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農歷八月十五,正是桂花飄香時節。 從暑假開始到現在,木直已寄了四封信給她。 林海楣也回了兩封,裡麵有曬乾的梅花,玫瑰花,金銀花。 媽媽說,這花很漂亮。還打趣問他,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木直當然說不是,是談得來的同學。 木直讓媽媽把乾花做成香包,他想掛在床頭上。 媽媽很忙,說有空再做。 媽媽真的很忙,護士的工作,永遠不變的兩班倒。 木直也納悶,爸爸怎麼就不憑關係,給媽媽換份工作? 木直獨自一人在湖邊散步。 剛入秋的漢豐湖,異常熱鬧。 水麵林間的五彩鳥類,競相活潑在夏季的悶熱中。 熬不住的魚兒,在水麵跳躍龍門。追逐的鳥兒,卻慢了半拍,錯過了最佳的捕獵時刻。 湖中的愛鳥嬉戲追逐,他的詩句油然而生。 水涼心熱思繁忙,愛隨鳥影漫桂香。 身前影後逐嬉鬧,歌聲妖嬈應水飄。 木直的笑容胸有成竹。還有一年半的時間,夜大就畢業了。他現在已經備上,考政法學院的本科資料。 林海楣說,她考文學院的資料也備好了。 “比翼雙飛!”木直信心滿滿。 “歪歪!歪歪!” 江凱,歪歪,這哥們因愛情越發調皮了。 江凱幾乎連跑帶爬的撲了過來。 “凱哥!啥子事?”木直幾乎笑出了聲。 “你,你媽,出車禍了!” 江凱的俊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 “走!”木直一把拉著江凱,朝人民醫院飛奔。 搶救室外,爸爸木林森站在門外。 他焦急地來回踱著,不時擦著額頭的冷汗。 他的身材高大,修長勻稱,一看就知道平時鍛煉不少。 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 他有一張國字臉,眼眶略深。眉頭緊鎖,於沉靜中藏著的驚慌感,迸之欲出。 “爸,媽媽呢?怎麼會這樣?” 木直的埋怨,把木林森的心,狠狠地錐了一下。 他取下了眼鏡,擦了擦。才緩緩說道,“不知道啊!” “爸!還我媽媽!” 木林森一陣驚慌,但他很快鎮靜下來。 江凱也勸木直,“別難過。這是車禍,怎麼能怪你爸呢?” 江凱從小就十分羨慕木直,父母恩愛,有個很幸福的家。 木直的頭一甩,將倔強的目光中那份藏著的憤怒,給了他爸爸木林森。 這時,急診室的門打開。 一個男醫生走了出來,他朝木林森搖了搖頭。 “木書記,節哀。” 木林森的眼眶紅了。 木直沖了上去,他想沖進急診室看媽媽。 在男醫生背後,護士推著一張白色病床跟在他後麵。 一切都明白了。 江凱抱住木直的腰身,怕他去掀開床單。 木林森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並沒說話。 木直望著爸爸的背影,他的旁邊卻挽著一個陌生女人。 他揉了揉眼睛,那個女人又不見了。 林海楣的心口,沒來由地疼痛了好一陣。 大山裡的中秋,除了月亮是一樣的之外,這裡的中秋是寂靜的。 柚子掛於枝頭,靜靜地等待成熟。陽光照在葉麵上,油光發亮。 正在看書的林海楣,來到了柚子樹下。 木直信中說,他要在中秋這天,為她做一個柚子燈。 刻上玉兔,帶上星星,捎上月亮,伴著福字,用縈縈的燭光,把祝福送給我。 我也為你做一個相同的柚子燈吧。 暮色降臨,月光清朗。 一個虎字柚子燈,在夜空下,靜靜燃放。 美,之於夜色,是冉冉的燭光。 福字縈然晃動,星星眨著眼睛,月亮流盼著銀輝,老虎靜靜地看著她,等待她說。 “中秋快樂!” 林海楣的話剛說完,忽然,一陣山風吹來,蠟燭熄滅,星星和月亮也失去了光亮。 林海楣並沒感到異常,因為山風是常有的事。 她慶幸自己,已經送出了祝福。 此刻的木直,守在媽媽的靈前,早已沒有了眼淚。 他恨老天爺帶走媽媽真會挑日子。 人家中秋團圓,而他家卻生死離別。 經過幾天的忙碌,木直如行屍走肉般,將媽媽送到了鳳凰山上。 接下來的日子,木直像失去主心骨一樣,愰愰忽忽。 因為家中少了女主人。一下子冷寂了很多。 爺爺也沉默了許多,接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 木直望著書桌上的乾花。淚水再度盈眶。 媽媽說有空再做香包。 媽媽,您現在有空了。卻再也不能為我做香包了。 媽媽,我騙了您。 這個女同學其實就是我的女朋友。雖然我們嘴上沒說愛,但我們心中有愛。 這是山水,時空,距離都無法阻擋的情感。 媽媽,我縫香包給您看。 木直說乾就乾。 他找來針線。因為從未拿過針,細針在他的手指間幾度脫落。 好幾次紮了手指,紅紅的指血差點染在了黃綢上。 他把香包掛在了書架上,香包對著窗口,似乎在訴說離愁。 接下來的日子,因為無法稀釋心中的痛感,木直又學會了喝酒。 有時一個人,有時和江凱,有時和爺爺在家中對吹。 他的臉上,增加了歲月的風霜,人,也沉默了許多。 這種無奈又無聊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開學。 林海楣是提前一天到達縣城的。她給木直帶了家中自種的花生,核桃,還有不知名的山果。 還有一籃子土雞蛋。 當她看到這些土特產,又犯了愁。她多想把這些立即給他,卻不知他家住在哪裡? 縣城隻有這麼大,去湖邊轉轉,看能否遇上釣魚的木爺爺。 都姓木,說不定知道。 木有才自從兒媳婦意外離世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湖邊度過。 家中太悶,太壓抑。木直又經常不在家。兒子更少回來。 他預感到這個家快散了。 這麼大年紀的老人,最大的願望是弄兒孫之樂。 現在,孫兒鬱悶,他也好不了哪裡去。 釣魚,成了他最好的消遣。 現在,他釣魚是釣了又放,放了又釣。隻見魚餌少,不見魚兒簍中跳。 以前,他釣的是快樂。 現在,他釣的是寂寞。 有的魚兒,好像和他開玩笑似的,上鉤一次,又來第二次。 這不,木有才又釣了一條老相識,紅鯉魚。 “你又來了。” 林海楣剛下軟坡,她聽到木爺爺這句話後,讓她不禁又往後瞧。 前後左右隻有她一個人。 “爺爺,您後腦勺是不是長眼睛了?” 木有才本來是和魚兒說話,來自腦後的聲音讓他回了頭。 同時,他的右手扯起釣桿,一條紅鯉魚正活蹦亂跳呢! “好運氣!紅鯉魚!” 林海楣指著,差點去搶釣桿了。 木有才一時忘了她是誰。 他邊取魚邊問,“女娃娃認識我?” “神龜,放生。記得不?” “哈哈,想起來了。三塊錢,最後龜放生了,錢也沒給我。” “爺爺好小氣喲,這個還記得。”林海楣停了一下,繼續說道,“我這次就是來給錢的。這個,夠不?” 木有才一看,這麼大一袋,豈止三元,十三元也不止。 他也認出了這是高山核桃。 “爺爺,識貨了吧?這是我們雪寶山的核桃,也叫長壽果。皮薄肉厚,味正清香。” 木有才的臉上,漸漸有笑容了。 “女娃娃,謝謝你的長壽果。” “爺爺,我多大了,還叫女娃娃。叫我林同學,或者林子也行。” “林子?”木有才似乎聽說過。突然他想起他的孫兒說過。 “林同學認識木直嗎?”木有才問。 “爺爺,你認識他?我正要找他呢!” 林海楣看著奄奄一息的紅鯉的。 她端起簍子放到了淺水中。 木有才本來想說不但認識,還是我的孫子呢。又想得問木直的意見。於是他說,“認識。我隔壁的。” “算了,我不找他了。反正明天就開學了。” 林海楣覺得這樣帶話太主動了。她站起身,走了。 也許是有心事之因,她並沒和爺爺說再見。 木有才的動作也快。他收了釣竿,提起簍子,幾乎跟在了林海楣的身後。 兩人相反而行。 木有才回到家的時候,家中因下午陽光的照射,室內充滿溫暖,陽光之氣。 他去每個房間都轉了轉,可惜,木直不在家。 他也沒去找,找也難找。年輕人的世界,不知他在哪裡飄。 此刻,木直確實在飄。他在德叔那裡喝酒。 他不再是那個翩翩少年。本該青春的臉上布滿了不少滄桑。和這個年齡不符的滄桑。 這時,食客少。德叔見木直的樣子,心裡也難過。 誰遇到這樣的事,誰也難走出來。 “木直,那個林同學,怎麼樣了?” 德叔不知道,在這個時候提她。木直更難過。但為了掩飾他的脆弱,他隻好又猛灌了幾大口啤酒。 “別這樣。我不問了。但是,明天就開學了。你這個樣子,怎麼見她?” 最後這句話,木直也許聽進去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摸得到肉嗎?你看你,眼珠深陷,兩顴無肉。” 木直這才想起,自己頹廢多日了。 他的眼睛,真正地爬進了淚珠,又滾落了下來。 德叔扯給他幾節紙巾。 木直擦了眼睛,捅了鼻頭。 他咽下了淚水,聲音沙啞地對德叔說,“我走了。” 德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去吧!理理發,修修麵。倒騰下自己。人,還是要往前看的。” 木直到家時,太陽離日落還差三竿。 家中因陽光的照射,處處都有溫暖。 本還是熱烈的陽光,隻能感受到溫暖,說明這溫暖離開他們太久了。 “乖孫兒,回來了?”爺爺木有才不相信之中,又有許多驚喜。 木直有好久沒聽到爺爺這樣叫自己了。 “來!先喝點小米粥。爺爺知道你這段時間喝酒不少。養養胃。” 木有才舀了兩碗小米酒。 木直去了臥室,他並沒馬上出來。 而是大聲對爺爺說,“爺爺,我先洗澡。這剛理了發,頸子上毛腳活拉的。” 木有才笑臉更開了,好兆頭! 他並不知林同學找他,他哪來的改變動力。莫非,他倆已經見過麵了。 木有才也確實餓了,他先喝開了小米粥。 木直洗完澡出來時,他的這碗小米粥還沒喝完。 他在想事。兒子的,孫子的,家,完整之類的。 他認為,他該找兒子談談了。但又得避開歪歪。 “爺爺,你這碗裡有金元寶嗎?” 木直已精神了好多,他笑著和爺爺打趣。 “乖孫兒,我今天撿著金元寶了。” 爺爺的笑容中藏著一臉的秘密。 “我才不信呢!” “去陽臺看看?” “金魚,紅鯉魚!爺爺,那就是金元寶?” 木直並沒在陽臺作過多的停留。 他邊說邊走回飯桌。 “對!那是錦鯉,也是金元寶,轉好運的!” 爺爺的話確實讓木直有這種感覺。 他重復說,“對!轉好運,轉好運!” 本有才望著孫子蒼白的臉色,心疼地說,“爺爺對不起你,整天想著釣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忽略了你。對不起啊!” 木直似乎又被說到了心坎上。他的眼睛又濕了。但在爺爺爺麵前,他又必須忍著。 他喝粥的速度很快,幾大口就下肚了。 “有個林同學找你,那兒,還給我帶了核桃。我並沒說你是我的孫子。 木直的雙眼突然冒光,他急切地問,“爺爺,您怎不告訴她呢?她知道我有這麼好一個爺爺,也會替我高興的。” 於是,木有才細細回憶了一年前與她的湖邊相遇。 “這真是緣分啊,爺爺!”木直感嘆命運的神奇。 “神奇的是今天,她說紅鯉魚是轉運的。以前,我也知道,但忘記了。歪歪,你回憶回憶,是不是轉運了?” 木直的眼神從疑惑轉為肯定,他說,“遇故人,是轉運。有笑臉,是轉運。家中有生機,也是轉運。” 木直已起身。 “乖孫兒,好好把錦鯉養著。它會給我們帶來好運!” 木直已到了門口,他的口中不忘回答,“爺爺,一定的。” 他把穿好的球鞋又脫下,跑回臥室中,出來時,和爺爺解釋,“忘了拿錢包。” 木有才在窗前看著木直,精神昂揚地離開,他的心中,終於鬆了一口氣。 可是,還有更大一塊石頭壓在他的心上。 兒子木林森的事,可不像孫子這事這麼簡單。 他發現自己也許掌不了舵。他擔心家這首船會劇烈抖動。 是覆是傾,能不能復原,目前他不知道。他更擔心他的孫子木直,恐怕再也禁不起生活意外的打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