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如草芥,這句話,無論亂世盛世都適用。 漢昭烈帝曾言:“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然而有時為善為惡的理由非常荒謬難解,李範和那幫魂靈矗立在上空,看著下麵這幫人一步步被逼著走向死亡。 命運是什麼,命運不過是他人的一個念頭,一個舉動,至少對於這群即將背井離鄉逃難的人來說,命運沒有眷顧他們,盡管他們勞力耕作,日夜紡織,苦難說來還是來了,沒有絲毫的憐憫。 蝗蟲如同暴雨將至前的團團烏雲,它們黑壓壓地埋伏在遠方,不消片刻就傾盆如注,將珍貴的禾苗啃食一空,房梁木垣上滿滿地爬滿了蝗蟲。 它們掠過連綿的房舍,潺潺清泉,把一切都搞得烏煙瘴氣,地上的人們捂著腦袋,向它們焚香磕頭,當作神明一樣供奉。 可這樣的神明是吃人肉,吸人血,保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 東莊村的一群農夫見蝗蟲把莊稼吃完了,求到縣衙裡讓縣令捕殺蝗蟲,結果縣令對於尚書省的公牒陽奉陰違,嘴裡振振有詞: “你們這幫愚民,蝗蟲是能隨意捕殺的嗎!要是蝗神降下更大的災禍,誰擔當的起,而且前幾天是你們怕著躲著不肯殺蝗蟲,如今又求府衙幫你們捕殺,如此反復無常,我豈能聽從你們擺布,快出去,否則就杖打!” “明府!眼下一村的田地都被蝗蟲啃完了,人都要被餓死,哪裡還管得著什麼降災不降災。” “怎麼會被餓死,一定是你們不勤於耕作導致家裡連抗災的餘糧都沒有!” “明府,這來年播種也要糧食,全家這麼多口人,讓蝗蟲鬧了這麼些日子,存糧已經不多了。” 縣令眉毛一豎,眼含嘲諷,“沒糧不會到集市上去買嗎?家裡的娘子們紡織布匹也該有些積蓄,我看你們是太平盛世過久了,疏懶成性,一點小小的蝗災就跑來哭天喊地,再不出去,先吃上一頓好打填填肚子!” 說完一揮手,幾個氣勢洶洶的衙兵手持扁棍,沖上來就是一頓猛打猛敲,又踢踹驅趕,“快滾,快滾,官署重地,豈容你們放肆。” 村民們餓著肚子沒討到好,反而吃了一頓飽打,一個個鼻青臉腫,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家茅舍。 幾個當家的聚在一起商議,說家裡的存糧已經吃的差不多了,賦稅又催繳的急,這幫人和狼一樣,聖人不下詔開倉,縱使粟米爛在穀倉裡也不肯分出來一點,如今舊糧吃得差不多,明年的新糧沒了著落,鋼筋鐵骨的人也受不了餓一年半載的。 “怎麼辦呢?我們棄了這田畝去外逃荒。” “可以說成是逃荒嗎?” 其中一個農夫憂慮重重地說,“聽說那些當官的都不把蝗災看成災,萬一我們逃出去被當成浮浪戶遭人抓起來坐牢怎麼辦?” “那他娘的還有牢飯吃,不至於餓死。” “就怕連牢飯也輪不到你吃,抓去做苦役,家裡的妻兒老小就都要被活活餓死。” “到底怎麼說,得論出個章法呀,困在這裡也是餓死,逃出去也是餓死,當兵又要軍戶,這不是橫豎死路一條嗎?” “我們就不能學著古人,去搶他們一點糧,搶的人多了,他們還能把我們全部殺死不成。” “搶?怎麼搶,我猜那些府衙的穀倉裡都沒有糧。” 一個頭發皆白的老丈語出驚人,“前段時日和吐蕃突厥打得那麼兇,府衙內的糧食基本都被拉去充當軍糧,就算還有那麼點,也是給官府裡的人吃的,相當於他們的救命糧,你要是去搶,他們能不和你拚命?到時扣個暴亂的帽子,子孫後代就完啦。” 有一年輕農夫按耐不住反駁道:“可是耶娘都要被餓死,還有什麼子孫後代。” 這話沒錯,可是在場的人因為老丈的一句話漸漸沉默下來,他們中間大部分有兒有女,平日裡供出個讀書人都足夠一家子在十裡八鄉誇耀,若把後代的前程斷了,日後死了見祖宗也羞愧無言啊。 “要不……”有人看了看老丈,囁嚅道:“我們把牛殺了充饑。” “擅殺耕牛也違反律令啊。” “牛能有人重要?” “這麼著。”眾人間一個看起來頗有威信的人站起身,“我們把牛殺了做肉脯,然後南下到沒有蝗災的地方躲一陣子,等蝗蟲滅殺光了再回來,平時我們住在山裡,打獵或者采些野果飽腹。” “好,但是不能跑太遠,就先到並州那裡再做打算。” 但是等這行人抱著希望上路,看到浩浩蕩蕩的難民占山據林,將樹皮草木都啃食乾凈時,為數不多的希望頓時化為滿溢出來的絕望。 人算不如天算,東莊村的這群農夫隻好繼續南下,沿路還有躲避府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餐風露宿,藏進高山深澗,開始出現了因病而死的人。 望著死人的屍體,他們的目光從一開始的悲哀到麻木,最終到沉默中含著一絲渴望。 肉,不管是什麼身份,死後都是紅彤彤的肉,若是能吃到一點肉,他們便有力氣繼續趕路,孩子們已經餓的奄奄一息了,肉,是肉啊。 領頭的人環顧眾人,一把將死去的人推下懸崖,沒有墓塚才是好事,領頭的人心想,身邊一雙餓的麵黃肌瘦的兒女哭著抱住他的腿。 “耶耶!我們餓,耶耶,我們餓。” “再喝點水吧。”旁邊的阿娘扭頭抹去眼淚,哄著孩子。 可是餓極的孩子不依不饒,他們吮破皮的手指仿佛世上最殘酷的刑具,緊緊鞭打在領頭之人的身心上。 “好,今晚吃肉,耶耶一定讓你們吃到肉。” 在眾人驚懼懷疑的目光下,領頭人拿著一把柴刀,走出了臨時搭建的簡陋屋舍。 夜半時分,他回來了,手上拎著兩條肉,煮飯的娘子接過肉,發現這肉已經用水清洗了很多遍,再看看那個坐在火堆邊一言不發的男人,身上多了不少血。 “山裡的獵物難打,別的人又來搶,沒事的,這肉乾凈,我用泉水清洗了很多遍。” 肉入熱水,沒有任何佐料,聽說古時天子祭祀祖宗用的肉也不放任何佐料,現在他們吃著白煮肉,倒像天子的祖宗。 要舀上鍋時,領頭人摸著孩子的頭發,隨口說了一句,“再多煮會,這山獸的肉平時沒吃過,別惹出什麼病來,麻煩多煮一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