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1)

做對孤雛 小林無人 11679 字 2024-03-17

愛子,鐫刻著你改隨母姓造就的淒美名字的黑巧克力:死城愛子——乳白色的字跡竟很有風骨。愛子,你最愛的芒果和車厘子慷慨地星羅棋布著;1和8的蠟燭裝在分別的小被子裡,位列整盤蛋糕中央:生日快樂,愛子。   愛子,你高大英俊、溫文爾雅的繼父式戀人給你唱響低沉的生日快樂歌;你不戴那頂紙皮王冠,你有貨真價實、券後九十二塊八的璀璨冠項,可你沒囑咐他帶上——這也無所謂,愛子。你給別人也唱過多少次生日快樂?你總是最積極最焦點的那一個;你從來察覺不到與會者中那些炙熱或妒忌的目光嗎?你總太激動了。小壽星一年一度(也許是四年一度;你的媽媽又是幾年一度?)能出風頭的機會也給你初心純潔地順走了,我猜。那些平庸的孩子總該為聚光燈終於能照在他們的艷俗舞臺上而先給你分一塊蛋糕——最大的,最多芒果和車厘子的——因為隻有你的登場,大光圈才有打進這場乏味喜劇的合理借口。現在給我們打光的則是曖昧的路燈和街口八卦的黃燈:每到晚上,這片教育園區就由這群東張西望的長頸怪物把守著,監視住所有被軟禁在擁擠城堡裡的公主們——哪有及你半分優雅的騎士在巡守,都是些嬌慣野蠻的無聊男孩。一曲終了,愛子:我高貴又受盡了委屈的長發公主;吹熄代表著你提前成熟的18歲蠟燭吧?…心上人的黑色駿馬跪在路邊睡沉了…你們二人在靜悄悄又弱不禁風的篝火前不言語著——把時間凝滯下來。   愛子,有心事?   愛子,陰雲罩眉的愛子,眸映月圓的愛子,搖了搖頭。誰欺負她啦?不,她可是萬眾敬仰的少女明星,無須粉飾無經濾鏡就能垂眉一笑百媚生的生機少女;可她又偏偏那麼低調,在四人間的宿舍裡淋浴也許也隻低吟淺唱。不會有人願意以極端的柔情或極端的暴力以外的手段迫使她折服的,我那正直善良的小美人魚——即使是校園霸淩,無論如何也不敢不識好歹地對準她——她們無意的排擠和他們有意的接近都像沙丁魚蠢拙的報團取暖。而你隻需放聲吟詠,這群腦無二兩珊瑚又可有可無的浮沫便會立刻在陽光底下湮滅……所以,你又想回家了,愛子?請先別瞪大你那汪淺淺的能透出池底卵石和細沙的漂亮眼睛,愛子。   愛子,生性好動的少女:那種氣氛我真待不下去,就像一直被壓在什麼下麵喘不過來氣。她善解人意的戀人,厄人點了點頭。   愛子,手足無措的少女:考試也一直不在狀態;找老師聊過了,她隻說到時候給我約心理老師輔導一下——不過,說到底也隻是治標不治本。她見多識廣的戀人,厄人點了點頭。   愛子,躊躇滿誌的少女:所以我乾脆來找你,看你能不能給我開點靈丹妙藥什麼的。她學識淵博的戀人,厄人掃了眼折疊餐桌上燭光明亮的生日蛋糕——沙漏裡還剩多少?——巧妙的隱藏起已洞悉一切的悠閑:那就再休息一段時間……他魅惑的長睫毛搖曳著:再沒辦法的話,就隻能休學了。   愛子,我不會講什麼大道理,也沒什麼大道理可講。我的態度就是這樣。選擇權在你手裡。所以現在我想講一點故事,不是童話——成年人讀不了童話——真人真事。如果你已經下定決心選擇成年,那我們就以成年的角度和方式來講。   愛子,我這輩子目前為止有過數不清的女人(你其實早就能猜到的吧),我和她們勾勾搭搭,不清不楚…我們也是一樣,對吧?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女人了,你,愛子;如果你當真的話。可是我,這麼花心的我,卻下定決心隻和三個女人結婚。很荒唐對吧?但我發現,這個數字從今往後不會增加,應該也很難減少:第一個,她是我的初戀;第二個,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第三個,就是你的媽媽。——好了,剛才的你可以全忘掉了。隻和三個女人結婚?別的男人一輩子可能還撈不到一個,嗬嗬。我是名副其實的渣男,你已經可以蓋棺定論了,愛子;再把釘子釘得死死的,讓我變成吸血鬼也好,總之別放我出來。唉,愛子,講這麼些,我才發現我什麼也證明不了。   愛子,我們進入故事的正題。主角是一位同剛才沒有任何關聯的小女孩,她和你一樣多才多藝,因而她叫藝子:當然了,反過來也成立。藝子和我認識時才十四歲——和你一樣——她的鋼琴造詣超越了這個時代所有自稱鋼琴家的總和,是她那個海豹一樣,說話卻像小鳥叫的胖姑姑手把手教她的;藝子從四歲開始接觸鋼琴,她姑姑則是十八歲,可兩個人都有堪稱恐怖的天分。藝子從九歲開始登臺演出,到作為她那個城市的一塊名牌收下錦旗,隻用了不到五年,而那年她正好滿十四歲。我說再多證明她的才能都沒用,那太遙遠,也沒必要。我們起初在一家商務酒店初遇,藝子那時受邀去那裡進行演出,而我隻是恰好在那裡暫住;在一種無法厘清的情況下,我稀裡糊塗混進了她正在彈奏的會場。她和姑姑合奏一首很耳熟的曲子;由於場合比較隆重,她姑姑打扮得相當正式,她卻穿著得相當隨意,外套下麵還是哆啦A夢的睡衣。她們彈完琴下場以後,有慕名而來的客人留住他們談話,藝子卻趁著空擋溜走了,拐角處正好撞見我;我那時沒聽說過這個小天才,隻是在會場外麵看到印有她照片的演出公示,記住了她的相貌。我怎麼會想到這小女孩抱著件深紅色的外套就撞上了我呢?於是想逗一下她,問她在乾嘛——她說在玩捉人遊戲——我問她熱不熱,讓她要不把外套給我幫拿著,她於是就給我了。這孩子很單純,和你一樣,愛子。我拿到了外套就跑。太幼稚了對吧?我那時二十八歲,卻還是吊兒郎當的。藝子還是追了上來,我把外套還她,想走,她就拉著我的衣服一路跟著我,甩也甩不掉,直到跟進我的房間裡:她倒是很有膽量。   愛子,插句題外話:以前我很討厭小孩,現在卻正相反。我喜歡孩子們不做作的天性;文文靜靜的很好,調皮搗蛋的那些,隻要能和他們玩到一塊,就會覺得他們其實更可愛——你又是怎麼想的呢,愛子?過家家遊戲是孩子們怎麼玩都玩不膩的,畢竟模仿的也不是真實的家庭;過家家裡的我們有永遠花不光的錢,有洗個一兩秒就完全乾凈的碗筷,生孩子也隻需要找一塊毛巾塞進衣服底下,不時把它扶上去,走幾步路,就可以順利分娩了——聽上去還蠻有意思對吧?藝子那樣單純的孩子就很熱衷於這樣的玩耍,然後自說自話地在喝光我的可口可樂以後就賴住不走了,說,喝了我的東西就要做我的新娘子。藝子她平時應該是很搶手的新娘或者姐姐媽媽,我這麼覺得:她長得有那麼點漂亮,一種天然而健康的漂亮。可是我錯了,她是因為沒人樂意和她玩過家家才這麼急切地把自己嫁出去的。病急亂投醫嘛。很不幸,繡球拋到了我頭上。我渾然不覺地接住,一開始雖然覺得有些意思,不過大體上還是想扔掉。   愛子,藝子實際上是個有點討人嫌的小姑娘,經常沒大沒小,俗話點說就是低情商——這就不像你(幽默的新郎見縫插針地逗引得他眼下的新娘一陣耳紅)——這種人你們班裡,或者以前認識的同學裡也會有吧?是大部分人一致嚼他耳根,他還渾不自覺地腆上來沒話找話的那種類型。是吧?生活中這種人也到處都是,甚至很多時候你我也是如此;可是我們,比較高情商的我們,通常會選擇察言觀色好保護自己——可藝子那種人是不大懂這套潛規則的,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不幸。我很想把這種性格稱作一種不成熟,可是總覺得有失偏頗。但是藝子則是完完全全,全方位的不成熟;除了身體。   愛子,對於這一類人,我現在相信:如果他真誠以待,是十分有助於自己的人格健全的,就像把自己視作一個任勞任怨的誌願保姆,把這個壞孩子嗬護得如沐春風——我正是因為當初保持了玩世不恭的虛偽,才會成為現在這樣扭曲的罪犯。暫且不去細究我的罪行吧,愛子,你還有很多時間。我們說回藝子。這孩子可能還少兩根筋,可能把用來耳濡目染一些社交技能的時間也花在了鋼琴上了吧。我無論怎麼哄她、嚇她、趕她,她都不走,於是把她放在膝頭,像一位愛笑的父親那樣撫摸她。愛子,你現在可以知道了,我是一個很惡劣,可又有著恐怖天分的人販子:這就是我能給你的第二個成人禮物,愛子,你也許早在一開始就收到了。你是不相信,還是不害怕?反正,我告訴我自己,而自己那時也明明確確意識到了:我這麼乾完全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把懷中這個多動又暴力的小女孩嚇跑;她帶她那多愁善感的胖姑姑來找我算賬,要拉我去警察局也無所謂…我那時實在是不善於應付小孩子啊——也不知道藝子實際上的監護人隻有她這個軟弱的胖姑姑,甚至打算好了和一大家子惹惱的老老少少,還有不會信任我的警察先生們理論。一切都很戲劇性,愛子,而這種情況一般是沒辦法厘清的。你知道嗎?這個在我很生氣時覺得她無知又惹人厭的小女孩,一個隻顧著自己不停嘰嘰喳喳的花季少女——事實上也不諳世事的藝子——她主動湊了上來和我磨合,然後爬出一條猩紅色的小蛇,但顯然一點經驗都沒有;這點也不像你。(滿分的時機,眼疾手快的騎士先生!)我又怎麼能料到這一切呢?不可思議啊!我想做一些不合時宜的回憶——藝子的手指硬硬長長,用胳膊箍住我的脖子以後就不停用之間和指節搔我的臉;她閉上眼,像迪士尼的公主告訴你們的那樣;她的枝乾也輕輕隨著她腦海裡的音符搖擺,溫柔得比德彪西的月光還要傷感上一千倍,就像一隻乖巧的長耳兔在吃草時輕輕抽動的小尾巴球,毛絨絨、軟乎乎的掌心棉球——唉,愛子,我並不是懷念她的美好觸碰,隻是忽然很想感慨——假如一個人的記憶可以隨意篡改,那這個世界可就完全亂套了!所以能改變的隻有一個人的嘴巴,它能讓直白的過去變得晦澀難懂,也能反過來進行文藝創作。這個世界又是多麼荒唐啊!我一直對自己的嘴巴很自豪,所以我的世界在我意識到我自己隻是一個善於曲意逢迎的編輯之後,全都崩塌了。全部都,愛子。我的記憶太過真實了,反而讓我欲蓋彌彰——這就是我迄今為止一切痛苦的最初源頭。愛子,聽不懂也沒關係,就當我是在為這件事從頭到尾的可靠性添一點有趣的調味料。   “   愛子,倘若你的媽媽能和這樣一位健壯秀氣,談吐不凡,穩重而平易近人的紳士先生結婚,你該是多麼難以抑止地滿心雀躍啊;這位先生竟已四十四歲,卻恰好和媽媽點成天造地設的一對:媽媽就像是一位托管外甥女的嫻靜淑女,趁這位先生上門前抓緊給自己打扮一番——媽媽原來也可以這麼美!你察覺到他們在暗地裡約會是出於怎樣的契機?其實家裡到處散落著戀愛的氣味嘛,這個冒失的媽媽!客廳的鞋櫃裡多出一雙一雙或紅色或絲絨足尖或隻有幾根線條的高跟鞋,媽媽每天都換著款式穿它們出去,你就在家裡挨對地穿上,一遍遍在播放綜藝節目的大電視機前走秀;媽媽回來時就倚在屏風上,盯著你入神:寶貝,你還可以再美一些。媽媽拉你進隻有她一個人的大床臥室,把衣櫃裡,衣架上所有的衣裝扔在地上,土撥鼠一樣翻出一件又一件嶄新或半新的衣裙,叫你就地換上。她原來還有這麼些簡直叫人改頭換麵的衣服——戀子,蓬鬆長發披在肩上的媽媽:啊,別人送的——那時媽媽還不認識那位仿佛來自法國的先生,就已經這麼受歡迎了…好了,愛子,張開眼吧:媽媽的小公主——媽媽在背後摟著你,啾啾地親吻著你的小臉蛋和元寶樣的小耳朵:媽媽,好癢啊——原來我也可以是公主嗎,媽媽?為什麼不是呢,好好欣賞你自己吧!   愛子,原來每一條裙子穿到你的身上,都會把你變作姿彩各異的另一種人,就像媽媽那樣能夠遊刃有餘地駕馭起每一種色調、每一種風格:你在向日葵、矢車菊還有鈴丁香之間愜意舒展開嬌嫩的花瓣;你這一時在蘇格蘭踢踏著吹響手風琴,那一時又在莊嚴肅穆的家族晚宴裡驚艷出席,此時卻已經在聖誕節的金色櫥窗那邊把小腿靴踩得嘎吱作響;蒼白的長裙會讓別人聯想到麥田裡光著腳跑向祖父的莊園而不是枯井裡的怨婦,合身的運動裝能勾起他人對晨跑路上那抹朝氣蓬勃的倩影的日思夜想而不至於罵起中學時一年四季的統一著裝,厚黑的連褲襪啟示以眾人的應該是深邃寂靜的太空中貪婪進食的無麵男奇點而不是紓解邪念前眼中那團驚心動魄的稀薄昏暗…男生們當真能隻盯著穿了褲襪的雙腿就——是的,愛子;你們的對立麵很多時候就是有著這種連他們自己也難以的特殊喜好:厄人聳聳肩——大不了以後就不穿了唄。愛子,可是你媽媽似乎對這種緊緊裹住整條光潔白皙的長腿的脆弱織物情有獨鐘,偶爾透明,偶爾亮黑,偶爾需要用袋子吊起來;你感覺穿著這玩意兒很多時候會忘掉,可經過的那些形形色色的男性都會通過不自主的一瞟、一瞄、一瞥把你晃得心兒直跳:他們到底在看我哪裡?——隨之而來是頭暈眼花和天旋地轉;可是媽媽就不會了。媽媽,沉魚落雁的戀子:變美的代價嘛,無非是。她似乎早適應了這類T臺天後所要承擔的質疑和詆毀,仍稀鬆平常地絲滑套上兩三天一扔的長襪,蹬上她喀噠作響的細腿高跟鞋——又出門了。   愛子,你果然還是比較喜歡清新恬淡的的藍白色水手服;裙子要遮住半截小腿,好不讓你鼓起勇氣還是決定穿上的奶白色連褲襪太過惹眼——男生們交頭接耳:看那邊那個——你相信有朝一日你也能像媽媽,英姿颯爽的戀子那樣,睥睨著把所有焦急的視線全踩在腳下。   ”   愛子,藝子那之後天天都要來找我——她和姑姑一樓辟作琴行的家就在那酒店附近,不過五分多鐘的步行路程——她說是因為這裡景色很好才常來的,來我房間裡坐一會兒隻是順便(結果從下午坐到晚上,這口是心非的小毛孩)。我反正不怎麼相信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會喜歡門口的棕櫚樹和獅子站立在懸崖上的噴泉。既來之,則安之,我說;藝子就乖乖地坐在床上看電視或彈空氣鋼琴——我是這麼想的;她想拉我出去玩,我卻還是去了。這孩子身體裡有一種不願意安分的活潑血液流動著,多出的精力全花在彈鋼琴上正好。我於是假裝采訪的記者去參觀她們的琴行——金碧輝煌,可那些光彩大多來自獎牌和獎杯;整體上沒什麼裝飾,一座特別昂貴和好幾座也很昂貴的鋼琴就是主要擺設:藝子的姑姑招了幾個學生,不過他們的天賦同藝子相比實很——可惜?大概是這個詞。我的直覺是:如果藝子還能彈琴,或還有人記得她的琴聲,那麼這群也很出色的孩子估計隻能一輩子活在她的陰影裡…這樣可就太可惜了。不管怎麼樣,藝子吵著要給我露一手,於是在最貴最中心的那架鋼琴前落座,立刻變了一個人。她會發光,那時候:我的眼睛告訴我。   愛子,你能體會到的吧(美麗的少女打了個寒顫)?你打開嗓子以後,所有聽得見聲音的人在看你是都會有種仰望的感覺,因為你也變了一個人。你們都是毋庸置疑的天才:我們每個人都喜歡天才。如果你在唱歌時化為古希臘掌管歌唱的繆斯,那麼藝子就是阿波羅——一個臟兮兮、兇巴巴,可又有一點天真爛漫的快樂神明:所有樂器都得為她噤聲,愛子。直到今天我還切實感受得到那天的雞皮疙瘩在密密地冒出來。   愛子,首先是一段很普通很不起眼的試音。藝子的姑姑告訴我,藝子進入狀態很慢,所以請我耐心聽下去。我倒聽得還算津津有味,因為我根本不懂鋼琴;我一直覺得能把七個音對準那七個數字的就已經是天才了——那麼你和藝子真應該是天才中的天才(微微笑的紳士先生頓了一會兒)…天才其實也分門別類,有消耗型的、積累型的;藝子應該是創造型的:她的天分是與生俱來,呈不斷幾何式增長的,她每摸到一次鋼琴,她的靈感便驅使她的才能不停往外延伸,直至她成就為更高一級天才——我甚至懷疑過她的存在是不是用來觸摸極限的工具。俗話說大智若愚嘛,剛開始時,那個瘦瘦小小的天才摁起琴鍵時顯得相當吃力,瘦瘦長長的手指靈活但不怎麼夠勁地來回遊移,和我們印象中那些仿佛閑庭信步的鋼琴家有很大不同:他們的每一個音都沉穩有力,無數次練習留下的肌肉記憶指引他們腦中的曲譜慢慢翻動——對了,藝子從來不用任何譜子;和她那靠出神入化地模仿名家大師的姑姑不一樣,她從不拘泥於現有的結構和節奏,通過獨特的樂感和記憶感進行基礎上的再創造——說回去:而藝子沒幾秒就會像粗心的初學者那樣發出一些很不合拍的雜音和餘音,手指的節奏也因為疲勞慢了下來。姑姑介紹說,這是藝子在探索更合適更舒服的彈奏姿勢:坐姿、手擺放的位置等等。我看不大出來,隻看得見小姑娘相當不滿意地皺起眉毛,然後每一下都變成發泄情緒一樣的打砸——這時進去了一段震得人耳朵生疼的高音,慢慢有些聽不出她一開始借用的那種風格,接著切換到毫無章法的亂彈一氣——胖姑姑這時也皺起畫成的眉毛——最後以連敲十四下啦(6)來做一個小結:藝子不得不停下來喘幾口氣,甩了甩手腕,憋足了一口氣,雙手慢慢放回琴鍵上;她額頭上流了汗,沒擦,扭頭來看了我一眼,露出牙齒地笑笑,又呼出那口氣。姑姑說,藝子在彈琴時幾乎從沒分過心,即使是休息也是低頭去深思——我來不及細想,愛子,接下去第一個音就已經把我嚇得不敢再分心了。你信嗎?這孩子在以一種既兇神惡煞又小肚雞腸的方式吸走了我所有注意力:她在用神聖的鋼琴聲捶打我,控訴我的分心;在我凝神專注去聽時,音調中又好像全沒存在過那股兇狠一般愉悅,溫柔,和緩,一如她的親送——同時,一種奇妙的觸感在我的嘴唇上麵擴散,我伸手去摸,卻立刻被歇斯底裡的尖叫喝止,隻好縮回去。軟軟熱熱的觸感。你應該相信不了了,愛子:藝子她在琴聲裡摸我的臉,我感覺得到;臉頰兩邊也出現了她兩隻小手冰冰涼涼的硌硬感,要把我往她那裡靠。這實在是一種難以言明的超脫感。我渾身緊繃著,動彈不得;我們就在五個人的注視下沒人知曉地忘情交談著。姑姑說了些什麼,可我的聽覺全被藝子霸道的息氣聲占據,隻呆呆地點頭——我分心了,於是臉上被撓了一下;她隨後又用更溫柔更柔軟的不停索求,對那塊撓傷的愈撫來討好我,亮閃閃的眼睛像快要哭出來那樣盯著我。後麵我才知道,這是一首很熱烈的情歌,我當時卻漸漸聽出一點可憐和寂寞:藝子的情書中愛不能已的一段抒情自述。姑姑隻聽出來哀傷,眼眶泛起一點看不見的紅潤……藝子不再用暴力拉回我,而是換著在似乎是我的下巴和耳朵上放肆地取食著,又轉下脖子,去捏鎖骨,探索我的心房,用尖指甲去撩撥肋骨……簡而言之,藝子在如同天籟的聲波中如影隨形,終於滲透進我的身心,閉上了眼,也蓋上了耳朵,蠻橫而又無理取鬧地向我表示這樣一位少女的愛,勾著手臂要我接受她的愛,接受她這個莫名其妙的年輕新娘…現實中,她在燈下的身影卻瘦弱而招人憐愛,因為過度的疲軟而顫抖著;她看了我一眼,終於虛脫地擠出來一個笑,支起身朝我鞠躬——   愛子,那麼懂禮貌的一個可愛少女,在置身極度的惶恐和久等的愛情中彩獨有的那種興奮中俯下纖細的身子。她被一個蓄謀已久的影子附體了。抬起頭來時,眼睛裡滿是天才獨有的那種難以遏製的張狂和挑釁……呼——   愛子,我的敘述已經盡量如實地還原那整場演奏中我的感受和心境,已經拚命忍住細胞裡咆哮著想添油加醋的篡改沖動,好去美化我以後日子裡的難以啟齒——可是有一種聲音,就是藝子的鋼琴聲,倒逼著我把她的情書一字不差地抄下來;這聲音直到剛才還在敲打著我的神經,一個廣受好評的人販子怯懦、可怖的神經——所以我該是矛盾到了怎樣一種地步呢?不過這所有到底是挺過來了。我的任務圓滿完成了,愛子。現在開始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可信可不信: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一種愛在我胸中激蕩良久;她融進我安分的血液裡,蒙蔽住了我的眼睛,也困惑了我的大腦,讓腦海化作一整片血海:在血水裡遨遊著的是迸發出少女的無限魅力的藝子。過去我不向別人提起這段心動,多少因為我還不敢正視自己往後那點很卑鄙的行為——我很膽小——我怎麼敢向任何人說我曾瘋狂地嗬護過一個豆蔻華年的少女呢?那絕對會讓我喪失一切意義上的鮮活身份——所有人都隻會覺得我是個謊話連篇的食人魔,而不會是個欣然接受下那個情竇初開的女孩的情書的同樣迷茫的成年人。這些就是我想補充的。   愛子,我早就已經分不清自己的現在和過去:先前脫口而出又形形色色的謊話把我自己也欺騙了。我患上一種怪病:我受到了仙女的啟示,無可救藥地深深愛上了我的藝子,她就像我最初的洛麗塔。這就是那一天發生的最重要的事情,也是直到今天所有我一手造就的悲劇的根源——而那禍根的土壤卻是在還要往前的更長時間裡慢慢培育的。我們就忘掉這些吧:請正視過去,愛子…藝子讓我徹底沉淪了,瘦瘦的藝子,鋼琴彈得驚天地泣鬼神。後來我在平嘉找了間房子,在那兒住下;她每天都要來找我,我們相愛得發狂。藝子在十八歲的時候出國留學,繼續進修鋼琴,自那以後便人間蒸發一般,直到今天還杳無音信。這就是我和藝子的結局。我在隨後痛苦又煎熬的日子裡逐漸發現,藝子身上附著著的影子從夢裡消失,卻又在現實中出現,附著在了另一個及笄少女的身上:我隨後和她母親結婚,然後度過了悄悄相結伴的琴瑟和鳴的四年,整整四年:相愛得發瘋的四年。可是在她十八歲以後,那影子飄走了;我們嘗試適應沒有靈感的相處,結果沒幾個月就結束了。   “”   愛子,你注意到自己稍稍呈八字內傾的冰涼小腳了嗎?像低下頭去傾聽綿羊和風鈴的牧羊犬那樣屈著臟臟的前爪。臟臟的白色厚底運動鞋;乾凈的白色過踝運動襪。愛子轉動著塑料餐叉,目光不肯從隻剩一小截半圓的蠟燭上移開——這蠟燭真耐燒啊——愛子:你的意思是,我們也結束啦?我倒還蠻希望它一直這麼燃下去的:愛子鼓了鼓不自覺泛起潮紅的臉頰,於是說不出話來。厄人冷漠地坐在對麵,看不出有更多聳人聽聞的過往;他的睫毛枯聳在半空中——不是,你這個人…愛子終究理不清頭緒:打算拍拍屁股也跑了?這個人搖搖頭:你還隻是提前生日不是嗎?——不是不是,如果我吹滅這個蠟燭……愛子捏住話頭,鼻隙裡吹出氣流;有點風,冷嗎,愛子?哪裡還顧得上這些:愛子——臟臟的前爪摳進草地裡,厄人想——請耐心一些。   愛子:你還和幾個——少女——有過這種經歷?厄人:數不勝數;滿夠四年的,你是第四個。   愛子,請冷靜一些。厄人:你知道,道貌岸然的人底下總瞞著點不可告人的東西;但說實話,如果你能聽得懂的話——他的眼睛擅長勾人魂魄;他就是用這雙眼睛哄騙那些小維納斯的?——我底下那點東西是一塊心病,像一隻擴大的黑斑,心理上的癌癥;對,心癌。厄人的眉頭顯出一點陡峭:能喂它的隻有影子附上的少女給予我的愛。   愛子,他在運用優雅的修辭來掩覆醜惡的劣跡:少女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最高尚的事物,我現在可以明確告訴你,愛子。   愛子,請耐心一點;請先別揚起憤怒而失態的爪子——小巧又冰涼的爪子,肉墊軟乎乎;他吻過,不算特別鐘情——厄人:可是她們又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同情和可憐的東西,愛子;她們,或者說,你們,其實是一群大同小異的動物,在我每一刻不留神間看來。愛子,你會是什麼?他倒像一個頑劣的馬戲團團長;他竟自己上場。厄人:所有會欺負他們的人都是沒有資格呼吸和她們相同空氣的豺狼虎豹;這種猛獸適合拿來剝皮,送給天才和勇士們張掛在墻上,以示表彰。那你呢?你很有求知欲,愛子,不過請先別著急——請先設想這樣一幅圖景:雪原狼和短尾兔給對方套上戒指,東北虎和梅花鹿跳起了華爾茲——他笑了笑:一位技藝高超的馴獸師給卡南犬過起了生日。   愛子,調整好呼吸。厄人——你的戀人——戲馬厄人:我以為我是劊子手,但其實不是;我其實很擅長教導小動物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所以我應該是一個馴獸師——一頭頭莫可名狀的野獸組合起來的還算帥氣的怪物。他又笑了笑,眼角的紋路留存著:用你們年輕人的話來說,是同你那個麵具玩偶一樣永遠吃不飽的野獸。不,他很美;淺黃色的柔光溶進他一向乏有血色的皮膚裡,又在他褐色的眼仁裡閃爍著一點亮光;萬花筒和三角棱鏡,愛子。戲馬厄人:那時候和你一起看的那部日本動漫叫什麼來著?有怪物,有機甲,有楚楚動人但無比脆弱的少女操縱著機甲去對抗那些神話中的異形怪物——對,我印象很深——我學一學他的比喻吧:我是那頭縮在世界角落仍要呼喚愛的野獸。我很低劣,很卑鄙,所以隻敢蹲在房間或者車裡等待我的少女們送上門來。   愛子:還有別的嗎?厄人搖搖頭。愛子思索許久,放下叉子,叫厄人站起來。他高大的身軀在馬路上投下一道饑餓的黑影:不,不是魂牽夢縈的倩影。愛子盯著金燦燦的芒果,把手掌伸到桌子底下——掀翻:請先再見,十八歲。   愛子,你現在可以知道,我和你媽媽結婚,並不全是為了你;可你媽媽和我結婚,卻全是為了你:厄人蹲在那座粗野的鯨魚雅丹前,不住地為鮮美的芒果和車厘子深感惋惜;它們或許在大棚裡費盡心思了想要取悅你的口舌,或許在地球另一頭開開心心地待字閨中過許久呢——你不喜歡奶油,我還特意叫放少點:這點你倒和你媽媽一樣。   愛子,你媽媽到底是什麼樣的,現在還有印象嗎?十七歲的少女呼吸穩泛,高高地盯著車頭前觀看螞蟻的愛人:他很喜歡小孩子才喜歡的東西。至於我媽嘛,我早以為她不要我了。少女剝下薄薄的防風外套,扔在馬兒無聲沉睡的臉麵上;其實一點也不冷,新換上的棉襪也一點不保暖:她蹲下,緊挨著專心研究的雄偉戀人的肩膀:噯,好看?他交疊著手臂,支著下巴:好看。噯,我媽她平時都在乾嘛,也整天出門不回家?他不出聲,透過層淡淡的白霧一般緊隨著蟻群搬起一小撮奶油——的確極小的一撮——愛子:她好歹還是你老婆吧,你真不怕她跟別人跑啦?她笑道:又說和她結婚不全是為了我,那就肯定也有為她的嘛;她有那麼多男朋友,你就一點也不吃醋?厄人想嘆氣,卻猶豫著最後咽下去:我們隻是生意上的夥伴,隻是偶爾聚在一起吃一頓飯——她想怎麼著都是她的事:厄人聳聳肩。愛子點頭:原來她還是大老板呀?…一樁叫做死城愛子的買賣:厄人忽而微笑起來了;我倒是賠得血本無歸。   愛子,你大可以回想一下戀子是什麼時候才開始變成這樣的。十四歲到十七歲之間每一秒的每一個女兒都開始搖頭:像是一夜之間就變美了一樣,也不會變老。對的,就是那一夜:厄人的睫毛尖得意地撚在一起——其實我還是一位慧眼識珠的慈善家,我到今天才發現。愛子也自豪地托起細眉毛:她以前可是當了十幾年校花的呢。厄人:看得出來。愛子:她還特別喜歡童話故事,從小講到大,連我都反感那些幼稚的東西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她還沉迷得不得了;在我十歲的時候,她才離婚沒多久,她還說什麼她就是我的魔鏡,我又是什麼白雪公主的——現在想想真是夠幼稚的,羞死人啦。還有嗎?還有我也不去想了:愛子一隻手左右撥開臉邊的長鬢,把手伸到後腦勺一下拉掉發圈——她一直躲著我一樣,連見都沒見過幾麵,怎麼可能知道現在是什麼樣子。厄人不搭理他的少女粉紅色的肌膚,轉而去察看那堆奶油很少的生日蛋糕——你媽媽的生日,還記得嗎?愛子:十二月十日;為了防沉迷我把她身份證號背下來了。厄人笑了:倒也挺好;你媽媽這幾年的生日都是我給她過的。愛子點點頭:嗯,然後呢?她的戀人搖搖頭:沒有了。他側過來臉,順應地放在他的少女溫熱的手掌心間;她笑著:就像玩那個拍照遊戲一樣。   愛子:我原本隻是想提前過個生日,好調整一下學習狀態的什麼——現在算是全完了——啊……她被緊緊依賴的厄人輕輕放在黑色引擎蓋上;越過他黑發濃密的頭頂就是燈光微弱的教學樓:現在這樣估計是真回不去了——我也去回不去了,愛子。你就算了吧,壞家夥:他的愛人拿住他的脖頸,低頭下來將要抵著他高寒的鼻尖。厄人的薄嘴唇收進嘴裡打濕了再展出來:不不,我本來有很多個機會可以一走了之的,可我到底舍不得。厄人的後腰被纏結的兩條藤蔓死死禁錮,前麵則是把中指和無名指的指尖探進深邃的泉眼中的青春莉莉絲——厄人的升華獲得了虛假的準許——上帝啊,這片死寂又美麗,最最原生態的濃濃地球湯:我要你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