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安靜的病房內隻聞心跳撲通。而少年則在心裡默念老人的話語,在復述中逐漸看到三月前的自己。 進入重仞高墻後,公車沿著數十米寬的車道停靠,將少年和他的家人們送上人行道。那道路仿佛鋪滿棕紅木板,兩旁的建築是黑裡夾紅,透著木材特有紋理,又有不符合支撐力的雄偉壯闊。 往來的遊客無不抬頭踮腳,眺望木質的摩天樓,連連驚呼。 “嗯,真麻煩啊。拿好地圖,千萬別貪玩亂跑啊。賽爾?可要盯好你姐姐哦。” 少年聽著叔叔的話,將叔叔遞來的地圖疊好,塞進扣在胸前的旅行包裡,拉住姐姐的手,跟著大人們找家尚有空房的旅店,好落腳休息。 客房內,棕黃的墻壁摸著細膩而不失光滑,金色雕花與塑像是燙金色的,閃亮耀眼。連浴室裡的棕紅澡盆,都給漆畫修飾,典雅討喜。在母親沖涼時,少年頂開觀光的木窗,俯瞰車水馬龍的大道。道路上,無盡的車流正開向最中央,可那金屬與燈光的色澤,又和木質的城市不太協調。 因為對麵的房門敞開,少年得以聽見姐姐的嬉鬧與叔叔阿姨的商討。他知道,明日是要去神宮參觀,那裡可是梁人曾經崇拜的神明所居的宮殿。 少年禁不住好奇與期待,眨著眼喃喃自語:“是普老師講過的無上天武嗎?好古怪的稱謂啊,為什麼祂要起兩個名字呢…神聖帝皇…無上天武…唔,晨曦、聖城、永安都由祂修建的話,祂一個人怎麼住得過來呢?不會太麻煩嗎——” 但幻覺又在自言自語時浮現。 赤金的大殿,是顯眼奪目的群樓之巔,不論視界在何處漂蕩,都能見到中央那磅礴恢宏的神宮,知曉那紅與黑之間的金色,是多麼威嚴的壓抑。 他操控著視線,讓視角竭力落入那威嚴的深殿,能見到好多頭發花白的老人。他們穿著學者常見的袍服,誇贊這處不會有網打攪的城市能夠遠離喧囂,好去追求所思所想。這些老學者的討論遠比課本復雜,應該是在做研究… 他們,是期望理解更高層次的知識嗎? 視線穿進一間偏僻的房,飄過層層掩藏的書架,隻見一雙滿布斑點的老手爬在大開本的古書上。那佝僂的身影圍繞在眾多閃耀金芒的黑水晶之間;微張的嘴唇將古書上的冗長文段,誦讀得更加晦澀;而那些黑水晶,在無法理解的沉吟裡融為金色的光,如群星環繞這老人,繼而沒入那衰老的軀體。 老人攤掌接住滴落的鼻血,抬頭展現出麵皮皸裂的老臉與乾枯無光的白發。他顫巍的動作像將熄的燭火,說明他時日無多。但他的眼裡有明亮的黑光,那是一種執著…對未知未來的執著。 他喚門外等候的助手進來將沉重的典籍放歸原位,而後讓助手去休息。 離開房間後,助手路過的人交談,說這年老的學者曾經是軍方的前行者,而今卻埋頭於記載經文的古書,為新奇跡的開發盡最後的力。 這位老人姓林,不僅無兒無女,連發妻也去世好些年。多年來,他都是孤身苦乾,奔波於格威蘭和朝晟之間,成為創造了不少新穎奇跡的孤僻者。如今,他更是選擇在這座與網相隔的古城裡寡言獨行。所有人都猜測失去妻子的老人已無牽掛,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更沒有世俗的欲望,因而說不出一句多餘的話。 好可憐啊,明明身處人群,卻像流落荒島。老人到底會怎麼樣呢?哦,他在說話…在對網說話,好像是要見什麼人,他在陳述終身的奉獻與所剩無幾的時間,希望網那邊的人應允他的請求與他見上麵。 在少年聽清答復前,幻覺被母親的呼喚消去了。 回過神的少年送去母親忘拿的沐浴露,關上木窗閉緊門,鉆進被窩裡期待明日的旅程。 第二日,少年與家人聽著廣播裡的講解參觀神宮,了解到已不再受梁人信奉的無上天武擁有怎樣的創造力。他們隨著茫茫的人流回轉彎折,終於來到最深處的大殿,匯入泱泱的人群,走過一重重的屏風畫像,走向那張繪於殿墻的浮雕。 而那浮雕之下卻有兩位駐足的老人,他們分明不願提步遠走,眼底卻沒有一絲不舍或留戀。 弓背的林思行看著曾說過必要相見的元老,感慨出不復從前的疲乏:“真年輕啊,你果然不會變老。” 同樣的蒼顏白發卻有不相同的神采。朝晟的元老還是那般慈祥:“不應該…你比他還老,是因為本源?” “是,因為本源…”林思行捏住手背上的褶皺,將枯老的皮提得很高很高,“分裂加劇衰老…連夏也避免不了。” “本源是謬誤,終會帶來痛苦。” “那他呢?他可曾痛苦?” “自然,那是無法想象的折磨。” “是嗎…受本源折磨…受力量折磨…真好啊。元老、不,祖先生,你說為什麼我們的命會短成這樣?為什麼我們會老、會衰弱、會乏力?憑什麼那些精靈和怪物能青春永駐,憑什麼我們就得當那落葉西風?” “孩子,我愛莫能助,你應去找專業人士——。” “不…我不信那些,真的,其實我不信那些科學…什麼生物?什麼細胞?什麼基因?那些有用嗎?祖先生,你能明白嗎?他做的那些人蛆至今仍在,我還特地去聖都的下水道看了看。那些東西可精神了,又扭又吵,不會累不會乏,吞一輩子的垃圾臟水都能鉚足勁哭叫。你說,有這種永生不死的東西活在世上,是不是把知識和科學襯得有那麼點兒滑稽?” “但那終究是謬誤。” “不…那是正解,唯一的正解。” 元老的眼裡滿是憐憫:“不可能。那隻是真理的謬誤。” 林思行搖著頭走近他:“既是真理,何來謬誤?” “你是想——” “我想知曉、不,我想接觸。你說過的,明悟真理是沒用的,唯有接觸才能把它支配…我不奢望和當年的他一樣,我隻想掌握再度觸及真理的門路,我想…我想…我想攀登更高的巔峰。” “為什麼?” “為什麼?哪來的為什麼?他能夠,葛瑞昂能夠,那些帝國的元帥能夠,我為什麼不能夠?試問哪個覺醒本源的人不想掌握更強的、更多的、更反常、更驚世的力量?沒人,祖先生,我告訴你,沒人不想。駕馭過反常的人絕不甘於尋常,不甘於如普通人一般被老和弱捆綁!你能明白嗎?不想,我不想啊。” 他等候元老的回答,卻聽到意料之中的失望:“孩子,恕我愛莫能助。若無祂的偉力,不論何人都必須憑自身去攀登本源的更高峰,沒有例外。” 於是林思行扶著墻,在嗤笑中自嘲: “那他的運氣可真好,哈哈。祖先生,你知道嗎?他從小就是個不會讀書的蠢東西,什麼聰慧和悟性都沒有,除去能打會鬧就一無所長,永遠在我和娜姐之下。可在我們分別的那天,他卻重獲新生,將世上的一切淩辱踐踏…徹底踐踏。憑什麼?為什麼?憑什麼是他?那年我也失去父母失去故鄉,我明明也經歷痛苦,我明明也發瘋去殺…憑什麼?如今我真正一無所有,本源卻沉寂如常——憑什麼?我不夠好運?還是不夠瘋不夠狂?我不懂、我真不懂啊。為什麼偏偏是他那樣的人掌握本源,為什麼偏偏是他?” “你羨慕他?” “是的。” “你不懂——” “我不想聽他的苦他的痛他的迷茫,我不在乎。如果能接近真理掌握本源、如果抵近那年你說過的最最最根源的真,我就不在乎。祖先生,我知道你能幫我一把、能幫我接近真、攀登第二道巔峰,是嗎?” 但元老的回答又讓他失望、極度的失望:“沒有。” “好,祖先生。言已至此,我就不浪費時間了。” 不待元老驚訝,佝僂的身體暴射金芒,溢滿整間殿後凝結成層層的光盾,將猝不及防的遊客盡數包圍並阻斷、阻斷在他與元老之外。洶湧的本源淹沒萎縮的肌肉與脆化的骨骼,讓弓背駝腰的軀體,在臨近他們的少年的驚呼中瘋狂膨脹,直至畸形筋肉絞纏粗過房梁的骨架,令操縱這本源的人變成一頭撐碎衣物的可怖巨獸。 那血管凸裂的大塊肌肉上,撐著一張滴落涎水的老臉。而那猙獰過臉的巨拳,以唯有少年能看清的速度將元老砸入地板。飆飛的血,令驚慌的母親遮擋少年的視線,想避開這明目張膽的暴行,卻走不出光盾的阻攔,隻能護著孩子鉆出擁擠的人群,到無人推搡的角落避免碰撞踩踏。 透過母親的指縫,少年見到那比石磨更寬的拳頭再度錘落,想將已無力掙紮的老者壓扁。 一輪輪的重擊,是元老不能反應的。現在,他能察覺的僅僅是酸刺的痛,是粉成斷渣的骨頭插穿皮肉的痛,是難以脫身的痛。 看那血腥的模樣,簡直就是給卡車碾死的過街老鼠,完全是灘又癟又稠的爛肉。可神秘的力量,及時流進這堆理應喪失生機的人泥,使其重獲鮮活的生命力,重組為健全的身軀。 這過程林思行看得太清楚。他看得見。是那堆摻雜骨渣的稀泥,以某點為中心聚合重組,進而在又一拳轟落前,幫元老恢復完整之軀,便吼出不能壓抑的狂喜:“老鬼!你挺他媽實誠!我真該好好謝謝你啊!” 狂吼的拳攤成巨掌拍扁元老,更在其復原時將之高舉緊握。元老看到那眼中的炙熱,吐著血沫輕坦:“有必要嗎?” 可林思行隻是冷笑,牢記曾聽朋友講過的話,曉得那股能讓死人茍活的力量在何處,隨後探出另一條瘦長過細柳的手臂,揪去還掛在元老脖子上的黑盒。 與存儲天武遺留物的黑盒分離後,快被握成人棍的元老艱難喘息,喉頭的腥甜越顯濃烈:“不要嘗試…果真領悟其中的力量…你必後悔…放棄吧…” “好,放你娘。” “你不懂…” “老鬼,我不懂…你就能懂?”他的聲不止憤懣,更是奚落的嘲笑,“你以為我不清楚這是什麼?來,告訴我,這到底是焱王的東西,還是你跟那些四腳蛇從康曼盜走的玩意?” “你…” “想問我為什麼會知道?你以為我在格威蘭忙什麼?忙著讀那堆爛書?我問過他、問過他們…我猜到這是什麼…我明白這是什麼…這是狗生的天武拿真神製作的第一枚聖巖、他媽的原初之巖呀!老鬼,你就是拿這玩意復製聖巖的,對不對?我實在太傻太傻,傻到好多年才想明白朝晟的庫藏哪夠軍隊揮霍這麼多年?你膽子也夠壯,現在還讓軍隊列裝那些爛鋼護甲,好讓我記起當年從帝國、瑟蘭搜刮的聖巖隻有他媽的多少!說來還真是犯蠢,我估計格威蘭人早曉得咱們朝晟的聖巖存量有鬼,是吧?” 嘴噴血泡的元老擠出微弱的憐憫:“咳…你…相信帝國的…手稿?” “為什麼不信?他們叫那傻狗…對,沐光者,哈哈,帝皇的傳道者!連這他媽的帝皇、他媽的天武最忠誠的信徒都篤定無誤,老鬼,你說,我這個生來不尊天武的梁人為何不信?” 當黑盒握碎在掌中,無底的黑晶現於林思行的眼前。那流淌著的無窮金絲,正符合多年前聖堂手稿的記述,也是趙無秋曾告訴過他的模樣。於是他的視線深入其中,更以本源牽引內裡的蘊藏,卻掀不動任何波瀾。他雖感到原初之巖的無盡深邃,但不能夠與之接觸,遑論引出或使用: “說,怎麼激活它?怎麼用它接近真理接近真?痛快點,我會解除護盾讓他們救你多活個幾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巨臂的肌肉在緊收,元老的骨頭在斷裂,眼神漸失明光。可他選擇在最後的時刻呢喃:“死無所懼…你記得,我是為你…你們好。” “好你親娘!” 林思行且笑且嚎。他的皺紋與灰斑是沖天怒火,他的咒罵是爆裂的音波。他的憤怒之聲穿過一層層奇跡的光芒,令聞者震顫: “為什麼聖器、聖典偏在你們這種人手上?為什麼本源就看不中我?明明能接近真突破本源卻偏偏把機會放棄,說什麼保留自我找回記憶遠離本源…到了這步田地,為什麼你們還能獲得本源的垂青?你們活該當一輩子的凡夫俗子…當一輩子會老會死的蠢狗弱智!看看,想想,想想當年的他!是不是如神一樣強大?欲生則生欲死則死,肆意憑空造物無中生有,我都想不到除去逆流時間外他還有什麼不能實現?如今呢?哈哈,如今他連你這老王八蛋的死樣都瞧不見!蠢啊,你們是蠢!就是比狗還他媽的蠢!你想想,一條狗若能化身成人,豈不該歡天喜地?而你們分明有借本源成神的機遇,就應該樂到發狂…可卻選擇害怕!他媽的害怕! 你們害怕超越自我,害怕不能掌握那力量,害怕無法駕馭本源的真實!不懂求知、毫無勇氣,浪費!而我不同,我要明白真理,我要理解真,我要掌握本源,我要變為你們這種軟蛋一輩子不敢奢望的存在!” 他猛握巨拳,把元老的軀體捏成一團血花。 元老的頭顱連著半截胸腔摔落,長白的須髯隨鼻息浮動,越飄越低,與呼出的生機一同漸行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