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這次回到岸邊,也無例外地看到那個金發少女在響子的挽臂下慢慢走著;她們打著傘,光腳泡在鹹鹹的海水裡。他的注意力總會給那頭泛著白光的短發帶走,然後他的小妹妹就跳著嚷著,把另一條黝黑纖細的手臂旗幟樣揮舞著——他也把雙手圈在嘴前叫喊著,身下的小船很快脫離了響子搖旗的生效範圍;他接過跟班手裡的煙,塞進嘴裡繼續吸著,跟班還想回頭再去看看那個最引人注目的金發少女:浪哥,你說,那頭發怎麼看著跟鉆石似的,她們還說那是金色的呢。浪人的下唇翻開來,傳達著跟猿猴似的無奈:年輕人嘛,現在連我們都理解不了了。跟班搖搖腦袋,也點了支煙——呼噓——要我說啊,還是響子更好看點,那客人可太讓人感覺高攀不起了。嘶,浪人翹起二郎腿,斜坐在破坐墊上;誰問你了?跟班:你不這麼覺得?浪人笑了笑:這倒是…響子那兩大條很多散發的麻花辮很多時候看上去會讓人覺得,還是她更純真可人一點。事實不也是如此嘛。那位客人多少有點作作的,我覺得:跟班多少有點銳利地指出這一點。浪人走神著掐滅煙頭,望向顯出一點形狀的碼頭灣:說是也是吧。那兩大條橄欖枝樣的辮子趴在響子的肩膀上,像極了他腕上的手鏈;就是她送的,沒什麼可說的。 船長幫忙著把後艙裡的紙箱搬上岸,堆在一處陽光剛好直直照曬的棚子裡;待會兒就會有人來取,之後船長才能名正言順地去那人店裡蹭口飯吃:料特別足的海鮮粥,是出海前的最後一頓早餐,也是夜歸時的第一頓夜宵;魚丸裡很少有刺,海帶湯鮮香鹹口——白金發色的客人拚到他桌前,咕嘟咕嘟地喝乾抹凈,還把碗捧起來,把臉伏進去左舔右舔;她身邊那個高大男人隻要了粥,到後麵也留給了她。往後的日子裡,船長哪哪都能看到這對讓旁人羨艷不已的有趣眷侶,慢慢起了興趣;兩個人哪哪都去,足跡遍布全島,又可謂神出鬼沒,中午還在島這邊他一個朋友家開的民宿裡,傍晚就已經在島那邊的街上從頭吃到尾,他認識的老板裡沒一個說不認識的:這小姑娘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胃口倒大的嚇人。船長還打聽到,他們在那家專門接待外地遊客的酒店租了房間,不可謂不財大氣粗——那酒店後山邊就是島上最負盛名的溫泉街,物價大多屬於智商稅的範疇——可據說那姑娘特別精,一般不輕易購物,可一開口就要腰斬,否則就用能讓人感覺被腰斬的眼神盯著你:我們滬上的進口店還比這便宜個好幾塊呢,要不我以後也來這裡開店好了——接著她會撩一撩臉頰邊的白金色(已經為人所熟知)頭發,對你很嫵媚地笑一笑,把脖子上掛著的相機對著商品拍一拍:東西蠻好的,留影一張,回去幫你宣傳宣傳嘍。你也沒法反駁,她可能真乾得出來……船長擠在搬貨的夥計堆裡聽八卦,笑一笑時被問到:他們找你去坐船了嗎?他愣了愣;當中一個平時不口吃的鍋蓋頭:傻傻、傻啊,去給他們開開開船,保證能撈撈,撈一大筆!船長搖搖頭:嗬嗬笑著。 船長這次來黑礁石街沒有更多事情乾,於是到處散著步和人們搭訕。笑臉遍地都是,爭著搶著要留他吃飯;船長擺擺手,說還不餓,懂事者就給他指出個大致的方向:響子剛從那邊過去了,我看著的。船長笑著:我也看著呢。他打發開跟班,自己走進芭蕉林裡,朝沙灘走著。這片芭蕉林從他懂事時就這樣密密鬱鬱,從裡抬頭望天也還能窺見零碎的藍天——金色沙地往前的最遠端,齊整的藍布又同藍海相縫,豁口處打上雲白色的補丁——榕樹下的瘋裁縫已經死了很久,她給童年時的船長縫了好幾年衣服;她平時一言不發,也不上街,隻等在大樹下自己搭的棚子裡,來來回回改著縫紉機上那件校服的尺碼,偶爾上街,也逢人便問見沒見過自己女兒:大概這麼高,這麼瘦,頭發挺多。船長沒讀高中,卻知道祥林嫂,於是常在回憶裡把祥林嫂的樣貌自顧自代入那個瘋女人——可祥林嫂大概沒有這麼美麗。有人摸到校服或者問起女兒時,她的歇斯底裡就開始發作,張揚著剪子要你還她女兒——對,誰都不行,一碰必發飆:香人抓了一把辣椒麵,撒到開始綻放的熱狗上——浪人:她是怎麼死的?香人聳聳肩:有天,她來找到咱爸,想要他順路帶她去那邊買點好吃的,她要拜自己女兒——她之前從來沒說過她女兒的事情不是嗎,爸就以為她死了,一心軟就搭上了她——結果車開到半路,這女的自己跳下車,又跳進海裡,撈上來時已經腫得又青又紫了;爸還給她找了塊好位置埋了,前幾年記得時還叫我買點水果去給她拜一拜,就在狗兒山裡。浪人嘆了口氣:好可憐啊。香人翻動著四根熱狗,不為所動地搖了頭:她都瘋成那種樣子,誰知道他女兒是不是真死了。她又瘋成什麼樣子了?香人:大概是你出去讀書以後的事情了吧;就開始整天窩在那小棚子裡,拿著你的衣服和她女兒的校服自言自語,大概把你當兒子了吧——他沒笑,嫻熟地翻烤著妹妹和客人要的熱狗——本來就沒人想靠近她,這下更完了;她帶著剪子上街,逢人便問見沒見到你和她女兒,把我們都弄得很煩……沉默?香人把熱狗放到盤子裡,從琳瑯滿目的小桌子上選了四串豆乾;他下巴的汗液已如鐘乳石鈍尖的滴匯…爸見她連飯都快吃不上了,就去給她送點米,又把家裡的衣服都拿給她縫;誰知道她還反過來說咱爸對她有意思,想勾引她——香人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來,吞了一口氣下去:所以這瘋婆死了就死了吧。 “” 蕓子,我應當向你自我檢討。當然還有過很多封,我每乾一件蠢事,就滿懷激情地憤書一封——而這份檢討的開篇竟然是:對不起,可以先不要想起我的長相嗎? 蕓子,我從無數個路過的身影中窺見屬於你的那部分,所以每個人都相似於你。無需時間,無須加壓,那份已然轉化為意識的印象便已經主動溶入血液裡——如此,我便也相似於你。我們成為一體。 蕓子,這段文字既肉麻又讓你我反胃,不是嗎?如你所見,當你依舊活在你青春的餘韻裡時,我已經這麼偽善又惺惺作態——油膩地濫用修辭:你恨死這些了;蕓子,我還記得。到底是什麼改變了我?我一邊追尋著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一邊不斷改變,問題又像寫不出的數學題那樣越堆越多,我卻還沒開始寫解——我於是開始在試卷上寫作文:就是那些叛逆的檢討——不過我很有信心能把所有檢討都在通過各種解釋以試圖逃避的這段經歷描繪得盡量繪聲繪色;你也起碼不會打起瞌睡。 蕓子,我已經四十八歲,已經是你的三倍——你卻還是那副仿佛欲望冷淡的少女模樣——我也還在不停追尋你的模樣。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號,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後;一場很不尋常的大雪。我在很北方的一座把火爐燒得極旺的屋子裡給你寫這封信。我身邊隻有一位極擅長於驅遣雪橇犬的老向導,他以為我要給妻子寫信,所以請我代他向你問好。這封信怎麼不會是檢討呢?也許也會是情書——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我怎麼還在說這種東西!我也許應該對自己的所有行為都立一個前提:你依然是我的最愛。) “” 香人不時朝妹妹那邊望去,終於抽空用毛巾往臉上轉圈:這火燒火燎的。響子非要在日頭最盛的這天出來燒烤,還跑去一心一意地陪客人,把他扔在這片不涼快的樹蔭裡一個人料理三個人的美味;浪人來以後就是四個人了。響子:這是盡地主之誼——她這麼忽悠,他就這麼聽信——反正這位客人可不一般,對吧?香人不覺得她有什麼不一般,無非是頭發透明點,腿更細點,聲音更甜點…到底還隻是個心智不成熟的小姑娘,和響子一樣。她們兩個可夠一兜子壞勁了:浪人搖晃著塑料杯裡的冰可樂,另一邊手肘彎到椅背上,樂嗬地看著少女們在遮陽傘下的舞蹈:一種無章無法,響子老會給踩到的即興發揮。香人翻著客人最愛的五花肉,撮了一把辣椒麵,均勻地撒上去——油脂落進紅炭堆裡激發的滋滋聲拔高了他的興奮閾值,他必須攝入更多更多的哧哧和呲呲聲;他才沒心思理會雙眼對那麵窄窄肩頭和兩圈緊繃大腿渴望的呢喃聲——他注意到浪人的視線瞄準著的是少女緊挨著的腰間那一點空隙…表情像是在跟自己不分高下地纏鬥著:這傻逼很喜歡給自己沒事找事,享受著呢。香人這麼想著,難得地笑一笑,空出手來扯一扯發小手腕上有黑色玻珠的手鏈:你就這麼明目張膽地偷窺別的女人?在想事情:浪人笑著等他鬆手,手掌隨後覆住膝蓋——響子還有幾天回學校?香人很快答出來:幾天。浪人:我當然知道是幾天,具體是幾天?香人聳聳肩。有點無語地笑笑。浪人:你這親哥當的不夠意思啊。香人低頭塞來一串賣相上佳的五花肉:你管不著。誒,你要去送她嗎?義兄等著親兄那個無可取代的回答:她自己去。那我去送她:無可取代的義兄眨著眼,又接過一串五花肉——香人:成交。 香人對浪人可算知根知底:這傻逼想跟響子獨處…隨他們去吧。他不想更多麻花辮以外的事情——偶爾抬頭確認確認沒走丟就行,否則他就要抄起竹簽唯身邊這個二愣子是問——上一次還是抄起手邊的鋸子指著他的鼻子,把他連連逼退幾大步:你他媽還記得回來?已基本被視為忘恩負義的異父異母親兄弟在妹妹的欲揚先抑後猛然站到跟前,香人接受不了這種反差,一把摔掉手裡的鋸子,先是扇自己耳光,再是扇浪人耳光,又是撿起鋸子差點往自己身上招呼,被響子拉開,也避免往他身上招呼——你他媽怎麼現在才回來?響子小聲提醒道:我哥他甚至做好了你的靈位,就等你噩耗傳來了。浪人道歉著抱住這個就快油盡燈枯的老大哥,還是難以抑製地嘻嘻哈哈:就我回來啦?香人點頭,恢復了一點精神,眼眶終於能夠撐開一圈:哪還有人回來…香人扭頭過去打個噴嚏:好猝不及防的這麼一下。浪人笑著抱起手臂,舒舒服服地合上眼:哥,你今年幾歲了?二六,滿打滿算今年二七。還沒打算給我們找個嫂子什麼的?香人沒打算地抬起發黑的鐵網,轉了轉發白的木炭:這種東西,隨緣就好了嘛。浪人:嗬,你要想找不大把有人上門,你條件又不差——我估就是你瞧不上人家。是又怎麼樣,你比我爸還囉嗦——香人笑著,大聲喊到:喂,那邊的公主們,來吃嘍。 香人終於不大自信地吐露了心聲:如果,響子以後也不回來,怎麼辦?遠處,她的麻花辮熱情地扭擺著比劃出手語:不會的。可那麼多人都在離開之前就說,會回來,不也都沒了下文?浪人也說,會回來的;他輕輕點破他的杞人憂天:她是你妹啊——她也不傻,現在島上發展得這麼好,又能賺錢又能陪在家人身邊,不回來還能去哪?話是這麼說…行行,以後的事情以後再去想,趁現在她還在家,多陪陪她才是正道:香人不作答,手上還不舍得停歇。浪人的手臂托在腦袋後,遠眺著纏在黑礁石上曬日光浴的漁網們,胸口越來越開闊,吸進去的空氣也越來越清涼。 香人:沒事找事的應該是我才是…於是開始想念那個瘋女人。 “” 蕓子,她應該是最後一個少女了;隻活在我齷齪筆錄裡一個個罹難者中最美麗最出彩的那一個。 蕓子,我深愛的每一個少女竟都在不知不覺間出落得同你那麼相像,甚至每一個後來者都能遠遠超過她的前輩——我從沒有告訴過她們你的存在,因此她們無須模仿,隻要自然生長。我沒有要求過她們什麼,也沒有向她們索取過什麼——往往是她們自己找上門來——我即使在我最痛恨她們的時間裡,最想要的也不過是希望她們還能夠停留在我身邊,我們像那歌詞寫的一樣:做對孤雛;即使一句話也不說,我們也能知道對方想要什麼,然後我們拚盡全力去滿足它…這不就是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嗎?那麼你應該能夠理解我現在的心情:我要開始摘離自己的一切責任——我明顯是有罪的嘛。 蕓子,我在麵對她時倘若還能采取縱容的態度,便絕對能進一步從絕望的控製中鬆一口氣,好讓自己從窒息的鎖喉中更踏一步出來…我愛她的情感中究竟有幾分之幾是不來自於你的魅力和記憶呢?我們竟然這麼巧妙地融為一體——在她最後那幾個月裡,我們終於迎來最後一次顛鸞倒鳳,就在我為她擦拭臉頰上的臟汙時,一股股不牽涉有你的氣息一陣陣從她的口腔和鼻腔裡冒出來,我一直以來都在心底歡喜連天地維持著的溫情和欲望便在這樣的微風裡被吹散了。到最後,她就變成了個完全陌生,卻還很可愛,單單與你相似的褪色少女——我見過太多這種美少女了,但她依然稱得上此中翹楚——隨後我才單方麵知道:我們已經在戀人的視角下徹底瓜斷葛絕了。我的解放以及升華終於在最後一次肉欲的主動釋放以後來到。我討厭有一說一,所以我有十說十吧:有一點…她帶給我的震撼遠遠大於啟發。你也可以把震撼和啟發畫上等於號,如果你不希望有別人看懂我們這一篇檢討的話。我一切都隨你。 蕓子,你的影子便是有著如此的魔力:附著在誰身上,誰就把我屁顛屁顛地吸引去;然後我像動物明星那樣展示著自己天賜的毛發和高超的技藝——她們便自然而然會被我吸引過來,用自己亭亭玉立的身段買下一張用以長期觀看的貴賓卡。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從始至終!直到我再也分泌不出要讓整個人飄飄欲仙的激素。愛子不美嗎?美,我愛她。她是怎樣的美?她是一種擁抱過世俗的美,端坐在時代正中的美:她是少女明星,聚光燈的偏寵;在燈下,我還能隨意地看到縈繞在她四肢之間的迷茫、浮躁和選擇困難——這不是她的專屬:這是讓我感到最痛不欲生的地方。我不敢用什麼濟世情懷包裝自己,但一想到我視野以外的少女們——她們的五官像自嘲一樣平平無奇,她們的三觀灌滿了這個時代的流弊過失之處:眼球、消費、娛樂——這些事物過去也有,隻是在當下竟膨脹得如此畸形——我便不能不感到強烈又失落的痛心疾首:她們卻始終不敢真正憐憫自己,而是一再轉移著注意力。我怎麼開始抱怨了呢……不過也好,姑且讓你看看你未曾涉足過的未來吧。 蕓子,我滿心以為,這四年以來,我們這個世界最有活力的存在這一身份會促使少女們對自己產生一點探究的興趣,對身邊或更遠端的世界燃起一點認識的興趣——如果是這樣,我一定會很樂於成為指引少女們在哲學之路上保持樂趣的向導,驅遣我那群溫良儒雅的極地犬,而不是接她繡球的俊新郎或者任她打扮車廂的多情司機——人們也許會說:探索世界不是少女們應該做的事…請把它當做對少女們最惡毒最墮落的蠱惑——為什麼少女們要被禁錮在病態美和無所事事中呢?探索這個世界需要借助她們自身獨有的審美,以此提供一些靈感上的獨特啟發:藝術家和罪犯都鐘情於少女,因此是有根據的。罪犯是讓人不適的藝術家,藝術家則是讓人不適的罪犯。我夾在兩者中間不上不下,因為我不是天才;我既平庸又膽小。如此的我,自然不敢大肆鼓吹我在一言一行中自然實施的主張:愛她們、啟發她們、交付她們選擇權。其實我不知道自己在解釋些什麼。我很快地抓住腦海裡出現的話語,然後動筆。我無才也無德,有罪就是有罪。因為有罪,我自然便有資格對少女們發泄針對她們的不滿——就我身邊的少女們而言——她們的情緒常常被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攪得波濤起伏,她要讓別人知道,讓別人做她情緒的垃圾簍,讓別人同她分享短暫又無足輕重的痛苦;趨於平靜以後又要被挑撥,又一次進入她們眼中無所謂次數的循環:發動態,發朋友圈,為了尋找安慰而廣泛運用著社交媒體…到頭來依舊沒有什麼改觀。她們自身發展起來的審美不比普通人高到多少:隨著短視頻的大流,越過各式濾鏡和包裝贊嘆著;或許有時覺得自己的品味獨一無二,其實注意到的也無非隻是他人無暇眺望的夕陽和月圓——而真正的美,她們則不曾見識,也不會見識——這不怪她們的,這隻是我的一腔憤懣罷了。她們的樂觀活潑是一種好品質,卻硬在皮囊上寫滿不善交際的安全聲明…我時常想,她們既然說害怕社交,又為什麼會對零成本的網絡交往趨之若鶩呢?我們這個時代究竟把底下這個社會最美麗的少女們當作了什麼,又變作了什麼?——我的思考終究隻能淪為徒勞無力的感慨,對早熟了的少女們的抵觸和輕視逐漸卻鑄成初見時的不安和悲憫:她們現在成為商品、代言人、助紂為虐者以及斯德哥爾摩癥候群…以前的少女又是什麼樣子? 蕓子,你的影子可以讓個別少女煥發光彩,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寧願相信,不隻是因為她們本身的特殊——她們的少女身份就是自帶著無上的魅力——那麼更多擁有這樣魅力,卻仍在耐受溫水炙燙的渾不自知者,她們的花樣年華又能靠誰來濃縮回憶,最終結成她們真正身為過少女的證明呢? “” 響子曾被客人的手牽著踱進海裡,但在夏末清晨的海沫觸及膝蓋時忽然想起:你肺活量比我還大,我肯定比你早淹死啊?客人說:我可以先吞兩口水嘛…響子到底還是撒手不玩了。於是,她們又在島邊的岸崖上討論著一起墜進海裡的可能性;海鷗在響子的頭頂上盤旋,嘎嘎嘎嘎嘎嘎地叫,她被吵得煩,便說:還是不死在海裡的好。響子解釋道:被魚吃了還好,還能有粽子掉下來,就怕安安靜靜地沉到海底下,誰也不知道地倒插在沙地裡——這也死得太幽默啦。客人摘下係著絲帶的太陽帽,輕輕笑道:我也挺幽默的嘛。客人自從被甩了以後就一直這麼一蹶不振的,響子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隻堅持陪著她考慮各種死法的優與劣——她是沒那個膽量的,畢竟家裡的刀子鋸子多的是:哥哥這麼說著,噓著聲要響子別說給客人聽;她隻是一時想不開了而已,緩一段時間就好了。響子在國慶假期前提心吊膽地回到島上,果真看到了那個談笑風生的客人:她笑起來真的非常美,發根是烏黑的。 響子總在早上五六點時就被客人拖起來坐上窗臺看海;她們有兩晚是淩晨兩三點睡的。每當這時,一向悄悄話泛濫的客人,就會變得異常寧靜。她似乎怎麼也看不夠那片有點單調的海麵,把視線緩緩騰挪,由左而右,由下而上,最後把目光投到響子的臉上——響子以為她要說想去吃早餐;但她隻是靜靜地盯著她,眼波絲毫不流轉——眼睛裡的世界會比海麵上的天空還要乾凈些。響子覺得有點尷尬,她卻把身子貼上來,懶散地摟住響子,又看回海上:呀呀,真可愛。客人忍不住摸她的頭,在頭頂一圈一圈地繞著不規則的圓;掌心會在不知不覺間覆上一層細膩的潤濕,冰冰涼涼的,她應該幾乎感覺不到的。家裡的洗發水味很濃,所以很快,客人手搓出來的薰衣草海就把響子吞了進去——簡直比夢裡還要舒服——迷迷糊糊間貌似過去了很久,響子回過神來看客人時,她已經睡熟了。她的腦袋靠進響子的脖子邊,鼓起的胸膛規律地起伏,不發出一絲聲響。 響子算了算,發現客人已經在島上待了近半年,島上的人已經對這位衣食無憂的漂亮姑娘熟到會來拍著肩膀打招呼;她目前隻在島這邊活動,時常上街晃悠,剩下的時間基本都待在響子家開的民宿裡,喜歡和孩子們玩耍。客人茶餘飯後或者在街上逛累了,就進到被開發成小公園的芭蕉林裡,坐在長椅上唱唱歌,拍拍照,仿佛生來就是林裡的一棵芭蕉樹。孩子們頂頂喜歡圍著她,想摸她的頭發,也給她看一幅新畫的畫,拿出一串新折的千紙鶴;她慢慢變成街上名副其實的孩子王,搞沙灘撿垃圾比賽,也舉辦據說是一年一度的黑礁石街十大歌手比賽——響子可惜沒有能夠參加現場,隻是看著香人錄下的視頻補救遺憾:冠軍能穿上客人和孩子們齊心製作的環保套裝,再自由點歌,和客人合唱——最後的冠軍和客人合唱了告白氣球。香人把視頻發到了網上,累積到現在,全平臺的播放量已經超了百萬:也算是終於給島上做了點貢獻吧:香人這句話的語氣柔和下來,最後笑了——這姑娘還真有點手段,能把這群誰都管不動的皮猴子抓得這麼老實。響子也由衷地笑笑:挺好的啊。 響子回來以後還發現,島那邊的人開始喜歡來黑礁石街這邊了:這一點也不奇怪。這邊的鄰裡氣氛和睦得多,人們隔三差五就要聚在街邊沙地上一塊吃晚飯,擺上數張響子老爹捐給街道委(彼時的愛子已以絕對優勢榮膺宣傳委員長)的圓木桌,有食材的出食材,有手藝的出手藝——香人總是逃不掉的,所以他有時不太喜歡聚餐——當街邊的路燈閃亮,當船長踩著小艇,領著他的漁船靠岸,筵席便自然步入下一階段:人們架起篝火,擺上白天時已經預備的許多小菜,打著牌靜待烤魚和愛子的華麗出場;愛子要在燒烤開始的半個小時往後才能乘著老爹的三輪車從島那邊趕回來,身後還跟著長長一列車隊——也沒宣傳多久,站在老爹的店麵旁邊扯著大喇叭喊兩嗓子,就會有一堆人排著隊來報名——啊呀啊呀,先給我來串五花肉壓壓驚先吧~~響子下了三輪,眼裡閃起沖天的火光,還要轉身回去,幫忙維持來客的秩序…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啊:響子終於有空從哥哥手裡接過彈牙的青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著冰紅茶一連塞下四五個——嘿嘿嘿!合唱團開幕啦!愛子帶著八個孩子踏上木頭舞臺,呈珠穆朗瑪峰式一字排列開——響子急忙咽下嘴裡的甜豆沙,卻已經聽到別人尖聲歡呼著帶動場下的氣氛,隨即四處熱烈,掌聲和尖叫聲擁護不絕;響子放心地拍拍胸口:早說她這麼受歡迎啊。香人依舊沒什麼好臉色:猜都能猜到了。他隻是個死傲嬌而已,打他的臉就好了:愛子笑道。響子看到大哥在忙烤魚時還不忘側耳聽一聽合唱團團長的傾情獻唱,伏在二哥浪人的耳邊悄聲說了她對他的評價——我靠,精辟啊,我以前咋沒想到?——然後扯一扯他腕上的手鏈,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臉後去找老爹了。 響子回想著:晚會要持續到午夜,又進化成短暫的狂歡——大家都聚到一堆,孩子們放煙花,年輕人講笑話,長輩們圍著撲克和麻將血戰得地黑天昏;大哥開始收拾席間的殘羹冷炙,二哥在人堆裡擔當話題中心,老爹醉醺醺地抓著一大把牌,愛子則是安靜地守在燒烤爐邊沒停地吃吃喝喝,有人搭訕也笑著搖搖頭,然後指指嗓子——那我在乾嘛呢?響子一直忙前忙後,很好地履行了後勤委員長的職責,咀嚼了許多隻能在學校裡邊幻想邊犯嘴饞的美食,還被拉上臺唱了首最愛聽的天天,也並不覺得自己同已經天翻地覆的黑礁石街有任何脫節——她已經細瞧過每一個人臉上真正的快樂,而那快樂的幕後推手還在嘗試著自斟自酌——她就不去叨擾她了吧——所以此刻,對於一個樂天的十六歲少女而言,真的真的真的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