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六死要麵子的言語並沒有影響到賀總兵的決策,在朱賢政親自帶人去了一趟河邊的大營後,我們立刻就收到了去救援邳州的命令。 雖然我們沒聽部署,但是在賀總兵眼裡看來倒不是大事,還對朱賢政青睞有加。 隻是從沛縣撤出時,一是道旁沒有鄉老,二是快出得城了才有幾個鄉紳出來歡送,使得我們的氣沮更多了兩分。 我不由得回想起了射戟臺上老錢的唱腔。 在沛縣百姓眼中,隻怕他們才是安居樂業的劉備,而我們是好禍亂戰事的呂布吧? 次日清晨,我們一共七八千人依著黃河之水順流而下,居然順暢無比。在我們本身就沒有大量輜重的情況下居然正午不到就已經快到了河清關、即距離州城不到五十裡了。 我並沒有坐過幾次船,特別是坐這樣的戰船行進百裡也是平生第一次。 所謂千裡江陵一日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我內心感慨著。 一路過了河清關、河定關,遙遙就能看到有一支人馬駐紮的營寨了。 一路上沒涵養的閑話不斷,朱賢政的氣色都難得好了起來,居然讓他就這河水說出了“黃河清,聖人出”這樣的話。 畢竟在沛縣的種種經歷,除了讓他糟心外,剩下的隻是讓他糟心了。 大老粗們就著這六個字也能猜到是什麼意思,就把沒涵養的話放在了一旁,吹噓起了我們這黃河周遭唯獨有可能的聖人。 “你們不曉得,我老家給我寄書信說,人史閣部就是天上的星宿,對應著諸葛武侯老人家捏。” “我老家那邊的人說,史閣部在清江浦視師,和諸葛武侯老人家在漢中是一樣的咧。” 聽到這,我不由警惕看了一眼說話的這位弟兄,再借著視線瞄了一眼張老六。張老六倒是一臉輕鬆,似乎清江浦三個字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駐紮在邳州的就是史閣部的標營,由李棲鳳和劉肇基率領。” “是不是就是那個在京口搞械鬥的?” “哎呀,史閣部還是厲害,這麼跋扈的人都能降服。跟著這樣的人打仗就很順當,都不用出力。” 一路上說著閑話,很快就到了新河口,也一早就有人在此等候了。 朱賢政怕大老粗們誤了事,就帶上我去拜謁賀總兵官然後一起騎馬到史閣部標營探討軍情。 史閣部的標營設在邳州城東南徐塘口盤邊的一處,距離徐塘社也隻有兩三裡路程,大營中旌旗招展,人看起來都兵強馬壯。 還好大老粗們不在身側,不然肯定要脫口罵史閣部貪贓了。 進了大帳後,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中間擺放的小米堆起來的一個盤子,邊上放著兩張地圖,墻上正掛著是邳州的形勢圖,四下周遭有三五個秀才打扮的人在研磨提筆做著記錄。正中間一個身材高大全身甲胄的人站在案幾後麵,看到我們進來後,也抬起頭擺出了笑容,歡迎我們。 我仔細打量著他的臉,他長得極其魁梧,臉上有過一道刀疤,配合上他的眉眼並不顯奸兇,反而隻是讓人有一種滄桑感。盤著的頭發裡能看到有少許白發,但是眼睛卻格外清明。他的臉在告訴著我他這一生充滿了故事,而他的眼睛在告訴我他仍然充滿鬥誌。 短暫的互相介紹後,劉肇基就把我們帶到這個米盤邊,用手在墻上的大地圖上指指點點:“有勞賀總兵救援,煩請你們進屯新河口紮營,平日多派遊騎探查敵方動向。” 賀總兵聽完便連連點頭,於是便吩咐幾個親兵回去傳軍令,隨後又自己聲稱要觀摩史可法軍營,喊了兩位文書做了向導。一時之間,整座大營裡就剩下我和朱賢政還有劉肇基及兩個書辦了。 朱賢政自然能看出來這是賀總兵給他留的心思,就也站在劉肇基邊上指著地圖發問:“請問劉老將軍,韃子駐紮在哪?兵力幾何?” 劉肇基抬手點了點邳州城以北的一座山:“有敵夏某闌,具體名諱我們也不太清楚,或曰是名叫夏成德,屯於小山。幾日探馬探明,應該是在兩千人上下。” 朱賢政看著地圖,又盯著劉肇基問道:“小山不就在邳州城外嗎,你們為什麼不征討或者搶屯?” 劉肇基並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把頭一轉,朝向了米盤,說起另一番話來:“朱小將軍收復沛縣的事情我也有聽說,那朱小將軍知道為什麼我們隻屯在城外,不在城內駐防嗎?” 我暗道不妙,生怕這位劉老將軍意有所指。按照介紹這位劉老將軍已經是左都督,而朱賢政到現在都沒個正式的品級。得罪了劉老將軍可沒點好果子吃。 也就在朱賢政支支吾吾的時候,劉肇基的語速放緩了下來,而且也滿懷善意:“我並不是有意摘你,先是有韃子圍城,才有我軍馳援。城內已經有李棲鳳率軍進屯安定民心了。小將軍要明白,老百姓們都是希望安逸的,你弄得劍拔弩張自然會引起不快。” 朱賢政的臉一下漲紅起來,居然把自己差點被寫了檄文聲討這件事也老老實實說了出來。我隻能開口問詢來慌忙製止他:“請問劉老將軍,韃子不過就兩千餘眾,為何不嘗試聚而殲之呢?” 劉肇基這時第一次收起笑容,擺了一副嚴肅的神情,倒有種獅子般肅容:“我先說一點,不要看我軍軍營整肅,旌旗招展,有五千人馬。其實都是些還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耀武揚威有餘。但是如果交戰,就會被韃子窺探出虛實。潰敗且不要緊,壞了史閣部和你們興平伯的方略,我就是萬死莫贖了。” 也不知道他這幅麵孔是不是故意擺給我看的,朱賢政也逐漸從沛縣的失敗中回過神來,聽完後就繼續問道:“那眼下我們合兵一處,足足有一萬三千人馬,是不是可以嘗試破敵?賀總兵去尋閱軍營是不是也是出自這種考量?” 劉肇基點了點頭,又把那副嚴肅的表情收了回去:“不錯!這就是另一點了,隻是就算可戰,我們還需請示史閣部,而你們也應得到興平伯的首肯。小將軍雖然違了軍令,但是意在收復失地,所以也隻要興平伯幫你做遮掩,也不會有人能做得文章。但是我們如果貿然出擊,壞了朝廷的方略,要是最後使得史閣部蒙了刑部的審訊,那就萬死難贖了。” 朱賢政於是也換了一副姿態,恭敬得接著問道:“晚輩不明白,晚輩是徐州人,從未和韃子交戰過。為何劉老將軍如此吹捧韃子,仿佛一戰必敗一般。凡有七分勝算,就應一搏。” 劉肇基看著朱賢政又點了點頭,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開始講起了自己的經歷:“我就是遼東軍戶出身,父祖輩就跟隨過寧遠伯(李成梁)鎮守遼東,征討夷虜。而我也和韃子打過十數年時間的交道。” “應該是崇禎十二年吧,洪承疇任了薊遼總督後,拔我和吳三桂一起在山海關永寧地區練兵。隨後兩年我又在夾馬山接應過吳三桂,再後來九月我們在鬆杏和韃子開了戰。這十來年我們和韃子摩擦不斷,但是這是我第一次指揮舉眾和韃子在野外作戰。” 朱賢政不由問道:“那這次大戰後是否贏了?” 我不禁搖了搖頭,要是真能贏,我大明至於到今天這一步嗎? 劉肇基還是含著笑意說著:“這一仗是勝了,但並無多少斬獲。除了吳三桂獻上六個韃子首級,我還喪眾千餘,因此獲了罪卸了任。而我的舊友除了吳三桂就是有簡拔我之恩的洪承疇了,現在都在彼處當了鷹犬,我輾轉數年才到史閣部麾下效力。” 這個答案簡直算是晴天霹靂了,朱賢政不可置信得說道:“老將軍,按你這般言論,韃子豈不是不可戰勝?” 劉肇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走到米盤上,一邊擺弄一邊和我們分析起來:“韃子縱橫關內外已近三十年,又有紅夷大炮。器械鎧甲之精良,人之敢戰死戰,不是我用一張嘴就可以說明白的。但是韃子並非不可戰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隨後他繼續擺弄起來:“其一,我軍需要與其對應的器械鎧甲,所謂必先利其器;其二,我軍在野戰之前最好是做好工事,誘敵來攻,後發製人;其三,我軍需要充足的軍餉,方能練出強大之軍;其四...” 劉肇基密密麻麻舉到了其九,我都聽的不耐煩。因為這些話都是陳詞濫調,按著這些言論,那我大明怎麼會敗到這個地步? 劉肇基緩緩吐了一口氣:“這些其實都隻是錦上添花之處,真正能打贏韃子要靠上下一心的團結和死戰不退的勇氣,再多一點的話還有一些對國家故土的責任。這才是真正能戰勝韃子的東西。” 他這一番轉折不但連朱賢政愣住了,就連我也愣住了。我都沒想到會有這麼一般轉折,在短暫的回味後,朱賢政直接去書辦桌上拿了紙筆謄抄了下來,再對劉肇基行了大大的一個禮,口稱受教。 我也心悅誠服向劉肇基行了大大一個禮,說了一句受教。 仿佛是安排好似的,賀總兵也在這時候進了大帳:“劉兄營帳安排得真是妥當。我遍觀一圈,發現劉兄麾下虎賁足可以一當十...朱遊擊,你怎麼還在此處?還不速去新河口安營紮寨。” 聞言後我們慌不擇得退了出去,至於把劉肇基辛苦擺弄起來的米粒不小心弄翻了,卻是無人在意的旁枝末節了。 --- 是時黃河清,泗州麒麟見。史可法謂應廷吉曰:“是非休征歟?將謂有建武、紹興之事也。”廷吉曰:“西狩獲麟,未聞為尼山之瑞。”可法默然。——《小腆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