒了?”。 卓楠原本構思了一些“其實我配不上你”、“咱倆的興趣不一樣”之類的話,但在莊唯的真情麵前,他說不出口。那些所謂的善意謊言和推脫技巧隻適用於社交場合,如果他此刻能大言不慚地對莊唯講出來,皇帝新裝般的醜態會令他無地自容的。 “莊唯,是這樣兒”,卓楠低著頭解釋道:“我有個女朋友,交往幾個月了,我倆感情挺好的”。卓楠越說頭兒越低,喉嚨的彎曲觸發了嗓子瘙癢,他不得不先咳嗽了一聲兒再說:“那天收到你的賀卡,我挺好奇的,想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的。所以、所以就跟你見了麵”。 “原來是那張卡惹的事兒”,莊唯傷心地說:“你交女朋友在我之前,我管不著。你喜歡她就別見我,就算你因為好奇見了我,也可以跟我實話實說。如果你覺得我好,我願意等你跟她分手;如果你覺得她好,我、我也沒破壞你倆呀!為什麼你不跟我說實話呢?”。 卓楠隻能這麼低頭兒聽著,忽然他發覺莊唯的聲音不對了,抬頭兒發現她兩眼滿是淚水:“上次見麵兒,你挺喜歡我的呀。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特幸運,肯定能跟你在一起,結果”,莊唯抽了張桌兒上的紙巾,擦著眼淚說:“這段兒時間你忙,我也不敢打擾你。見不到你,我隻能自己在家計劃咱倆的將來。我和我媽無話不說,她都替我高興。可你現在突然說分手,還是因為這種事兒,我怎麼說服自己呀?我怎麼向我爸媽交代呀?”。 抽泣了一會兒,莊唯自言自語了一句:“我真可憐”,隨即趴在桌兒上大哭起來。卓楠慌了,想過去抱莊唯,屁股都離開了椅子,又硬生生地坐了下來。他絕情地坐在莊唯的對麵,死忍著、煎熬著、就是不開口,兩手交叉在一起用力地扭、骨縫兒間咯咯作響。卓楠咬緊牙、橫死心、喘著粗氣保持著沉默。他很吃驚,不相信自己居然能做到這麼狠心。 時間突然變慢了,每個下一秒似乎都要等好久才能到來。卓楠連勸莊唯的話也沒說一句,那些話蒼白得沒有任何意義,而且虛偽得沒有人性。現在隻有兩條路:要麼沉默到底;要麼答應和莊唯結婚。卓楠反復提醒著自己,絕不能再給莊唯任何許諾作緩沖,否則就是第二次欺騙。無異於為了避免一時的刀痛,暫且將傷口重新包好,等待不久之後更大麵積的潰爛。 過了好久,莊唯不哭了,直起身子、慘淡地說:“我回家了”。 卓楠立刻答道:“我送你”。 聽了這句話,莊唯難以置信地看了卓楠一眼,那眼神讓卓楠一輩子都難忘。傷心、責怪、絕望,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種負麵情緒都匯聚在了那雙無辜的眼睛裡。莊唯盯著卓楠、屏住呼吸、沒哭一聲兒,隻是她的眼淚成倍地迅速淌下來,也不再去擦了。卓楠發現那雙眼睛和自己夢裡見過的一模一樣,此時,他的潛意識裡確實曾掠過一絲自殺的念頭兒。 手機響了,挽救了卓楠。母親問他在哪兒呢?莊唯安全不?卓楠說一會兒就送莊唯回去,母親沒回答就直接掛了電話。 這手機仍擔心卓楠做什麼傻事兒,忙不迭地再次響起,是詩杭。 “一會兒給你打過去”,卓楠匆忙對詩杭說了一句。 詩杭還是焦慮地在電話中問他:“談完了嗎?她沒事兒吧?”。 “談了,沒事兒”,盡管聲音很小,莊唯還是聽懂了卓楠這話是對誰說的。她氣氛地站起來,抓過挎包兒就往外跑,仿佛一個正在洗澡的人突然發現自己暴露在了大庭廣眾的麵前,忙不迭地要逃離這一秒鐘也不能再待的羞辱之地。 “待會兒打給你”,卓楠掛上電話、追了出去。莊唯在卓楠的勸說下還是上了車。回家的路上,莊唯神情黯淡地自言自語道:“我真沒她好嗎?”。文科生卓楠聽了,貧乏地找不到任何一句話去回答被自己傷害的這個女孩兒。 剛開進小區的院門兒,卓楠發現母親正站在前麵向外張望。他趕緊把車停到一旁,莊唯也看到了,抖擻一下自己,忙下車問卓楠的母親:“阿姨,您怎麼在這兒?”。 “莊唯,你聽我說”,母親哽咽道:“我拿你就當自己的女兒一樣,卓楠說要跟你分開,我和你陸叔叔都不知道怎麼好了!你別難過,都是卓楠不懂事兒”。 “沒事兒,阿姨,您也別難過了”,卓楠看得出,莊唯正在盡全力忍住不哭,她挽起母親的胳膊,母親抓過她另一隻手,放在自己雙手間暖著。 這畫麵如果拍下來去放映,觀眾都會理解成莊唯是卓楠的妻子,而卓楠有了外遇,做了對不起家庭的事兒。咫尺之外,卓楠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險些相信這個橋段是真的。 母親往電梯口兒送莊唯,卓楠的手機又響了,詩杭說她正打車過來,一會兒就到。“我在我媽這兒,你到院兒外等我吧”,卓楠說完,發覺自己是第一次用厭煩的口氣對詩杭講話。 母親忽然從卓楠身後閃了出來,邊搶他的手機邊嚷:“給我!我跟她說!”。 “您說什麼呀?”,卓楠忙確認了一下電話已經掛斷,然後將手機背到了身後。 “你就作吧!全世界就我對你最好!可你讓我傷透了心呀!”,母親頓足捶胸地放下了最後一句話:“你和她在一起,會有報應的!”,說罷,轉身跑進了樓裡。 卓楠沒有去追,他知道母親隻會鬧得更厲害,任何解釋都沒用。想來此刻母親已進了家,正氣憤地埋怨著;父親正無奈地擔心著;莊唯正趴在床上傷心地哭著;莊唯的父母正在勸慰自己的女兒、指責卓楠。 一切咒怨都指向了自己,卓楠突然惶恐起來,同時心中憤憤至極,他不明白自己是殺了人還是放了火?是拐賣了兒童還是人性泯滅地強奸了幼女?自己有那麼傷天害理、不可饒恕嗎?為什麼得到這樣的懲罰?此刻,卓楠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多邊形磁場的中心,接受著各方引力的撕扯,無法回避、也無力跳出。 突然,他想吐,連忙抓住一旁圍墻上冰冷鐵欄桿,彎下腰、一陣劇烈暈眩,什麼也沒吐出來。卓楠感覺太陽穴隨著心跳正在一蹦一蹦地響;整個兒頭顱一次又一次地疼。他冷得直打哆嗦,第一次嘗到了麵對死亡的恐懼,嚇得再也不敢想什麼了,隻盯住了自己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頭疼減輕了、惡心也消退了。卓楠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像大雨中淋透的狗在甩水。他靠住鐵欄桿兒、深呼吸幾口、定了定神兒,全身鬆軟、寒徹地踩著被路燈投射下來的更鬆軟、更寒徹的影子向院外挪去。 詩杭穿著黑色的大衣站在院兒外第一根路燈桿兒的下麵,卓楠的視線有些模糊,還以為是莊唯下了樓,正站在那兒等他,因為那兒正是莊唯第一次與他見麵時站的位置。蒼穹下冰涼涼的氣味兒;枯枝下獨立著的身影;黑色大衣上那一抹幽暗的黃綠色的路燈光芒,一切恰恰和一個月前的畫麵完全相同。 卓楠感覺時空好像錯了位,又好像重合了。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仰望天空、心中大罵道:“你他媽的!為什麼非把兩個好女孩兒同時給我呀?我操你大爺!”。 詩杭迎過來兩步,問卓楠怎麼沒開車?好幾秒,卓楠才反應過來,有氣無力地回答詩杭:“忘了,院兒裡呢,等我”。 卓楠把車開出來,詩杭上車後第一句便問:“莊唯回家了?”。 “嗯,沒事兒了”,卓楠盡量寬慰著詩杭,卻不知拿什麼來寬慰自己。詩杭見他什麼也不說,隻朝東三環的方向開,知道他要送自己回家,就也沒再說話。 過了會兒,卓楠問詩杭:“你怎麼過來了?”。 “不放心她”,詩杭無奈地回答。 “你那麼關心她乾嘛?”,卓楠麻木地問著。 “你搞得這些故事裡,她是無辜的”,詩杭有些難過。 卓楠原以為詩杭趕過來是怕自己和莊唯又好上了,現在看到詩杭的同情和難過,心中更泛起了對詩杭的愛。她怎麼那麼善良?很奇怪,人心裡一旦有了愛,就仿佛咖啡中加了糖,苦澀會退卻一些,也許是大腦分泌出多巴胺的結果吧? 卓楠半開玩笑地說:“你那麼善良?把我讓給她吧”。他的話既無聊、又無辜,他隻想聽聽詩杭的回答,潛意識裡還有份兒期盼,比如詩杭能說上一句:“我才不讓呢”,那肯定會刺激自己再分泌點兒多巴胺出來。 詩杭轉過頭來看了卓楠一眼,馬上用合同簽字儀式的態度,和藹而充滿力道地回答:“好!你停車”。說罷,她真的伸手去拉開了車門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關上!”卓楠下意識地踩了一腳剎車說:“我開玩笑呢,我今天太難受了!我就想讓你安慰安慰我。你怕她出事兒,怎麼不關心我出沒出事兒?”。 “奧,還有你呢”,詩杭關了車門兒,扭過頭兒來,有點兒蔑視地望著卓楠。 卓楠看了詩杭一眼,問道:“你、你什麼意思?”。 “你值得關心嗎?混蛋!你就知道關心自己,你說你難受?莊唯難受嗎?我痛苦不痛苦?”。稍稍停頓一下,詩杭才放低了聲音、無奈地又對卓楠溫柔地說:“你都25啦,不是小孩子了。想過沒有?這些都是誰造成的?”。卓楠當然無言以對、不再說話。 “你不用送我,我怕你回來時又胡思亂想、開不好車。我自己打車回家,你趕緊回去吃點兒東西、趕緊休息”,詩杭說完,從包兒裡取出為卓楠買的一大包兒吃的,放在兩人間的扶手箱上。 卓楠看著,心裡酸酸的,執意說道:“送完你我再回去,沒事兒的!你放心吧”。 “怎麼都行,你別讓自己太難受就好”,詩杭這句“怎麼都行”似乎指的不是卓楠是否送她回家,倒像是針對卓楠的婚姻選擇而言的。 到了詩杭家,她叮囑卓楠回去一定慢慢開,到家後立刻給她打個電話。卓楠點了點頭兒,脖子木木的;詩杭走進院兒裡,幾步一回頭兒,不放心地朝外張望。卓楠搖下車窗、擺了擺手,手木木的;等詩杭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卓楠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第一次沒有下車去送詩杭,因為他的腦子現在也是木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