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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對孤雛 小林無人 11071 字 2024-03-17

幸子問你喜不喜歡海豚,淡藍色,滑溜溜,有著線條優美的長嘴的海豚——你眼前立刻浮現出那副瞇瞇笑的親熱模樣,不管海豚還是幸子——你點點頭:應該會喜歡;會想打著轉在它腹上撓癢癢。幸子果真浮出一個海豚式的微笑,朝後視鏡裡無所依倚的你使個眼色:那是逗狗狗的辦法啦。純白色薩摩耶應該很少那麼無所倚重地笑作一小團,起碼你沒見蔥蔥那樣笑過,即使仰在地上一邊嗬氣一邊被摸肚皮——說來你也確實想象得出兩種摸動物的辦法:那海豚應該怎麼逗?幸子搖搖頭,淡藍色頭盔的帶子也無所憑依地在空中飄蕩:不知道。幸子頭盔的帽簷化作那具微微翕合的長嘴:但是我可是和海豚親過嘴的呦;然後它好像笑了一樣,又潛下去,轉身遊走沒多遠就呼地躍出水麵。她大聲說著,也許多少把胯下這輛不大流線型的小綿羊視作了那隻能夠破開水流的精靈;頭盔的帶子更隨性地熱烈舞動。也許幸子也想飛躍一下,在午後多雲的江濱路道上劃一道遠處的大橋那般偉大的弧形——倘若能夠保留下來,這座沉悶的小縣城再能興奮起來也說不定:說是沉悶,此刻倒也有呼呼刷去肺裡餘贅的江風灌在耳臉上;幸子貪婪地換著氣,你也是。   幸子問:為什麼我們這裡沒有海豚呢?你思索了幾秒:人家不樂意來吧。幸子笑了笑:瞧你說的。往寬闊的江麵上望,連運沙船的影子都搜不到;倒有支起陽傘的幾個人站在黃褐色的大石頭上支起魚竿——你又思索了幾秒:倒也好,總不至於來這裡和魚鉤親嘴。幸子:討厭釣魚?你聳聳肩:隻是感覺還挺走運的,不來這裡的海豚…多少也因為能和幸子親嘴:你不吱聲地笑笑,想象著那副場景。   幸子載著你再經過很遠的過去是垃圾場的廣場:真的小的可憐;左邊有一座紀念烈士的白色石碑,你早上隻瞻仰得到被蝕銷去一些筆畫的名字——你不清楚有多少人會認真地記得這裡立著座孤零零的豐碑,哪怕它上麵會有他幾十年前的祖先。不必悲涼:我們這裡照例一個月要拜先人兩三次,哪怕飄過的野鬼也能蹭到點不十分虔誠的香火的。你如此漫遊在家家戶戶門邊的小香灰爐上,感受著十多歲的男孩女孩們不情不願插進去的三根香燭帶給這塊沉寂縣城的一點點慰藉:年輕血液的一點點活力。幸子問你,想不想去橋那邊看看;你愣愣地點頭,小綿羊隨後爬上通往一橋的斜坡——兩個月前,從橋的那頭過來時,你還在構思男孩和女孩討論著騎電動車跳江的無聊情節,沒注意到大紅燈籠已經在路燈的細頸上高高吊起;現在既已臨近一月中旬的年關,它們更沒理由換下來:它們有點掉色,對寧嘉大力渲染的年味隻怕是有所倒益;從橋那頭駛來的遊子大概注意不到這一點點反調——到底是閑人多事…你聳聳肩,在幸子背後恢復了怡然自樂。   幸子問你記不記得船家:你們過去常到江邊同船上的孩子玩耍——你說你印象最深的,是那個終日吃住在船上,卻一直惦記著在岸上養那塊菜田的老婆婆,她把菜田圍起來,你們進去就會挨罵;幸子說她印象最深的,是一直在船艙最裡麵敲那副線琴的老爺爺,我們要聽就得安分聽,交頭接耳就會挨批——幸子:以前總覺得那兩公婆兇死那麼兇,還偷偷拔他們一兩棵菜花;你就踮著腳要把那花別在我耳朵上——你笑了笑——也不止偷拔他們的菜花,還經常趁人不在時把他們的船和別人家的船解開;他們對這居然倒不生氣:你想象著那條黑魆魆的木板船往江心漂去,那兩公婆就在裡麵對著敲琴——幸子:聽說他們後來又搬回地上了,沒兩年就都走了。你想,按寧嘉人那時的觀念,是不大會把兩位頗受些敬重的老人家放進爐子裡燒成灰,再灑進糾纏了他們半生的江水裡的——二位大概也不樂意死後再回到生前顛簸得他們發火的江水裡——於是終於能埋進深山上一塊幽靜地裡;隻是苦了那些與你們年歲相仿的後輩子孫,如果在深山老林裡發現長勢喜人的菜花,同時聽見鏗鏘頓挫的琴聲…你覺得並不是沒有可能,至少他們時至今日還能在你們的記憶裡生龍活虎。   幸子猜,船家全不見了,其實還是好事。你看不見那些連起來的船隻同陸地相聯係的木板,它們黑黢黢,細細長長,和通向的船一樣落魄,踏上去比最頂層跳水板要穩固不少——盡管屁股底下是大大小小,比骨頭硬許多的卵石——單從不易招致恐慌這點上,它的消失便不見得是好事。你看見即將抵達的對岸右邊那排熱情似火的歡迎詞,再右邊是仿古的漆紅色橋樓,更有些不能原諒它們的不辭而別:大可以改造一下那些又破又寒酸的篷船嘛,這邊停一艘現代的大遊艇,那邊停一艘復古的大畫舫——可惜目前缺一座東方明珠。幸子也覺得是好主意,莞爾一笑:後邊有座明珠樓嘛。那棟仿古的塔樓上應該是能看到些風景的,可惜二樓以上死死鎖著;上不去的遊客大可以去街對麵的巴黎城裡吃肥婆醉鵝,也無傷大雅。想到這兒,你感覺寧嘉的小日子實在稱得上多姿多彩,而據說公園裡還有專門拉人玩夜間狼人殺的組織…可到底是小縣城,十年二十年以來,也還是小縣城。你笑了笑,仰頭打量著國際大酒店:什麼時候我們這裡能再多些這麼威風的大酒店?   “”   你想:到時候,每條街道都要叫做耶和華路或者耶和華大道。   “”   幸子在上渡轉了一圈,聽你說可以回去了,便很迅捷地向前麵不遠的拐口開進、開出。路上的車多了起來;你看見一個全身黑衣的高男孩把一架還擠了兩個女孩的雅迪驅得飛快;那兩個女孩相貌不詳,排著兩條褐色、粗壯又光滑的彎拐杖,讓你最感興趣的是她們腳上的黑色拖鞋和紅色指甲,披肩的長頭發和那男孩蓋眉的中分倒也相稱。他們對禦江小區售樓部前那八匹威風凜凜、金光爍爍的駿馬沒有費神嘲笑,可能早拿那渾濁的馬眼取樂到厭倦了也說不準——你還是像來時那樣忍俊不禁,卻瞞了幸子:這種笑點是配不上她的。可幸子還是莫名其妙揚了嘴角;你發現了,於是頗有些罪惡感:到底是啥這麼好笑啊?你擺擺手。幸子的海豚帽歪了,你給它扶了正:就笑這個呀?你眨眨眼,於是鄭重點點頭:我的笑點比較爛一點…對,也是我比較爛一點:你貼著兩片薄嘴唇,怡然自樂地眺望對岸右邊那座小氣的明珠樓——那不是運沙船嘛,藏那麼遠乾嘛?   “”   你對運沙船的別樣好感是世界上所有其他水上漂著的人工造物都無法匹及的,連你自己也摸不透這具奇異軀體何以一登上去就亢奮個心血難安:為了一探究竟,你更得登上去。你在很多地方都登上過運沙船;泉子的父親也有幾條,可惜你沒上過去。得等這雄偉的長家夥靠岸,再支一條結實的長木板同它接連;幾條船停一起時,也要在這樣的木板上穿行——這次不是通往賴以為生的客廳臥室,在兩條運沙船間的來回是貨真價實的滯空,離屁股底下的淺水灘有兩三層樓遠。落腳的船沿相當逼仄,僅能勉強維持稍快些行走;當然可以跑,可以沖刺,隻要保證跌進空艙裡還別大吵大鬧著要撈你起來,裸奔也沒人指責——每雙眼睛都用不同的態度和相同的興趣盯著你,大概都在默笑之餘試圖動用意念加強一點北半球的偏轉力,好把你卷進空艙裡,或者一整條江那麼空的船艙裡:這不會是團體謀殺,不會有人追究。有個笑臉輕佻的年輕男人,和你講起前幾年中秋節他們經過的一處上遊,當地的居民逢年過節會來祭江,他們就趁開過人群密的地方,把一個已經賴在船上許久的無賴用救生衣救生圈綁起來,慢慢放進江水裡,最後把繩子也一並甩開——他被居民們撈上去後,又扒下救生衣圈,又跳進江裡,可能自己把自己淹死了吧:男人笑了笑——這種流氓死多少次也未必能真死,也死不夠的;他貌似和你同姓,不過,還是不要和那種人扯上什麼關係比較好。你對那無賴有些興趣,進而又問起吊那人是什麼感覺;男人摸起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也不覺紮手:挺解氣的——船身那時才剛換過漆,味道很大,就這麼讓他在上麵一撞一撞地垂下去。   你隨男人大致把這艘運沙船的裡外參觀一遍,認定已經沒有特別的地方:如他所言,賺錢的工具而已,哪有什麼有意思的地方——你摁了摁口袋裡三元一支的圓珠筆,說不上很贊同。回到起居室,你們坐在沙發上;男人給你遞支煙,你說不抽煙,他便塞回去,另取了一根,又把兜裡的金火機掏出來——哢——男人麵無表情地吸一口,蘊一會兒,又別過頭去,才緩緩吐出煙霧:哎,你回去,會寫這船?你說不一定。男人皺皺眉,又別過頭去——露出一張眼斜眉揚,很有些地痞氣的微笑:也是,沒什麼好寫的,是不?你聳聳肩:倒也不算,起碼可以編一段無賴拉起吊床,躺在上麵擦手槍的描寫。躺在某個舒適又通風的拐角的漁網樣吊床上,鬆鬆地合著眼,對著隱約有個輪廓的靶子,那隻慣於苦力的大手細致地擦拭著槍管…這——男人笑了,舉拳掩著嘴,別過臉去大聲咳嗽了幾次,又紫青著臉俯下腰,更用力地噴咳著;你拍他的背,心裡長出棵歪脖子的罪惡感,稀落的綠葉隨著節拍沙沙地一晃一晃——我靠,你們讀過書的人就是他媽不一樣:男人這會兒又活像個滿載而歸的海盜,咧著一口微微泛黃的整齊牙齒;他把煙頭踩熄,彎腰拾起來,拋進半滿的垃圾筐裡。你說,讀書沒啥,讀過火了才會成這樣。男人提了嘴自己勉強混完的義務教育,把話頭掰回去:說起來,那流氓還真沒人見過乾那種活兒。你:這正常,大家背地裡偷偷乾嘛。可男人不以為然,又說他不也找女人,沒事乾時就成天懵在船裡打牌,逢年過節也不回家——你忽地失去深究拷打這個中年男人的沖動,調侃完直感覺可笑又可憐,於是強硬把話扭到另一頭:再看看那吊床吧,我挺想親身躺上去試試感覺。男人難以置信地凝視著你:你想乾活了?你聳聳肩:真乾了的話記得回避一下就行。男人撩起嘴角——這刻又成了幸災樂禍的毛賊:真乾啊?你們對著笑一會兒,終於先後起身。   你們爬上駕駛室,來到那個掛有彩色漁網的拐角;你的胸腔又開始空洞地反射不自覺的震動——對,正是這股誘使你不住地留意運沙船的震動;聒噪的心臟一次次超負荷,隨後爆裂開來——你輕輕地呼吸氣,四處發現不到新奇的風景——你不失望,你和男人係緊漁網的兩端,再把中間垂著的那團纏結作一塊的彩虹展開。你們看著絢麗的吊床,心照不宣地發笑起來:那流氓會在這裡對著誰——男人比著食指和拇指搓了搓…我們才是流氓吧,說真的:你麵朝著隱約能看見對岸輪廓的江麵;總不會對著沒邊的大河吧?你深知自己已經犯下無可救贖的猥褻,躺了上去,鬆鬆地閉上眼。男人:呃,老哥,我避一下哈。   你什麼也想不到——那茫茫的起了霧的江麵,或者一個無賴身著鮮艷的橙色在激流裡打轉;一處比寧嘉的水闊,一處比寧嘉的水急——想著這些怎麼可能乾得出那種事。哪種事?明知故問。應當檢視你自己的內心,然後清洗乾凈。…男人們待在一塊時為什麼總會想扯這些下三濫的東西?不,我不算討厭:這是種溫和的妥協,顯得你多少能合群些的粗俗玩笑就這麼從你唧唧喳喳的金口裡不停流出來——久了竟然覺得還有意思。喂,時刻保持不必要的沉默——十多年前郵給自己的長信的結尾;你挑出那裡麵讓你無法忍受的高級哲學命題和低級邏輯錯誤:過去的你不是你。無論再怎麼低聲下氣地裝作平靜,嘴裡的下流段子還是源源不斷——這是我。聽船長的打算,知道他跑完這趟就要把這條老家夥轉手——這也是我…你心裡那棵光禿禿的醜八怪還不處理掉嗎?那陣猛晃後,受委屈的不隻是葉子;你的心,注意你那顆偶爾梗塞個零點零零幾秒的幽默心臟,它快被壓得喘不過氣啦。掃乾凈以後就去耶和華路找綠子吧,她會在那;隻有我們知道。   你小憩過一會兒,走下近乎垂直的鋼梯,看見男人——年紀輕輕的船長——正靠在欄桿上朝對岸不停張望:我想起來初中時啃過一本古文鑒賞,裡邊有很多通俗易懂的介紹和講解,是我唯一一本正經看過三遍的書。船長笑笑,伸手指從右劃到左:這可以叫秋水共長天一色,對吧?你想了想,借著他乍現的靈光翻開回憶的箱子——現在的話,春江潮水連海平可能更貼切一點——船長楞楞地提起腳背搔了搔腿肚子,青皮腦袋有些雲裡霧裡:果然還是讀書多的人有水平。是寫詩的人有水平;你也倚上欄桿:賣了船以後,比較想去哪?他呆了一會兒,濃黑的短眉毛不自然地擠起頭——額麵上勒出幾道痕——害羞地笑道:回老家。你看那溫情洋溢的輕浮臉皮伏在黝黑的交疊手臂上擦了又擦:哪裡的,回去結婚?他又像偷看過道那邊的漂亮女班長那樣看了看你;你倒不嫌,等他扭捏了許久:哎呀,海島的,回去也還是開船吧。還開運沙船?你心下一喜——他卻看看你,卻搖搖頭。你有點嫌他了。他倒直爽地坦白道:其實什麼船都想開,喜歡這玩意,和它們結婚都行。怪人:你嫌他,給他腦門這麼一印——不過轉念一想:這麼說,也有運沙船嘍?船長抖抖肩膀:說不準呢?他這比你矮兩公分的結實身材立時偉岸起來:答應我,真結婚的話,就和它結,對它好,別搞一夫多妻——你鄭重地拍他的肩。船長的表情很有些扭曲,活像被揭發以後的稅務官最後一次蓋章那樣估計往你腦門上也一印:怪人。但他隻是嘖嘖嘴:那你比較想去哪?你聳聳肩——哪裡都想去,除了老家,應該——好學的船長:這叫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你聳聳肩:應該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總之沒那麼高尚。   “”   幸子的耳背勻稱又美觀,透出一條鮮活生命的獨特愉悅感;不久以前,你看那裡還是片荒涼又乾旱的處女地,總是讓你探索。你理解的。你當然理解:萬事萬物都可以理解!你輕輕摘下幸子那頂冒出憨氣的淡藍色頭盔;它才不是什麼海豚。你輕聲說:寧嘉管得鬆,不要緊的。幸子的頭發也紮得鬆,幾縷成規模的發梢撓著你的鬢角——耳廝鬢磨;不不,這是萬不能的——你說:今晚我們吃魚,怎麼樣?她也笑著:我們自己做?她的嘴唇是那些隻會吐泡泡和親魚鉤的失血的青灰色嘴唇所能比擬的麼!你說:可以;蒸條羅非,淋上醬油,我們偷偷地吃,再把魚刺也偷偷藏到垃圾桶最底下去——幸子耳輪上的細纖毛幾近透明;肩上的帶子隱匿的巧妙連變色龍也不及;她的白T恤鼓動著,同樣一塵不染:幸子啊——她問:有必要這麼偷偷摸摸的嗎?你聳聳肩:其實也沒有。害,無理取鬧罷了。幸子可愛卻不解地仍舊微笑:想起什麼開心事了,笑個沒停?我覺得,你不能同一個剛接觸了耶和華的家夥講求邏輯:你說,天氣太好了,心情也跟著好得不成樣子。一點也不違心的貫鑿古今的頌美,你靜下心評論到。那些永遠也不會翻開我的書的無聊到一天之能盯手機十二個小時以上的高中生們大抵是無福消受你由衷的有感而發的——所以,可是,我還是得討好他們匱乏的眼睛和他們神經的精神,故意羅列一些富於音律的華麗字詞以博取一點點粗略的關注;他們的第一個念頭普遍會是:也許會是作文的一個好開頭。盡管這是不折不扣的暴殄天物,但我的天賦總歸有點價值:你心滿意足地摸了摸幸子敦實小巧的耳垂:就是說,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很得意忘形;可以理解?幸子的笑顏在你運用過的所有假設中都出類拔萃地恒常亙古——它就是自然,無意誌的自然;她自然而持續地笑著:能能能,怎麼不能呢?…唉,幸子啊!你無聲地怒號著,想把她一口氣塞進空無一物的身體裡。   幸子載著你在規劃井然的嶄新街區裡徐徐自得。她時不時介紹,你認真聽著,重心固定在腰間:那些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人家就是這麼坐著的。你和幸子說,公墓的設計實際上和世界上大多數街區都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不會想著把半死的人先安頓在那裡:就像建一座活祠一樣,把人供進去。幸子嚴肅地點點頭,似乎還沒品出你無來由的惡意——似乎隻是個玩笑——她永遠也品不出的,因為惡意的源頭不是你:直白點:耶和華懷柔策略下捏就的你…充滿了不滿和惡意,喜歡擅加挖苦嘲諷;幸子絕對不認識的。她問:為什麼公墓要修得那麼整齊呢?你沉思幾秒:可能害怕影響市容?你又說:整齊一點,看上去也賞心悅目一點。整齊的墓碑串並聯成亡靈的樂園,每一位青史留名或平凡透明的死者都規矩地列作一隊又一隊;他們的嬉鬧聲和悄悄話一般聽不大見,有時會很吵。幸子沉沉地呃一聲:都去公墓了,未必能有什麼好心情吧?你笑笑:強迫癥不犯了,放朵花,再吹吹風,好心情自然就來了嘛。如此,深山老林裡的那些土包給人帶來的不適也就解釋得通了——死人、不規則、氣氛靜謐,再加上自己嚇自己——你點點頭,自顧自道:一場活死人的派對,也有點意思。幸子能駛入你那毫無邏輯卻又溝通陰陽的絕妙構思裡嗎?不,她還是永遠別理解的好——唉,幸…幸子:聽上去還蠻有意思,我也想參加了…她靦腆地哂笑著。   幸子說她買菜時常喜歡來這邊的市場,人不多,總有種尋寶的樂趣:那個兇神惡煞的大叔會給你的粉條送一塊虎皮豆腐;那個慈眉善目的奶奶賣的板栗錐子成色極佳,風味獨特,總缺斤少兩;我們現在這個攤位據說活魚待久了會變肥。濕漉漉的石頭地板坑坑窪窪,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拍暈條魚都怕喳喳;你樂意給他鼓一句氣,他便一屏息一狠心一落槌,瞪著大眼的魚頭立刻碎作無辜的硬渣——好在你提前用海豚帽護住了幸子的臉。留著中分、係著圍裙的小夥子刮起魚鱗來倒得心應手,那雙細膩白凈的手耍魔法似的把斷頭魚剝個精光,再自覺捧給母親模樣的中年女人去掏空內臟;他又撈上來一條羅非,內向地笑了笑,接著揮舞他那化腐朽為神奇的魔術棒,巧妙地施展了一次完美的催眠術,大功告成的火花星星點點地炸開來:他終於外向地笑了笑。他的人字拖在此刻絕不亞於大師手製的牛皮尖頭鞋,你由衷覺得。幸子問你吃不吃薑,你說你不挑食;她又問你,吃了會不會有不好的反應;你說沒有,說香菜芹菜都可以吃——我也是:幸子那把這一切都裝作巧合的笑容甜滋滋的…給你做一個涼拌芹菜:幸子伸出修長勻稱的腿剎住車,俯下腰身去視揀攤擺在蛇皮袋上的綠葉和綠莖。你放下的雙腿可以夠到地麵,於是以一個累人的別扭姿勢放鬆著,就像,胸口往前挺,兩肩向後用力一靠:啊呀。海豚帽的背鰭令人心疼地抵著黑色的路麵,能破開活水的尖尖浸在無味的泥淖裡——呃,對不起:你下車撿起頭盔,甩了甩沾水的帶子;幸子沒大所謂地嘟了嘟嘴唇,吻過海豚那興許同樣柔軟厚實的嘴唇:色澤鮮美、一開一合的兩瓣河蚌殼。買菜的老婆婆遞上頂蓋開有小孔的農夫山泉水瓶,幸子點著頭接過,噴淋去海豚上的汙漬——真是有心啦——她的白話帶有點撈樓(外地佬)的腔調,老婆婆臉上的燦爛裡便多了幾分敬仰:冇,冇。幸子是從滬上回來的,講的普通話卻還是不大標準,經常在饒舌時糊成一團,聽上去黏黏的,撓著心肝之間那一小塊發癢著嗬氣的乾土;那她臉上淺顯的快樂就是潑灌的井水:你之前寫下的這段話,擠在另一本筆記本裡。…還有什麼要買的呢?幸子環顧了一圈;其實很快就能把偌大的市場盡收眼底,她仍細致地檢索了好一會——要不,回去了吧?你剛用襯衫下擺抹乾海豚腦門上的水跡,點點頭,嗬一口氣,再擦一擦。隻用一個下午就徹底風乾的皺巴巴襯衫:你看著紐扣在微風中搖動。   幸子輕聲哼哼笑著,合著嘴,快活地扭轉著小綿羊溫馴的長角腦袋;細角尖支著麵鏡子,你這會兒從中隻望見前座的牧羊人長脖子下抖擻的圓領,框出一副拙於深淺的純色畫——麥粒漿匯作不吞吐風浪的絕對平靜的太平洋,南邊是不太平的兩塊澳洲…我在看什麼?索性搬出耶和華偏好的卓別林吧,他那小胡子讓無數人為之心神蕩漾——對,也包括我——你化身粗鄙卻並不無禮的運沙船船長,放狂地箭馳在潔白而遺世獨立的大陸間鉆進地殼的海溝之上:兩座安息在太平間裡的粗俗島嶼,上蒙一張薰衣草香的白布。   “”   綠子的洗衣粉沒有特別的氣味;硬說要有,也不過是你鼻腔裡又開始縈繞的桂花清芬。你恨它。這段時間你們常聊那個小矮子,你覺得她是煩你了才不來找你,綠子則意見相左:她的暑假也不輕鬆不是嘛?你覺得那無非是個脫逃的借口——倘若她對我真心,又為什麼總先斬後奏?綠子提醒你:那是她自己的要求,她覺得你會理解她,僅此而已。不,我不理解:你泄了氣。再說,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沒關係的:綠子攬過你的脖子,把額頭抵在你的太陽穴上。綠子從不搶去納子在你心裡天平中的半分重量…怎麼可能?你時常預見一種可怕的趨勢:綠子終於徹底擠掉那小個子,然後擁著你從裁判席上從容落下。綠子在言談中時常會往那個方向靠攏的——幽暗、靜悄悄、零下二十度的美人鬆繁茂的鬆針叢裡——可她自己卻渾不自覺;於是,你得在對她敞開心扉時裹緊圍巾,時刻準備著沉默:你們依靠交流來通風散熱的企圖便自然不能貫徹到底。綠子卻始終沒什麼看法。   綠子的短發刻意維持著一點中性的朦朧意味——也許像耶和華那樣討厭別人以第一印象研究祂的外在——肩膀稍寬,胸部很平,兩枚不妙的按鈕呈粉色居多的粉褐色;她不算很白,遠遠望去隻是同齡人中較為挺拔的一位:同她嚴於律己的形體習慣不無關聯。綠子並不反感你偶爾一十六歲少年春意萌動的無助眼神對準她…相反,她滑溜地褪下天藍色的緊身牛仔褲,露出拉得很高的白色三角褲;你問她:不勒?她無聲的嗬嗬輕笑著,控死了撩起白T恤下擺的數據:來唄?你撫摸她肚臍窩下那圈瓶蓋沿般繞住腰腹的鋸齒印。她看上去甚無不妙的反應,不無輕浮地笑著——你終於張口:嘿,有點——她搖搖頭,又拉上無需皮帶綁定的長褲,背身無意亮出圓鼓鼓的臀丘…飄然而去。綠子是幾班的來著?無太多糾結的所謂:反正她總是有求必應地隨從你的輕聲呼喚;悄悄地出現在你的左右或身後,自然而然地加入進你漫遊的隊伍。有時你的思春實在觸及了警戒線,綠子就讓你把那繃得烙紅的箭鏃柔柔探進她用唾液潤滑過的肚臍坑裡,然後你閉上眼,在她耐心的擦拭下把她緊致外膚那片自然又健美的凹穀勾畫作影綽的輪廓……呼,謝啦:你頓覺惶惑,抱歉著用紙巾擦去綠子堅韌肚皮上的汙漬——嗬口氣,再擦一擦——她隻柔柔地笑,背係著手腕。   綠子不在時,你隻得混跡在同樣思春同樣聊傾心過的女孩的男孩堆裡,但不大說話。他們很會開玩笑,抽他們紙巾不用提前通告,也很少斤斤計較,宿舍裡的汙言穢語你聽了也不得不會心一笑;可惜沒有一個玩過紅色警戒和街頭霸王。不過樂趣總還是不缺乏的。舍友們晚上聊女生和女明星,聊時政也聊經濟——他們總對杏嘉的現況剖析得一針見血,可是政治成績總那麼點分數;他們說吹水和現實就像是不相及東風、悍馬和美洲野牛,考試和水平也是如此——聊完了坦克就轉到手槍上…哄堂大笑;你摸不著頭腦,也還是象征性地烘托了會兒氣氛。後來你才在他們的手勢中理解一切。平日裡,你拿這幫自詡嗎嘍的籃球狂沒什麼招,隻能忍著聽他們哐哐地撼動整棟樓,把宿管阿姨給惹上來。睡你上鋪的哥們也打球,戴眼鏡,被領導收球時就拿要打球長高撈女票作揶揄;舍長晚上上床後就毫不客氣地揭穿他,說他每晚偷偷進廁所練習槍法,是開倒車,又舉你做例子:光高沒用,高冷、高富帥才會有女孩倒貼——你少打點槍肯定蹭蹭拔上去,能壓姚明一個頭,我打賭,一周網費。可是這家夥就不打嗎?上鋪伸腦袋出來看你。皮膚很黑的舍長:人家都不需要自己動手……你蒙在被窩裡看電子書,被點名後伸頭出來聽了這倆二貨的拌嘴,終於氣笑了。   綠子聽你說:有些時候我又感覺自己從這團汗臭味裡飛了出去。你定定俯瞰著這座人流熙攘的寄宿製學校,動情地辱罵著:男宿舍樓和教學樓之間完美的對角線,食堂常吃出頭發和各種不明碎屑,熱水也三天兩頭供不上…唉,大不了就洗冷水嘛:數九嚴冬料峭寒春挺挺也照樣能過去。其實,你的不滿沒什麼必須發泄的地方,同學們班會時吵吵幾句,聽個樂嗬就過去了,自己就定神朝哪個漂亮班乾望著…他媽的,憂鬱王子?這群不安生的長臂猿在宿舍裡聊起女生們給男生起的外號,拍著床板哈哈大笑——你聽到舍長是奧巴馬以後終於消除了義憤,那些矯情的日常挑剔就盡數掃掉——他媽的到底是誰起的憂鬱王子?你上鋪舉起手。   綠子隻和向你表白的隔壁隔壁班那個女生有點來往,你和她待在一起時就知趣地退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你再怎麼想請她解圍也無濟於事。這女生叫什麼?這是無所謂的考慮:你隻需拍拍她的肩膀,乾脆便以喂或者呃相待稱。她到對你的名字爛熟於心,卻不怎麼叫,處分報告上有你不起眼的大名時才憋笑指給你——翻墻外出通宵上網:你念出來,不怎麼害臊——記大過,留校觀察。屁大點事:你擺擺手,說有位宗師拿下四個大過了還活蹦亂跳,我這——人家是校長侄子:她提醒你。這龜孫,怪不得敢串通兩個宿舍二十個人往外跑:你嘖嘖稱奇…既然已經記了大過,那聽聽MP4什麼的姑且收斂點,先別一人一隻耳機在校園裡逛太久了吧。她也認同。   綠子在你和女朋友出學校逛街時有玩跟蹤,女友遲鈍地沒發現,你卻總能瞧見她那顆脫盈的孤傲腦袋:據說是日式女高中短發?你不懂時尚,女友就帶你到街邊的雜誌亭裡翻開一本造型周刊指給你看:是女高,中短發啦。有沒有短中發?她撓撓頭,笑了笑:你現在去剪就有了嘛。可你實在不勤理發,實在是被班長盡職地煩到受不了,才去校門斜對麵巷子裡的老頭那裡隨便剪剪,他會順便給你刮刮臉;女友就蹲在門框上看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讓手穩得異常的老頭給你幾塊刀片,要你回去也常記得刮胡子。你感激她,開玩笑說如果哪天想不開要自殺,就拿這個割腕;她卻神遊著不大笑得出來,自然不會跟你賭咒:如果不用那個,就永世不得超生。你那時兀自這麼比劃著,後麵她主動提出分手去和別班男生好了,你也這麼比劃著尋思…其實到底不值得;起碼也得先割那對奸夫淫婦給自己留點尊嚴:舍友們這麼勸你,你於是感覺他們有點討厭。你隻聳起肩:其實沒正眼瞧過她,其實——赫咻,晚上別叨著她的名字邊哭邊擦槍就行:上鋪的哥們不做拉伸,伸頭出來把臉皺成苦瓜樣——嗚嗚,淥子,我的淥子,沒淥子我怎麼活啊嗚嗚…原來她叫淥子啊:你隻沉默著揚了揚下巴。我以前隻記得她是十四班的,走起路來也時常鬆鬆爽爽地背扣著手腕,悠悠閑閑地走在前麵看這個看那個……你不再想她,忽而也有點恨她。   綠子在你分手以後反而同你碰麵少了,你卻對她恨不起來。說真的,沒什麼好失落的。真的。她也隨別人走了也沒多大關係;隻要她們覺得比和你在一塊時更開心更舒適,那麼所有什麼都沒多大關係——否則你會小人得誌地占據竊喜的致勝高地,在最後一段路途中輕輕地把她們用心不純的巨石復又推下去,一次又一次。綠子到底還是會依賴我的:你不禁想:除了我還有誰容忍她呢?如此純潔,崇高,智慧的綠子,她會不甘寂寞再來找我的,一次又一次。和我一樣。   綠子,我的綠子…哪個綠子?   綠子,與我同行,與我同姓的綠子:小林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