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幻動(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6772 字 2024-03-17

無秋瞧向病房白墻上那“嚴禁吸煙”的標識,揮手熄了煙鬥,待少年的不安隨霧散去後,凝視那對異色的眼眸,吐出稍顯懷念的倦:“孩子,你的眼很像她、很像我的一位故友…多好看的眼睛啊,簡直是寶石,單純又澄澈,讓人瞧不見深處的不安…不是嗎?”   “呃,這位爺爺…”環顧完病房環境的少年微微舉起手,“請問…我媽媽呢?還有叔叔阿姨和姐姐——”   “等談話結束,你自會見到他們。”   “我…”   “怎麼,孩子,你不想弄清楚為何會躺在這裡?還是說,你不明白我是誰?”   “我隻記得在永安的宮殿參觀…還有,爺爺你不是剛說了自己是誰…”   “你不害怕我?還是沒聽說過我?”   “我、我從書上看過…”   老人忽然大笑:“難道我不會騙你?”   “不會…吧,而且我見過你…”小武那緊抓膝蓋的手指放鬆些許,眼角的餘光偷偷瞥向老人,壓低的聲似在嘀咕,“應該沒錯的…”   “你在那些夢和幻覺裡見過我,不是嗎?”   “是啊,不——”險些站起身的少年失聲喊叫,“你怎麼會知道?醫生不是要保密的嗎?”   “孩子,放輕鬆,不要緊張,”無秋探指摁壓麵上的疤,笑裡的慈祥深不可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無人不知的秘密——網不止能通話傳訊,還能記錄我們聽聞的一切,包括幻覺和夢境。”   “這?這不是…老師講過——”   “嗯,你剛上完中學六年級,理應學過網的知識。老師告訴你們,網的記錄僅用於違法行為的裁定是嗎?別害怕,你的老師沒有講錯,通常而言,網的記錄是不可查的,除了我,還有…他。”   少年在疑慮中握緊床單,臉色漲成通紅:“為什麼啊?這是、這些我的…我的…怎麼能讓你、還有…”   “隱私總會給一些更重要的事讓步。放心吧,你的記錄隻有我這老頭看過,沒什麼好害羞的。你是好孩子,而且很受女孩喜歡?嗬嗬,可比以前的我強太多。”   “不是,我、我要見媽媽…我要跟媽媽說…”   “孩子,我剛才說過還有一人能查看網的記錄,你不好奇他是誰?”   明白暫時擺脫不了古怪的老人,小武隻得嘆著氣反問:“他是誰?”   “他死了。”   “哦,他…他死了?”   “他死在三個月前,死在永安城的宮殿,死在你昏迷前的一瞬間。”   “那…這和我有…”   “是你殺的他,雖然那時他已經是半死不活。嗯…你也算是幫他解脫。”   話音落地,亮著燈的病房分外安靜。少年的手指與腳趾不自覺地摳緊床單,竭力勾挑的唇角抽搐得厲害:“什麼…啊?老爺爺,你不是在說笑吧…”   無秋掏出煙鬥,敲去積攢的灰燼,塞入新的煙絲後點燃:“孩子,你能看到很多東西,很多遙遠的東西、很多過去的東西。你為這些東西所煩擾,你叫它們幻覺和假想,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它們是真的、如果這些幻覺和夢境是現實、是過去的場景,那它們為何會出現在你的眼前和夢裡?為何偏生纏著你不放?”   “為、為什麼?”今次,瞪大眼的少年不覺得那煙霧嗆口了。   “因為你有本源,”老人伸手握散吐出的煙圈,嗓音愜意又惋惜,“你生來擁有本源、至少兩種本源。”   小武念叨這簡單的文字,記得朋友經常把它提及:“本源?”   “是的,不懼火與鋼的本源他們稱之為強化——強化,明白嗎?不過,我是習慣喊它作夯進…罷了罷了,反正啊,身體堅韌如鋼、刀鋒烈焰連皮膚也不能穿透,這些可都是本源的作用,你是受了本源的強化,明白嗎?至於另一讓你獲得非凡視野的本源,他們暫且稱為視界…視界啊,能看見過去與當下的視界。所以你見過我,不是嗎?”   “這…不,先不管那是什麼東西,怎麼沒人早些告訴我啊?我還以為自己生病了!”   “孩子,因為生命隻能掌握一種本源。精靈也好、獸也好…嗬,還有它們,亦需遵守這鐵律。”   眨著眼的少年漸漸攢眉,拉起白色的被褥蓋住腿遮過肩,隻露出那張局促不安的麵容:“你是什麼…意思啊?”   “你是不大尋常的人…嗯,不大普通的人,”無秋走到窗邊推開玻璃,對暖陽輕舒煙氣,“可想聽聽你是從哪來的?或者…你的父親…”   “我是媽媽撿來的,我清楚。”   少年話裡的無奈聽得老人輕笑:“怎麼,你這個年紀…”   “老爺爺,我不是笨蛋…木靈是生不出人類的…更何況我是梁人啊…”   “是的,你應該是梁人,但你是你的母親從博薩撿回來梁人。”   “博薩?”   “是的,博薩,博薩公國,十二年前的博薩公國,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天,”暖風微顫,老人把煙鬥探出窗戶,看如沙的灰燼隨風而逝,“運用本源調轉你的視界,要相信你可以,我相信你可以,相信你可以…”   滄桑的嗓音讓少年平復呼吸,在自言自語中閉目睡去:“相信我可以…我可以…可以…”   於是小武如無秋所願看見十二年前的夏天。   夏是博薩灣最好的時節。那時候,一座沿海的城市貼滿標語,有的是吆喝攬客的生意人。這些人說夏季的三月不像春冬那般清冷,得多招些流亡的中洲人來幫工,但工錢卻要提前想好主意去克扣。在他們打趣時,成群的海鷗隨風卷向城邊的海灘,朝遮陽傘下休息的人們怪叫著討食。喂食海鷗的旅行者很多,但更多的是鉆進海裡暢遊或尋寶的遊泳者,而一位穿著墨綠泳衣的木精靈正拿浴巾擦拭身體,讓最輕柔的夏風帶走濕漉。她走出海岸回到酒店,在侍者那稱贊陽光如帝皇恩典般溫暖世界的祝福中笑著回房更衣,沐浴完這最好的夏。來自朝晟的她喜愛這熱烘的天氣,談吐間,能聽出她是剛畢業的學生,要在今天搭乘航班回到朝晟、回到林海。   她打包好行李,在車站等候那趟終點是機場的班車。她的身邊有很多梁人與同族,這些同樣來自朝晟的旅客拿說笑消磨時間,並未將不遠處的啼哭放在心上。可她留意到那哭泣,托同行的朋友看好包裹,尋聲走進和酒店一墻之隔的舊巷道,輕捂口鼻踩過零散的塑料紙團,來到翻倒的垃圾箱旁,看見位皮膚深棕的枯瘦女人,從那袒露的棕色臂彎裡找到哭聲的來源——包裹嬰兒的繈褓。   褐色的布裡藏著乾凈的嬰兒,一個哭鬧著的白凈嬰兒。她探清女人消失的鼻息,像嗬護寵物般抱起繈褓,又看到一張發黑的金屬牌掛在女人的身上,本欲小心將它摘落,卻讓無聲的水泥地被金屬碰響,慌忙騰出手拾起它並放入腰包,哄著安靜的嬰孩走出巷道。   她求朋友捎帶好行李,自己則往博薩人的警局去央求。看得出來,接待她的博薩人不大友善,隻拿流亡者太多的理由搪塞應付,甚至直言餓死這些窮鬼也是活該。但她卻不願理解,更提出讓對方惱火的請求,買就是執意帶走這不再哭鬧的嬰孩。任對方如何講解推脫,她都如此執著,執著到對方在接電話前偷偷罵一聲沒腦子的長耳怪。   可接完電話後,對方立刻笑臉相迎,說有朝晟使館熱心相助,本不可能辦理的收養與交接的程序可以略去,開出許可讓她帶孩子回去。而當她離開警局,負責接待的人便汗如雨下,更以帝皇的名義向同事賭咒,說這絕對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使館的人在用網與她溝通,告訴她如何帶孩子歸國並執行必要的程序——植入朝晟公民必須擁有的“網”。   她點點頭,在前往機場的班車上輕拍繈褓裡的嬰孩,說出少年記憶裡的話:“好孩子、乖孩子…以後就跟著媽媽去幸福生活吧。”   語畢,小武睜開眼看向仍在吞吐煙霧的老人,嘴張了又合,慢慢卷走被子,繼續抱住膝蓋坐著。   無秋和藹地走到少年的身前,輕拍他的肩:“孩子,看吧,你是能控製它的。現在,你可願意信我了?”   小武側臉避開老人的視線,心跳得害怕:“我…你說我殺了…人,怎麼會呢…我殺了、殺了誰啊…”   “聽我的指引開啟你的視界,去看去想。”   “好。”   “三個月前,你結束最後一場中學的測驗,在進入大學前來到永安…來到未曾見過的永安…”   “永安…永安…未曾…永安…”   少年想起來,學習的時間雖然漫長,可當它成為過去後,方能發現消失的昨天太快太多。小半年的時間裡,獨自呆在宿舍的少年都會向在遠方上大學的艾姐姐請教更高深的知識,並問她近來生活可好,還告訴她李姐姐還是那副老樣子,依舊無法在拳館將劉哥哥打敗,幸好成績有所進步後不至於花一年重修功課,應該能通過征兵的基本測驗。至於少年自己,則要準備應對升學的考試了。   待升學測驗結束,少年告別同學乘車回到森林裡的家。當樹間的蟬鳴送來新的盛夏時,連外村的孩子都在夜晚鉆進樹林,穿過河風的清涼、踏過泥土的濕熱,將逮好的金蟬泡進水瓶,滿載收獲回家。   不用叔叔幫忙,少年已用金蟬炸好一盤小菜,且拿辣椒與麻油煸過後端到茶幾,陪媽媽下棋的同時解饞。而飲著溫茶的叔叔在同阿姨商議往何處旅行避暑,姐姐則嚼著香香的蟲子幫著媽媽出謀劃策,卻因吞掉太多肉不停乾嘔。   “去永安城吧,那裡很是涼快,”叔叔笑著輕拍姐姐的背,端來茶水幫她解膩,“下次再去晨曦吧。啊,上次到晨曦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賽爾還沒到家裡,艾麗莎也在上學,隻有這個調皮的小壞蛋陪著我們啊。”   阿姨抱過姐姐揉著她的肚子,嚴厲的眉間有些心疼:“你啊,說了不能吃太多肉,怎麼總是不聽話…賽爾?艾麗莎?我們選好地方了,準備收拾東西吧。”   那是第一個在客機上度過的午休。在被母親喊醒後,少年透過玻璃從高空俯瞰古老城池的一角,見漫長的城墻巍峨掠向遠方,將宏偉如山的古木色雕樓圍護在四方之內。烏木的黑與朱木的紅是這座古老之城的僅有色彩,這顏色的寬廣勝過重疊的大廈,是人力絕不能再現的奇景…   真的是那逝去帝皇製造的神跡嗎?   “啊,進入城內的旅客切勿失散,”離開機場後,叔叔拍醒還在打盹的姐姐,提醒大家查看網裡的消息,“城內無法借助網來通訊和定位,請攜帶地圖並常看路標。如有意外,可在公共電話亭撥打對應號碼,求助於…”   能屏蔽網?   少年卻不怎麼相信網裡的警示,因為他記得普老師講過,網是根植在腦海裡的奇跡,隨生命的存在而運行,網是該也不會消失的。   是啊,一座城市如何能屏蔽聯係所有朝晟人的網?莫非…是創造這城市的所謂帝皇嗎?可祂不是早已消失,為何…   哪怕少年無法接受,可當載客的巴士駛入頂天高的城門後,腦海裡的網切實再看不到了。在那瞬間,心裡嘗到酸苦與甜。走出巴士的少年忽然恍惚,茫然四顧地尋找那失去的東西…消失的感覺。這被母親揉臉的少年,很想解釋自己並沒有發呆,可又難以說清嘴裡的話。   要怎麼表達呢?少年想說…不喜歡網消失的感覺?不,少年明白不是這樣的…雖然不習慣,但不至於因此失落…這感覺到底是什麼?具體來說,應該是有什麼東西在網消失的時候一齊不見,但又能看到它在哪,隻是觸不到。好難受,少年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調皮的伊雯姐姐把他最喜歡的木雕突然藏起來,還偷偷欣賞他找尋失物的窘迫模樣…少年忽然明白了,這座城市是壞人、這座城市是個討厭的壞人、絕不會喜歡的壞人…想偷走最重要東西的壞人。   “為什麼啊?它是偷走我的…為什麼會這樣?”少年在無秋的注視下淌汗發抖,“我…我不懂,我要、我好害怕…我要見媽媽…我要見媽媽…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要看醫生,這不是——”   老人拍住他的頭,將平靜注入那無措的心:“孩子,那是預感。”   “預感?”少年隻是迷茫。   無秋坐到他身邊,想起那年在永安的經歷、想起那年在天臺的晨光,笑得比任何時候都落寞:“孩子,你明白嗎?當你誤會一個人、誤會那是要害你的人,卻又明白那是在默默的守護,會有多後悔和…想哭啊。”   “你在…”忍不住疑惑的小武很想質問,卻從老人的背影裡看見那似曾相識的感覺,選擇無聲聆聽接下來的話。   無秋收起煙鬥,轉頭看向乖巧的少年:“孩子,我說過還有一個人能調取網的記錄,嗯,就是被你殺了的人。自你被你的母親發現,他就在網後看著你,幫你進入朝晟,幫你隱瞞本源,看著你長大長高,希望你成為遠離本源的普通人…你不知道,但你能感覺到、能看到他的目光,明白他是為你著想。繼續吧,聽我的指引開啟視界,重回那天的永安…”   “好。”   少年的眼眸,讓老人看到好多埋在心底的過往,聲音逐帶風霜:“要從一世紀前…啊,那太長了,不大好。你記住吧,他名為祖仲良,是個愛繞圈子講謎語的老家夥、比我還老的家夥。當然,他的長生與隱瞞深有苦衷,可惜隻有我和葛瑞昂明白他的難處。那些不了解他的人裡也鮮有嫉妒他、憎恨他的家夥…可我的故友、我兒時的好友林思行卻是那極少數中最熱切的一分子。也因此,自三年前歸國後,他便籌謀如何逃亡、如何動手、如何接近…如何殺死朝晟的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