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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對孤雛 小林無人 9259 字 2024-03-17

幸子往咕嘟冒泡的粥裡打兩個雞蛋——喀喀——嗯,終於醒了?你披上外套,鬆了鬆肩膀:十點。今天是我贏了喔:幸子回過頭來笑一笑。你尚有些放空,但還是強拽出一個微笑:表揚。你撓撓頭,喝一口幸子的搪瓷杯裡亮清清的水,把黏在喉頭的最後一點酒意沖下去;鼻子出一陣氣,到處看看,什麼也放不進記憶裡:母親的衣櫃、幸子的冰箱、自己的手背。終於撐起身,拖著步子朝衛生間走;幸子估著小勺裡的白鹽:吃鹹一點嗎?你點點頭。她抖著倒鹽:有蔥花,要不要給你切點?你點點頭。   幸子把你的牙刷順帶下來了,你捎帶開始刷牙:擠一點牙膏,牙刷浸一浸水,先漱一次口——幸子也是這麼刷牙。這習慣會搓出不少泡沫,苦苦涼涼;你吐過一口,朝幸子望去:她洗好蔥,並在砧板上——嚓、嚓、嚓——用菜刀收齊,又轉過身去攪小電飯鍋裡的蛋粥。你給她做早餐,給綠子做早餐,給給納子做早餐,也是這套流程——沒辦法,雞蛋粥當真是實惠美味的居家上品;極品是有人給你買回家的丹竹雲吞。你擦過舌麵,仰頭漱口,洗把臉,隨著撒上蔥花的蛋粥一同新鮮出爐…你苦笑著:我早就不新鮮了吧?幸子還是給你舀滿一大盆金玉翡翠蛋花粥,放在桌上,在你麵前蒸騰著氤氳白氣:怎麼樣,香的吧?吹涼點再吃哦——幸子給自己也晾上一碗,吹過後含下一勺——嗯,再來點醬油好點。   幸子半邊肩伸進桌麵,拄著肘,扶住臉,乾凈的腋下似乎也在向你淡淡地笑開來…幸子隻吊了件薄薄的長背心,內衣的帶子幾乎融進麥穗色的肌膚裡;今天的天氣也報復性一樣好。一切都乾乾凈凈,明明亮亮:你定定虛視著冰箱頂上的相框。幸子挺直著腿,乾凈的腳背交疊著安放在你兩腳間的深藍色拖鞋上。你被親熱的目光照得不大自在,後背悶悶地冒汗,於是又脫下外套;幸子忽地嘆息,待對上你的視線後又頓了頓:噯,很熱嗎?你聳聳肩:等下去洗個澡。幸子:那我去給你燒水。不用了,我上去洗;洗冷水:你埋頭吃粥。飽滿的米粒一化便開。幸子噘了噘嘴——那行吧——又挪近些,低聲問道:想不想吃點冰棍雪糕之類的?你抬眼,又低下去,聳聳肩。幸子:你昨天都給我買啤酒了,今天給你買點好吃的,不行?你心思這倒是個好理由——噯,噯,還喜歡吃綠豆冰不?   幸子收拾好碗勺,把身前的衣擺塞進短褲裡:好(↑↓)嘞,要洗碗嘍。她擠了擠黃瓶的洗潔精。窗玻璃不知什麼時候拉上的,讓整個密閉房間裡的空氣都給陽光烘烤著,也讓人直覺胸口發悶,懶懶使不上勁——呼——你坐在床沿上小歇一會兒。水龍頭嘩嘩作響。被日光啃出幾個小缺口的水柱扭動著,頂在水龍頭和飯鍋之間。幸子又頂在你和洗碗槽之間:好像也差不多吧?幸子的肩窄,背影望去同一個挺拔些的十六七歲少女沒有分別——連屁股也不大翹:我在想什麼?幸子擰斷刺眼的銀色光柱,倒空飯鍋裡的水:樓上也在洗碗,暖暖的,怪舒服的——你嗯一聲:太陽真好。   幸子接一捧水去淋窗臺上的觀賞蔥——栽在口小小的瓦盆裡——長得密密鬱鬱,直直挺挺,還蠻好看;幸子的人和腿同樣挺直挺直,也蠻好看…她邊擦去還未凝膠的粥漬邊回過頭來:你會打羽毛球嗎?你聳聳肩:打過一點,上學那時。一個饒有興味的笑容:來打會兒?你說你還是想先洗個澡。幸子:那你等下下來,或者上去時,就去跟惠子借球拍,她有。惠子?就樓上的初三女孩,和她母親住一起——現在應該還在外麵補課吧?幸子:那你找她媽媽借嘛,樓上都還有洗碗的聲音。你答應一聲,打算起身上樓——你扭一扭哢哢響的脖頸:啊喲——你又看向幸子露出的乾凈後頸,忽然不怎麼舍得走…和動筆寫字之前的抗拒很相像。怎麼了?幸子笑一笑,你才終於動了心割斷那圈似是而非地繞在喉嚨周圍的乾凈的繩套;晃晃腦袋,開門出去。對門緊閉著。   幸子沒說錯,惠子的母親爽快地把裝球拍的袋子和球筒遞給你,又叨了惠子幾句諸如買回來又不用之類的話——你有點無力地笑著,不知說些什麼附和——她接著又請你轉告惠子,讓她下課回來就去二樓吃飯;她要回老家辦事。你應允下來,鬆著氣,回到你五樓的房間裡:玻璃門已經拉開通風許久。你扔下球袋和球拍,把疊得四四方方的棉被攤開,扛到陽臺的圍墻上去曬;其實聞不到酒氣,你隻是出於習慣這麼做了——哪怕幸子也不能例外。你在開闊的舊陽臺上喘了喘氣,收下有點發硬的衣服毛巾,進到衛生間裡;身上的衣服也沒有酒味。你記得,自己從小屬於沒病也要硬扯點癥狀出來的體質,很希望有朝一日也會患上一點毛病,一點不影響正常生活,卻切切實實可以讓你表現出難言之隱的小毛病:很中二的想法;綠子說:這不就像那種言情小說裡的男女主,硬要安排點讓角色難受,又讓讀者看得難受的小溫馨情節嗎?你現在回想來也很難不認同。況且你現在在身上也確實有點小小的與眾不同:比如不能喝冷飲;又比如洗久了熱水,一洗冷水必感冒……腦子裡凈是這種念頭,想必病毒也入侵不了——你抹乾凈開始泛動熱流的後背——但還是隻敢洗四五分鐘。就算隻敢蹲在水龍頭下洗頭,你也到底覺得舒心不少。洗衣服,再晾到陽臺上。   幸子肯定對桌上的筆記動過了手腳:原本偏移著的,現在被擺正了,對齊著桌沿。你沒什麼所謂,翻開來快速過目著;僅僅幾頁紙,還是塞滿了貼線寫的蠅頭小字——一麵得有個千八百字吧,挺多。你於是又開始原諒起自己的懶散……估摸著是被感染了一點氣息安詳的鬆懈。你看著文字裡悠閑遛狗的納子:就算是她,應該也得淪陷吧?   “”   納子初中時和我很要好,經常背她那隻百寶箱一樣的黃色書包跟在我旁邊,我旁邊有人時就跟在另一邊,兩邊都有人時就跟在後邊:到最後也終於又跟在旁邊。她這麼從一而終地跟著我,實在讓我有點受寵若驚。那時候家裡的條件好了不少,繼父總很闊綽地給不少零花錢,我就學著他的樣子闊綽地花掉多少零花錢,所以同學們挺喜歡圍著我,跟著我;可無論如何,隻有納子是跟到最後的。有時我不大樂意花錢,那些平時和我玩很好的人就找借口慢慢溜掉,看到我和納子卻在買什麼東西時又湊上來打招呼——久了你也學會怎麼打發這群狐朋狗友,然後一心一意給納子花讓你樂意的錢——我當然懷疑過她,試探過她,又因為這事吵了一架;然後我去找到她和好,直到畢業都沒再起過矛盾,風言風語也默契地無視掉。很美好的友誼:一個獨生女和一個半獨生子之間的。   納子身上有股近似桂花的極其好聞的味道,連她父母、連她自己也聞不見:我為這個特異得意了許久,但那味道卻意料之中地開始慢慢變淡,終於也消失了;我同納子說,她隻安慰說不用太在意——可我到底是迷戀那個味道的,我想;畢竟在那股清甜氣息的滲透下,小納子會慢慢變得透明,我就能趁機把她稚嫩的少女心思全部看穿,不費力地捋清彎繞,進而不怎麼驚喜地發現:她喜歡我。   納子的個頭矮矮的——一開始是和我差不太多,但到畢業時我已經把她甩開半個頭——臉蛋很圓,已經大體上定了型;把她爸媽對自身最不滿意的地方都遺傳到位了,竟也組合成一顆這樣討二老歡心的小土豆:納子如此自嘲道。她當然沒有理由埋怨父母基因組合時那恰到好處的倒黴,隻是夜深人靜時還是會向我懺悔後天補救時的懶惰。   納子對吃辣有種異乎尋常的迷戀,卻戲劇性地又沒遺傳到爸媽的抗性;她宣稱隻是她老家入場券級別的辣油勺數,就能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當一包接一包放在黃色書包裡的抽紙被她揮霍一空時,我都會由衷感嘆湘西妹子的意誌力;每次帶她去吃東西,也都會出於信任給她那份添滿辣椒,再替她拿出新一包抽紙:她也都會照單全收。   納子一有空就來敲我家的門——不奇怪,我家在八樓,她家在六樓——隨時背她那隻大書包,有時拎一大袋拿來強買強賣的零食:電腦今天也借我玩唄。我一直不大學得會敲那個鍵盤,所以隻在一邊邊吃零食邊看納子玩那些眼花繚亂的遊戲;納子買遊戲光碟花的都是她自己的零花錢,卻都放在我家,久而堆成一箱很有分量的老古董。納子還攛掇我去買那種可以連上電視的遊戲機,然後在格鬥遊戲裡給我捶得體無完膚:隻有幾個鍵,我的腦子卻是相當管用——久了她也覺得沒意思,轉而去捶那些呆頭呆腦的人機。我們把樓下廣場附近的電玩城逛遍,一點點收集起不能正常開機的卡帶——很正常,那時候十張裡隻有三四張勉強能啟動;那種幾百遊戲的大合集看上去很假,卻占去能玩又有趣中的多數——再把壞卡摞成疊抽積木或者多米諾骨牌物盡其用:主要還是享受變廢為寶的過程。其實更多時間,納子是伏在電腦桌前邊聽歌邊畫畫的,聽一些陶喆和方大同,畫一些那年頭還沒這麼受追捧的動畫角色:眼睛很大,鼻子幾乎沒有——可納子就是覺得很好看,那我也隻好誇他:比臨摹的好看。她抬頭,粗眉毛嘚瑟成濃墨撇捺成的八字:那肯定!她小小的右手握住鉛筆時會翹起小拇指。   納子知道我家裡人平時不怎麼著家,於是常待在我房間裡過夜;美其名曰會帶來安全感,實際上一有機會就拉上我玩命通宵,到了早上又在教室的兩個角落一起大睡特睡,一起被點名起立,一起到走廊罰站:相互撐著倒也勉強睡得著,尤其在英語課。納子在我家裡很少睡午覺,有時特別困,就脫光衣服撲進被子裡;我放下漫畫書,把她拖出來,趕去衛生間洗臉洗腳——納子回到床上,用紙巾擦乾濕答答的小腳丫,隨後套上同樣從書包裡拿出來的據說是兩天一換、睡覺才穿的棉襪,又鉆進被窩裡,卷作一盒桂花糕…要叫醒她時,就拆開兩層包裝,把白白凈凈的糕點擺在太陽底下或是冷風中。   納子臨近畢業時還是來我家少了:她成績實在跟不上,不得不去補課;作為條件,她又報了個美術興趣班。少了放學的聚頭後,我們還是一樣要好,隻是改為晚上在線上聊聊天——她家終於也裝了電腦——沒有特別要聊的,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卻也隻有在她爸媽的提醒下才曉得夜深;納子於是主動道了晚安,下線。那麼我要乾嘛呢?於是在屏幕前給灰著頭像的納子不時發句信息,接著玩那些需要平移視角又炮火紛飛的遊戲,或者看一看她說好看的動漫——睡是睡不著的,也總得為明天的閑聊備好話題——不知覺間這麼想著,終於還是覺得沒多大意思,隻有我一個人的話。關了電腦,床上不見那雙喜歡穿綠色、棕色或粉色棉襪的小腳板,自然不能偷偷吻她寬寬的額頭和軟軟的嘴唇——那看漫畫吧,估量著小女孩的眼睛比例,邊吃漫畫邊挨到快天亮;拖著因過度疲勞反而興奮不已的身體進到她家裡,坐在沙發上等她洗臉梳頭,接著在去學校的路上一塊吃早餐;你想著要挑起的話頭,逐漸地眼皮不支…昏昏欲睡中,你能脫實入虛,看清楚同樣透明率直的自己:我也喜歡她。   “”   幸子承認她私自翻了翻你的本子,歉意著撫弄花白的拍框——你說,想看就看吧,反正沒有什麼不能看的東西——她不安地笑笑;你看著她的耳朵微微抽動著。幸子想了一會兒:納子,是那個很小隻,講話很大聲的女孩?你點頭稱是。幸子走在稍微前麵一些,指了指不遠處的冰棍批發店:就那裡。   幸子應該記不大得納子,卻還記得你最喜歡吃的綠豆冰,在各個冰櫃挑來揀去。你挎著球拍袋子,看著她把各個款式的綠豆冰糕和綠豆冰棍放進籃子裡——你問:不吃點別的?她又讓你還喜歡什麼口味的便自己去挑——噢,她本來也喜歡綠豆冰來著:你聳聳肩,說確實也挑不出什麼花樣來。結賬時,你幫著把冰棍排進紙箱裡,說:放到二樓的冰箱裡,和她們分著吃吧。幸子努努嘴,笑了笑:還挺有無私精神嘛?抱著紙箱出到門外,你才提自己腸胃那點嬌氣的小毛病…沒事,偶爾吃吃沒事的:幸子拆開包裝,利落地腰斷那條塑料包裹起來的棒冰,把一邊放進你嘴裡:嗯,感覺童年又回來了是吧?   幸子進到房間便拆開一根綠豆冰,來回踱著步:這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啊——你沒數她是不是真走足了百步,但她還是坐下來,坐在左邊,左手支著,身子微微後仰;她順著你的視線落點到冰箱頂上的相框——那是我大學時候的拿的冠軍,夠帥氣吧?模糊的幸子咬著金牌,笑容仍很青澀;是汗水在閃閃發亮嗎?你:之前怎麼沒見過這照片。幸子瞇瞇眼:今早下來找藥吃,從櫃子底翻出來的,順手擺那裡了。幸子咬去深綠色冰磚的一頭:你還在這兒睡死著呢,肯定沒見過啊。你點點頭,又問她吃了什麼藥——怎麼說呢,好久沒喝酒喝到頭痛了,吃了點布洛芬;原來這感覺這麼難受。你專注著有些看清幸子額頭和下巴的反光:怎麼個難受法?幸子垂下右邊嘴角:怎麼說呢——她笑笑——像是一直被你這麼盯著的感覺。你於是真正去盯著她;她笑著擺擺手:開個玩笑嘛——你又回頭去——誒,我那相片有這麼好看?…那是二十歲出頭的幸子,你想,和現在,和稍遠點的過去看上去也沒什麼分別。你說:是的,好看。幸子哼了會兒聲——行叭,我知道啦。   幸子知道什麼了?知道你在貪婪又猥瑣地盯著她的舊照片,心裡像要企圖把她發亮的鹹津津的汗水吸進尖銳的口器裡嗎?她看上去並不知道——她也參與著平靜地盯著大學時的自己,注意力卻盡在角落一個打扮潮流的男子身上——你是伏在網上的多毛蜘蛛,靠硬纖毛敏銳地感知到幸子的眼珠在慵懶地打著轉,睫毛花枝亂顫,進而又久久不從你的方位上挪走:你猛的生出一塊塊不會擴散的厭倦——接著猛地抹掉…幸子:啊,呆在這裡又悶又無聊的,出去兜兜風如何?她那乾凈又光滑的雙腿不再左右擺晃;吃剩下的木片精準地墜入垃圾桶。   “”   納子爸媽對我實在過分熱情:準備了一桌子和年夜飯同規格的飯菜,還隻顧著給我夾菜,納子夾雞肉,卻因為手短死活蘸不到醬油,也被二老殷勤著無視掉了;她爸要給我倒燒酒,我推脫說不勝酒力,她媽又說那喝點冰橙汁——媽,他喝不了太冷的——一路難以推托地吃到後麵,和納子都撐過了頭,歇了很久。這麼看,我和納子應該是難活到九十九的。納子她爸醉了,就開始侃侃而談,從納子出生慢慢聊到昨天,回避開初中那三年——慢慢又開始吐些所謂掏心窩的話,納子她媽聽著聽著就開始很動情地擦眼淚,納子則紅了臉,邊笑邊低聲和我解釋;我雖然不大捋得順,倒也聽得津津有味:大概意思是,他們二老三十好幾了才抱上納子這一棵獨苗,二十多年來不敢說一定讓她稱心如意了,卻一定沒虧欠她什麼——你的這句總結,程度總不如他話裡流露出來的那股柔情——不求她以後大富大貴什麼的,隻想她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地走完以後的路…你越聽越不對味:這話是對誰說的…反應過來時,納子也紅了眼眶,緊緊摟著你的右胳膊,對你笑,羞羞地笑;她還想貼更近些,想要把自己嬌小依人的身軀放進你身體裡那種程度:聽到了嗎,我爸可不準你欺負我哦?冷笑的爸爸:這孩子還是欺負一下的好,要不然遲早會上房揭瓦。   納子她爸給我們泡了茶,邊喝邊講納子小時候的搗蛋事跡——最出彩的,當屬她在老家時蹲大門前用一根木棍一直戳鄰居家那條給她整怕了的大黃狗——納子尖叫著要他住嘴,他邊捂耳朵邊憋著笑講,臉上的皺紋蜿蜒成一條鄉間小路,時不時先破功一會兒:她戳那狗,那狗氣不過,屁股向著她拉了一堆奇臭無比的粑粑,乾完好事一聲不吭溜進屋子裡,又把大門鎖上——結果那天去鄰居家吃新婚席的所有人進門前都得先熏熏味,清清胃。我憋笑辛苦,隻好捂著嘴低頭,才發現納子已經捂著臉躺在沙發上。她大概沒料到不準欺負她的人應該隻有我。   納子牽起我的手,朝屋裡知會一聲:媽,我們出去散散步——我的臉還很酸,肚子還很漲,下得樓時迎麵遭上一頓刀削斧挫似的寒風,竟消除了肌肉間的每一道麻木和超重。納子把我的手也帶進她的口袋裡,像擠我那間住了許久的公寓一樣,不安分地動來動去,製造出許多微不足道的小樂趣。我們拉拉扯扯的走出小區,納子便說要帶我去看新廣場,於是快快走著;過斑馬線前,又慢慢走著,拖到紅綠燈剩幾秒時才裝著喊一聲,領著我狂奔到白色浮冰一條條流動的馬路上——她蓄謀已久地又大聲喊到:我們明天就去把證領了吧?!   “”   幸子紮了鬆鬆的馬尾,後著步倒出她又能活蹦亂跳的小綿羊——來,上來吧?   “”   納子給我一左一右地繞上母親的圍巾——她拿到第一筆工資後給母親買的;這次回家,母親又給她圍上——已經不再像被迫著直視一個手上和臉上都塗滿鮮血的強盜:既然你不打算結婚,多久都不打算的話,那我也多久都不嫁人好了。納子的紅耳朵在冷風裡一抽一抽,我很怕他們會啪嘰一下掉在地上;裹成粽子的納子隻得整隻蹲下,卻歉疚地笑笑,再安上耳朵。不不,為什麼要道歉,為什麼要內疚呢?但這種事情終究不會發生,那種神態也終於侵蝕掉納子——謙恭、卑微、惶恐、困惑以及掙紮——我:不,不,不是你不好…就像在討好一個不甚被自己過分的玩笑割傷的後桌同學那樣——那小氣的家夥維持著有利的緘默,你卻還得時刻照顧他的表情,慌忙地抉擇是該沉默還是該發聲:這種感覺是真他媽的惡心。我原先以為納子會對我那番表示一笑置之…而今看來,她似乎也並不如你大度——她的傷口看來委實不淺,眼神迷離著直到我一把把她抱起來:乾嘛!我學不會安慰人,久而久之倒摸索出一個哄人的訣竅(很大程度上,適用的對象隻有納子):惹。抱起衣服比人還要重些的納子,朝一個方向死命地跑——納子拍我,力道軟綿綿的;路人也許以為是在拐賣兒童——跑到差不多要原地躺下等死的時候,她的氣也就差不多消了。過去我就是用這招和她和好的。   納子倒沒怎麼生氣,挽起我的胳膊慢慢走著:這歪打正著還給你扛到廣場來了…她平淡地一笑,眼裡的茫然大抵能不停用漏勺撈上來倒掉:我們上次一起來這裡得是十年前了吧?納子:時間過得真夠快的,那邊的盜版店都死絕了——我說:這多可惜。她抬眼看我:如果盜版書店還活著,肯定把你的書盜地滿天飛,然後你自己出的書一本也賣不出去,你就隻能變成窮鬼餓死。她有點兇地說完,又把臉貼在胳膊上。我說:那還是死了更好。接下去沒人說話;納子挨我近些。   納子:要是沒有這些燈,這廣場起碼要少一大半人。你挺認同。廣場的燈光盡極輝煌盛大之能事,給所有在周邊徘徊的人也鍍上一層堅硬的金光,又在他們腦袋裡奏響不切實際的宮廷交響——噴泉的姿態與腦海中回蕩的神聖聲音相得益彰,虛幻著孕育出一塊塊在池水中擴散開來的典雅和幸運;我身上沒有一元硬幣,隻好懷揣著下次一定的信念,捧一把沾滿財氣的冷水拍在臉上。納子也洗了臉,又跺著腳在你胳膊上抹乾,大眼睛亮出來…其實我挺希望你的書一本也賣不出去的:納子直盯著自己小鞋子的圓頭——她遲遲不抬頭;我估這口小火爐是體內的煤燒太旺了,又封得太緊,於是說,也是活該的。納子問:知道為什麼嗎?我搖頭。納子貼緊了些,湊上來:冇比雷基(不給你知道)。   納子犯倔是慣常,我也時常樂得同她作對;有時鬧過了火,到頭也還是嘻嘻哈哈的,就當打了個哈欠作罷——納子很快被一杯熱乎乎的黑糖珍珠奶茶收買了去,吸的第一口就給自己囔成倉鼠:喏,給你喝吧。我把圍巾繞回她亮晶晶的細脖子上,接過大杯,也吸一大口:你是餓死鬼呀,喝這麼急?納子笑了笑:等下記得給我留點……一個渾身收緊的哈欠就算收聲了。   納子說,新廣場連帶著步行街也翻新了一遍,周邊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活動,她們家的蔥蔥——一隻白色薩摩耶,很壯,很有騎士風度;因帶回家時蹲在一個綠色籠子裡而得名——就是在幾年前一次寵物展覽會上被她爸一眼相中的。考上平師大以後,她的心願就是也能養一隻毛茸茸的狗狗:可蔥蔥似乎有點太毛茸茸了,夏天隻能躺在空調底下靜靜嗬氣——她爸媽很寵愛它,不那麼熱時,也搖著蒲扇給它扇風。納子回憶起在舊廣場上賣各種稀奇玩具的老爺爺、現場炸的爆米花,於是問我,覺得新好還是舊好——新舊一起比較好,我說,比如牽一大群毛茸茸狗狗的老爺爺。納子晃了晃神,也點點頭:那我應該會更喜歡跳二人轉的嗎溜。你聽著她不大正宗的白話悄悄,駐唱街頭的吉他少年在路邊和醒獅合影——納子吸下最後一口溫奶茶:誒,今年就留在我家過年吧;這個小要求總不過分吧?我說不過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隻得被她捏著手腕,在她舉到嘴邊的手機裡錄了音,大意是我會留在她家陪她陪她爸媽,大家一起摸摸狗子,吃吃瓜子,包包餃子,團團圓圓、高高興興地把這次來得很早的年過了。…納子心滿意足地備一份檔,給爸媽各發一份,也給你發一份:你逃不掉!我說,我不逃。她於是拍打我,譴責我一向沒個正經——我說,這次真不逃;我聳了聳肩:你想的話,我過到十五再走也行。她才笑開來,又帶我去看煙花。   納子給我指出會有煙花表演的那片夜空:沉寂的灰粉色黑曜石板旋即咻地拉起一條細細的主線,來不及細細觀賞徒手雕鑿的全過程,便已呈出不斷延伸的繁復的細枝末節——一大朵刀尖鑲著金色染料刻就的月桂。作為先聲,直到它完全落幕以後,其它花紋才登上臺麵。   納子哇了又哇,小手卻在我的口袋裡搗蛋,又夾作剪子剪我的手——終於又問起:想明白為什麼不希望你賣書出去了嗎?我搖頭:全拋腦後去了。她一把揪住我的手,手指伸進指間:真不上心;你想啊,你辛辛苦苦,苦大仇深寫出來出來的書,到頭來沒人看,也沒人買,結果成窮光蛋了對吧?我說,的確。納子:你就得接著寫你那還是不會有人看的書了對吧?我說,有可能。納子一拍腦袋:可你都成窮光蛋了,怎麼寫呢?我:怎麼寫呢?   納子嘻嘻笑開,輕輕扣住我的手:那就留在我家裡寫唄,又名正言順又犯不著要和誰誰誰結婚——她又問:你當真一輩子也不結婚?——這麼著的話,大家都很高興。我點點頭——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