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口一處頗大的私宅中,馬士英匆匆進入,大聲就喊起了自己好友阮大鋮的字號:“圓海兄在嗎,馬某有天大的好事要和你說!” 馬士英和阮大鋮同中了萬歷四十二年會試,雖然戶籍不同,但是在天啟崇禎朝見被棄用後寓居南京便成為了莫逆之交。 崇禎十四年,南京文人助力周延儒復起首輔,阮大鋮也遺金賄賂周延儒希望能為自己謀求官職。 但是因為阮大鋮在早年天啟朝因為吏科都給事中一職和當時的東林黨人起了齟齬,阮大鋮為求官職便走了魏忠賢的門路。 而這一行徑在東林黨眼裡便視為背叛,而被定性打成了閹黨。崇禎朝時又因為所托非人讓朋友楊維垣上錯了書,被徹底做實了閹黨。便不再續用。鑒於此,周延儒雖然接受了賂金但是也沒有讓阮大鋮再步入官場。 繼復起不成後,阮大鋮推舉了好友馬士英,讓他成功再回歸仕途繼而在鳳陽提督這個位置上站住了腳跟。 官場失意的馬士英也未曾料到有這般峰回路轉,對阮大鋮的感激之情可謂是刻骨銘心。因而馬阮的友情就此更進一步。而馬士英本就最是知恩圖報之人。 甚至都沒有寒暄,馬士英直接進入正題,臉上的春風得意已經全然收不住了。 “圓海兄可知我在浦口見到何人?” “不知也。” “正是南京大司馬史可法公。” 馬士英把在浦口和史可法相見的經過細細的和阮大鋮說了個清清楚楚,末了感慨道: “我馬士英見過這麼多人,實在是難得見到大司馬這樣忠心為國的。國家復興有望,十幾年蹉跎否極泰來。圓海兄,隻要我大權在握,我必然推舉你出朝為官。文武兼繼,大明中興之時,我都開始暢想未來青史留名了,就感覺天地寬闊,抱負得以施展啊。” 阮大鋮就靜靜聽完,然後撚須開始笑道。“瑤草兄,史可法公忠體國不假,不過某以為你的想法怕是稍顯幼稚了。” 馬士英隻道是阮大鋮犯了和史可法論資排輩的小心思,便全然不在意,也就是當隨口說出一句為何,還在遨遊於未來收復中原名垂青史的想法中。 “瑤草兄是以為史可法約你浦口密談是為了結盟於你?那瑤草兄不妨想想,史可法若是他不含私心不為門戶計,那他為何要與你結盟呢?既然結盟於你,那他又何來大公無私?以某推測,結盟之事是你一廂情願。”阮大鋮說道。 “圓海兄未見其人,有如此猜想也是應當。我倒是全然不信。”馬士英繼續說道。 阮大鋮思岑片刻“某有個辦法可以一驗真偽。你即刻去信一封,就說要號召南京同僚在浦口議事,倘若史可法有意結盟於你,自然會在南京為你造勢搖旗吶喊。且不說人人都來,隻要來的清貴超過一半,某就不會再說一句閑言碎語。” 馬士英神色輕鬆,輕飄飄答道“也可。”阮大鋮心領神會,開始磨研寫字。 --------- 四月二十二日。在鳳陽城外也有大軍在向南開拔。 往來奔走揚起的塵土中,一隊傳令的人馬總算是找到這支大軍的總兵,於是就遙遙喊了起來“高鎮!盧公公有命,請你回返鳳陽,還有要事相商。” 在一麵豎著“高”字大旗下的魁梧男子也不歇馬,等到傳令兵靠近之後才開始回答。 “本鎮軍務倥傯,你就回話給盧公公,本鎮已然支持盧公公擁立福王,但是本鎮兵馬甚多,鳳陽僧多粥少,徐州地狹難以就食。因此本鎮也不再等了,先往揚州府去了。還望盧公公能遵守約定。” 這位姓高的總兵,正是一路南竄的高傑。 自打崇禎十六年孫傳庭在潼關戰死後,他便統率著秦兵殘部一路西逃逃往山西,又乘雪渡過黃河一路南下狂奔,最後在鳳陽提督馬士英的邀請下先暫時客寓徐州。隨後接到了馬士英的調令來到了鳳陽。 打發走過來傳話的兵丁後,他身邊的幾個重要將領答話。 “我們就這樣去搶揚州府不礙事嗎?”高傑的外甥李本深問道。 麵對傳令的人馬尚且保持了克製,對著李本深高傑就不客氣說道:“你個瓜慫,剛安生幾天就找不到北了?咱們這幾個月是怎麼過來眨巴眼就忘記了?我說過,當務之急是給弟兄們找一個安穩的家。咱們馬不停蹄,迅速往揚州府開進。要是讓劉澤清先搶了揚州,那咱們就隻能去江南找地盤了。” “劉澤清不是都已經盤踞在淮安了嗎,他還要把手伸到揚州?”高傑麾下另一位大將李翔雲說道。 “因此更要馬不停蹄。傳我的軍令,七日之內要到揚州府城下,要是這班貪官刁民不讓我們進城休整。那次日便直接攻城!” “我們不但要拿下揚州,在揚州燒殺劫掠都會有盧公公幫我們撐腰,就算把天捅塌了也有盧公公替我們扛著!大夥放肆開進!”隸屬於高傑的楊承祖接過話茬直接吆喝起來。 “這樣盧公公是不是太可憐了啊?” “活該可憐,我觀黃得功劉良佐兩部都如土雞瓦狗,靠他們怎麼匡扶大明江山,我們就算闖了再大的禍,那也是為了日後拯救大明朝!”楊承祖撂下了最後的話語。 --------- 而另一側,南京各部衙門也收到了史可法傳遞的公文。所謂“迎桂者何?以福、惠之有遺議也,乃舍而立桂也。”伴隨著這一消息傳來迅速引發軒然大波。 復社文人們在錢謙益老先生的號召下,在雷演祚的奔走下,總算是搜集出了福王的諸多惡行,並一致署名寄送給了已經離開南京的史可法。 而東林群賢們也在內部完成了意見統一,除了戶部尚書高弘圖一再強調非英主不足以定亂外,其餘呂大器薑曰廣等人都選擇在頻繁遞送消息的同時,並且在南京城內大肆鼓噪為他們心目中的賢君璐王製造聲勢。 一方麵確實是因為幾十年前紅丸等案的餘波,當年東林諸公為了保護泰昌皇帝登基,一再開罪於福藩。而今要是峰回路轉讓當年的福王之子定了鼎,個中滋味是為了門戶計的東林群賢們不能接受的。 另一方麵則是,如果能順利絆倒福藩擁立了他們心目中計較的賢者璐王,從此受到重用還有躲閃都躲不開的從龍之功就在眼前。何況就算恢復山河不成,隻保住大明半步江山,未來依舊能流芳百世。再以如南宋故事位列昭勛閣功臣之列,也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但是反而偏偏是史可法從中作梗,舍棄了擁立璐王的意見,還要讓人跑去廣西這個山高水長的地方去迎立桂王。 雖說是成功避免了迎立福王不用被清算,但是這樣一來群賢們為了璐王造勢的勁頭便全然無用,因此接到了史可法傳喻各府衙門的書信的諸公也更顯沮喪。 好在得知消息及時,換著轉頭改變風向也是來得及的,東林黨人們開始串聯為桂王搖旗吶喊,在新君確立之前再分得一杯羹。 在這樣極度戲謔的時局下,馬士英傳檄催喊南京衙門群僚前往浦口議事,而且還是議立新君的事情就顯得頗為尷尬了。 一早得到消息的東林群賢們自然就不再關注,而官位清貴的勛貴們又自恃甚高。最終導致的結果便是隻有幾位言官科臣聞信北上。 而其中官位突出的,隻不過是南京吏科給事中李沾和南京監察禦史郭維經這麼兩位罷了。這樣的情況對馬士英的打擊可想而知了。 看著前來議事的寥寥數人,馬士英此時眼中已再無昨日的光芒,甚至意興闌珊。 頗為失意的對這些趕來議事的區區幾人宣布道:“既然六部堂官不與馬某薄麵,那也沒有什麼好宣讀的了。各位來浦口的同僚且去館驛休息一日回返南京去吧。” 在一片失望的神色中,馬士英轉入了內堂,沉悶的坐在了椅子上,過了好一會才對阮大鋮袒露心聲:“想來一切都是我會錯意了,史道鄰並未有意與我結盟。那我這幾日辛苦又是何苦來哉?”言罷,長嘆了一口氣。 阮大鋮摸著自己的大胡子,“瑤草兄,本來這個時節我應該寬慰你的。但是有一事還是得和你說清,依著他史可法之見,他擁戴桂王是為了團結東林,不得不放棄福王,可是這與我們何乾?我們在鳳陽時盧公公就已經托你全力議立福王麼?” 馬士英隻是垂頭看了下自己衣袍上的補子,馬上煩躁得答道:“眼下大局已定,再加上史道鄰如此公忠體國,我們再擺弄風浪,這不是反而陷國家於不顧嗎?” 阮大鋮繼續摸著自己的胡子,又飄出八個字來:“桂王至此,山高水長。” 馬士英依然煩躁:“好就依你所言,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議立福王,沒有幫手。我在外朝,不能成事。” 阮大鋮吸了一口氣,露出了他的獠牙:“時逢亂世,唯有兵權者居之。現如今光景,盧公公已經聯係了幾鎮總兵,瑤草兄隻要表達立場和盧公公一起說服這幾位總兵,何患沒有幫手?有兵權在手,何懼在外朝不能成事?瑤草兄發兵護送福王登基,又有誰能說三道四?” 馬士英默然,他不是不明白阮大鋮的心意。 阮大鋮作為馬士英多年好友,自然看穿了馬士英的顧慮,也不顧著自己養氣多年的儒雅,連句發詰道:“瑤草兄知道今日兵部為何一人也未來此嗎?那是因為他史可法說了,你官職卑微無權召開六部官員開會議事!而你現在還仍有幻想!東林諸人,名為群賢,實則都是一群蠅營狗茍之輩!如若桂王真為史可法與東林擁立,你除了在外征戰辛苦,止不得還要被構陷。宣府取金的往事你且忘記了嗎?!” 馬士英猛然抬頭,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臉上全是錯愕,然後迅速匯集成了憤怒。嘴邊硬生生憋出了幾個字:“他竟然如此輕視於我!” 阮大鋮知道,馬士英最大的癥結處已經明晰。於是露出一絲微笑:“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全爾輩心意,況且本朝舊製,兄終弟及,本身就是理所應當!” 馬士英韞色不退,說道:“圓海兄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我就這麼幾句閑散話。瑤草兄且記,既然我們要擁立福王,那便要在朝中迅速找到幫手。勛貴劉孔昭與我素來相善,我這就去信一封讓他在南京為你搖旗吶喊。” “你說的對,索性讓今天來浦口的郭維經和李沾也留下來,每多一人更能成事。”冷靜下來的馬士英接過話茬。 “浦口之事就交給老翁吧。瑤草兄的答案還是在鳳陽。有眾總兵在側,你發兵助福王南下繼位,東林又如何奈何得了你?” 主意已定,馬士英再無顧慮,正了下衣冠後便準備出門。 阮大鋮示意馬士英稍安勿躁,似乎忘記了什麼,這時候方才補充說道:“我聽你說,史可法手上不是有東林攻訐福藩的書信麼,依我的計較,鳳陽各鎮總兵不知道福王如此頑劣不堪,不妨以此為由讓史可法將之交付於你。” 聞弦歌而知雅意,馬士英隻是重重頷首。 --- 四月二十八日,明高傑寇揚州。傑字英吾,米脂人.....抵揚州,焚掠城外;揚人厚犒之,不聽。是日圍揚州,江南北大震。-徐鼒《小腆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