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無妄之災(1 / 1)

世界年輕時 無名氏zzz 6631 字 2024-03-17

米勒逃出巴黎,長途跋涉,抵達皮卡第一處小村莊。   鄉村的小路上奔馳著馬車。男人穿著藍色罩衫,和老牛並肩行走,老牛不時停在路旁,低下頭嚼一大口草,男人就拍打老牛的背,咒罵著叫它快動。老牛總是不聽,或稍微動彈幾步就又停下吃草,男人也總不厭其煩地罵罵咧咧。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草腥味,讓米勒覺得芬芳非常,心醉神迷。他又想起他的故鄉。   在道路兩邊,原野無限延伸,叫人不見盡頭。右邊,一輪紅日從綠色海洋升起,普照世界;左邊,蜿蜒著瓦茲河的河麵,河麵浮動粼粼波光,上空盤旋著白鷺雲雀,倒想飄在流光之上;河邊,奔馬低下頭,成群結隊,都是村民的花色馬,汗光鋥亮。   獨處異國,夢想破碎,如今隻剩下思鄉情切的心情支持他走下去。順著這條河一路向北,到達比利時,再繞回自己國家。到時候伯爵可就要大發雷霆,他早就看自己不順眼,就因為伯爵愛上自己的妹妹,而求婚不得,以為是米勒自己和父母阻礙了他。得了吧,看看他,傲慢跋扈,每夜跑到妓院,喝個酩酊大醉倒在街上被人發現,言語輕浮,頂著個啤酒肚……   到比利時逃難……自己倒有些像巴黎公社的人了。   農民不時回頭觀察米勒,目光疑慮。自然,他是個德國人,而且衣著雅致考究,充滿巴黎氣息,置身外省的鄉間小道,頗有股鶴立雞群之感。   同時,米勒也遠遠望見以為衣著考究的先生,外披皮褂,內搭高領毛衣和白背心,戴著風雅大方的便帽,手執一根通體漆黑的手杖。這位先生坐在馬車後座(一匹花色馬拖著一輛載貨的車),與騎馬老農閑聊。   這位顯然同樣訪問過巴黎,且居住不少時間的先生也找見米勒,便沖他打招呼:“bonjour。”   “bonjour。”巴登口音的法語直白地展露回話者的身份,於是馬車停到米勒身邊。   “您是德國人?”“是的。”   那位先生和騎馬的老農臉色一下變了,老農顯得驚奇、害怕,而先生則嚴肅。“在這個時候從巴黎出來……”   “您知道我從巴黎來?”“自然,一看你的著裝便知。”   “我叫卡勒斯,卡勒斯·拉普拉斯。”這位先生盛情邀請米勒登門拜訪,而對方路途輾轉、饑腸轆轆、提心吊膽,便接受了邀請,而不管對方多麼可疑。   米勒毫無防備來到卡勒斯的家中。卡勒斯的家與一般農民無差,與他的著裝搭不上邊,而那位老農竟是他的父親。   米勒無論如何不能將皮膚被曬得發紫的老人,與這位皮膚白皙的青年聯係起來。   進屋後,屋內昏暗,一位年輕女性坐在窗口,陽關通過窗戶,灑在洗碗槽的水麵。   “bonjour。”   “bonjour。”   老農走到女孩旁邊,“還有碗麼。”   “都在這了。”女孩擦洗碗碟,回答道。   老農轉身,露出底層人慣有的無奈、羞恥、歉意,讓米勒有些為難。“沒有關係。”   “不行,不行,你是客人。”他加入洗碗的隊列中,並招呼卡勒斯一起。   “請原諒。”見三人因為自己的到來,匆忙地洗碗,讓米勒有些尷尬,不知應當如何。   “正好,我就出門走走……”   迎麵送來新鮮的風。米勒沉默注視著異國他鄉的田野,蔚藍的天空,碧綠的田野,來往的牛馬……和故鄉可以說是完全相同。   但是,為何終是有種疏離感?   這就是……愛國之心嗎?   是的,遊子遠離家鄉,獨在異鄉為異客,周圍是不同的民族,長不同模樣,講不同語言,接受不同教育。是啊,巴黎的暴動也證實了,他根本無法融入法國,在法國,他始終是“野蠻兇殘的日耳曼人”,是法蘭西人民的敵人。   一汪死水,終年不流動,裡麵的雜質沉澱下來,形成固體,固體堆積池底,鋪成一片。這時,若再有外力沖擊,新的固體投入水底,攪動的水波便沖散這些固體,而屆時,它們的生活被沖擊、被改變,天翻地覆——為什麼?因為有外來固體。仇恨繁衍,愈演愈烈。它是敵人。   我應該回到自己美麗的祖國。巴登?還是德意誌帝國?   “你是誰?”一人騎著馬奔騰而來。馬匹皮色暗紅,汗光粼粼,像鎧甲般把它武裝起來。這匹馬四肢健壯,無愧千裡馬之名,可如今仍舊氣喘籲籲,不亞於拖貨的驢,每一步都那麼艱難、笨拙,要在草上猜出一個土坑——這匹馬馱著一個貴族老爺,啤酒肚,沉甸甸。   米勒並未回答,而是沉默注視這個不禮貌的來客。貴族老爺故意製造出很大的聲勢,下馬,警惕地瞪了米勒一眼,推開他,朝屋內籲了一聲,嚇得老農立刻顫巍巍迎上去。   “老爺,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老爺並不在意這句話,而是湊到女孩身邊,伸手要牽著女孩的臂膊。卡勒斯抽手一劈,打得貴族惱火異常,嚇得老農長嘆短籲,趕忙巴結貴族,而全盤接過對方的責罵。   “是的,老爺,好的,老爺,您說的是。”   卡勒斯則站在一旁,帶著笑,冷冷地瞅著他,“是呀,什麼風居然把您給吹來了,真是場大風,巴黎天文臺沒了勒維耶先生真是不幸,連這樣一場席卷法國的風暴都沒發現。”   “夠了!住嘴!”貴族老爺邊嚷嚷,邊揮舞雙手,“不要說些亂七八糟的,別在我麵前拽時髦詞,別以為就你去過巴黎——你隻是個旅居巴黎的窮學生,而我,我可是聖日耳曼區的!”   “是,老爺,您可是個地道的巴黎人,我們隻是鄉下人。”卡勒斯示意妹妹縮回裡屋。   “蘿絲,你怎麼要走!”貴族又吼叫起來,“你要去哪!”這種霸道勁,叫人反胃。   “她有事。怎麼了,老爺,您還有宏圖大業啊,像你這般有才氣的人,就該胸懷天下,比如突尼斯、東京。”   “啊!你們要乾什麼!”叫嚷著,貴族老爺要往屋裡走去,追上拉普拉斯小姐,“我的心肝,我的寶貝。你們在乾什麼!”   “耶拉特伯爵,您高瞻遠睹的金眼可能看不得這類低賤卑微、沾染世俗氣息的事,就請讓我回答你——‘洗碗’。”   “你們怎麼敢羞辱一位貴族!我可是耶拉特伯爵!告訴你們,這裡曾經可都是我的家產!你們知道我有多少錢嗎!(和巴拿馬公司一樣有錢——卡勒斯根據傳聞挖苦道)這整個村子的人,把他們和全身家當綁在一起,都不如我一件房子的裝修富裕;我還有個親戚,叫雷諾·德·耶拉特,他可是議員,是議會的紅人,他在比利牛斯也有一塊地產!”   “當然啦,老爺,我們可不敢怠慢你!”   “得了,別跟我有的沒的,快把蘿絲叫出來,別以為你們這些鄉巴佬有多高貴!跟我鬥!”   “先生,請講點禮貌。”米勒實在看不下去,便站出來提醒耶拉特,可對方一看這個陌生人就來氣。   “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你們,你們是叛國賊,把法國的姑娘送給德國鬼子!我明白了!難怪你們如此怠慢我。”他自以為理請事情發展,挫敗敵人計劃,得意地大笑,目空一切,睥睨萬物,“你們做不到!告訴你們,隻要有我這個法蘭西玫瑰的騎士,你們就永遠無法做到!”   卡勒斯這會連銳利憤恨盯著耶拉特的目光也柔和下來,含著笑意,鼓掌稱奇。   “老爺,我們絕不是要欺騙你呀,這全是誤會,這隻是客人,我們決不敢怠慢你啊……”   耶拉特劈臉一個巴掌,“你們還說沒怠慢我!整個歐洲都找不出你們這般瞧不起貴族的賤民,每次我拉下麵子來你們家,你們給我準備的是什麼?禮儀呢?你們用這些煮得稀巴爛的雞肉糊弄我,用這樣寒酸的家具陳設來侮辱我!”   說罷,他揚長而去。老拉普拉斯看著這一切,心急如焚,捂住臉,沖出去還要挽留耶拉特,但好說歹說,一直追到耶拉特上馬,還是沒有半點成果,隻是白白講得口乾舌燥。他萬分失意,回來一看到卡勒斯,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就要去打他,卡勒斯也不反抗,隻是圍繞桌子轉圈閃躲。   無論如何,卡勒斯和米勒終於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的交流。   耶拉特曾經坐馬車路過,碰巧瞥見蘿絲,欲念陡增,來不及辭別車上的同伴,沖過去抱住蘿絲又要親又要吻。所幸卡勒斯就在旁邊盛水,看到這一幕,急忙撲上前,揪住耶拉特公爵兩撇長胡子,又踢又咬。而同伴看到耶拉特如此反常、粗魯,就跟上來,見到那瘋狂的場麵,也趕過去製止。   耶拉特的第一次嘗試失敗了,可他並不放棄,堅定不移,或許這次求而不得反而堅定了他的決心,更美化蘿絲的容貌——當然——卡勒斯十分自豪的表示妹妹容貌的確不錯——“但但他肯定見過更多更美麗的女郎。”   欲望不允許不被滿足,因此加強自身,催眠人體,叫他如癡如狂,沉迷於欲望編織的幻夢,無法自己。   耶拉特此後常來鄉下,找到他們家,不請自來,膩在這。   老拉普拉斯十分尊敬地位高的人,每逢耶拉特到訪,就殺雞取卵,付出一切,要伺候公爵閣下滿意。但蘿絲堅決反對、抵觸,拉普拉斯見此,開始雖有微詞,情緒激動,可仔細觀察,去除耶拉特公爵附在身上貴族的天鵝絨,他不得不承認,耶拉特公爵大腹便便、舉止粗俗、囂張蠻橫,他的父愛戰勝了底層人趨炎附勢、自我貶低的性格。   兩人相談甚歡。他們都向往巴黎。   卡勒斯曾在巴黎學習法律,作為律師在陰溝中求生。名氣小,背景差,難以接下幾單。有一單的勝利,居然破滅了一位貴族的野望,從此諸事不順,再接不了正派人的委托。最後一天隻能吃上一頓飯,無可奈何,接下吃絕戶的單子,幫別人爭奪遺產遺贈,昧著良心,把邦斯舅舅這樣的人吃乾抹凈、敲骨吸髓。   終於有一天,他的良心實在過意不去,因為被壓迫的是個老人家,疾病纏身,要把微薄的遺產交給他的孫女,可他卻要幫他的親戚用各類手段,把這筆錢統統奪走。他發了狂,發了瘋,感覺自己以不配為人,在暴風雨夜外出狂奔,生了重病,回到鄉下。   米勒和他同病相憐,也談起自己。   也就在這時,老拉普拉走完一圈,回到屋子。“這下完了!”他無比憤慨,一想到把耶拉特公爵逼到這份上,就不免猜測到以後的日子得有多難辦。   再說,嫁給一個伯爵有什麼不好,雖然她不喜歡,而且這位伯爵粗俗,但畢竟富裕,還有地位。從農民村姑升為伯爵夫人,這有多好,多少女孩巴不得這樣。   依舊得不到卡勒斯的讓步,老拉普拉斯再一次暴怒地跑出去,到河邊的酒館裡喝酒去了。   拉普拉斯一直泡到晚上,人才多起來。他沖著這群人大聲講述自己的糾結,痛斥兒子和女兒的不識抬舉,不懂得如何生活,不懂得世界運行的規則。   他說他巴不得不要這個兒子,因為他可以斷定女兒絕不會這般胡鬧,肯定是得到她兄長的支持。   他內心無限之糾結,無限之矛盾。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麼做。倘若隨她去吧,將來受苦受難的日子不知還有多久,更別說自己終究會死,沒人再照顧他倆,也許蘿絲長大了,懂事了,就會後悔;可要是強硬,女兒又會不快樂——這對一個慈愛的父親是多麼痛苦的事——更別說這痛苦是這位慈愛的父親一手造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酒在腸胃裡燒的厲害。   直到夜深了,他還在想,沉浸在可怕的沖突之中——他從沒想過自己的思維居然這樣活躍——他走在河邊,望著周圍藏起來的樹林,聽見烏鴉的啼叫。   不!隻要她快樂!是的!我怎麼能替她做決定呢,她難道不是和我一樣,是天主的羔羊嗎,我怎麼可以以為自己能夠命令她呢?她難道不能決定自己的人生嗎?   再說,這樣粗魯的蠢豬,他不是瞧不起我們嗎?他隻是一時的欲望,他怎麼可能娶蘿絲!頂多隻是個情婦,被玩弄,被拋棄,像個玩具!對!   拉普拉斯想到這,終於想通了,跑起來,要飛奔回家,接受子女喜悅的親吻。   拉普拉斯醉了酒,受到一股力,就偏離路線,一頭跌入靜靜流淌的索姆河。   深夜,急匆匆敲門聲,緊密的下樓聲,吱呀開門——大哭!   米勒看著拉普拉斯驚愕的麵容,想到這個純樸老農這樣草率的死去,想到他從此斷裂的人生,目睹兩個孩子痛苦地趴在他僵冷的遺體上,也大哭了一場。   但就在這時候,在這個烏鴉夜梟也就寢安眠的時段,執法人員居然來了。   不容辯解。立刻有人出來舉證,稱父子二人早有矛盾,說卡勒斯對妹妹有不軌之心,要獨占蘿絲。   法庭采用了。   米勒作為同犯,一同被關入監獄。   卡勒斯一言不發,無聲傾聽吞噬了父親、靜靜流淌的塞納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