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市井街頭的傳說,黑水的探員遍布格威蘭,在城市裡,要在下水道說悄悄話,才能避開他們的耳目;在村鎮裡,要躲到井底議論,才能不叫他們聽見。 可知情者明白,黑水的人才沒工夫偷聽那些家長裡短,單是調查受舉報的政府人員,就耗光了他們的精力,加之辛辛苦苦搜集的證據還不定能判刑,黑水裡的老人早褪去了激情,能認真辦事的,也就入職未久的年輕人。 少不更事的人,才會將大話空談奉為信條,不撞得頭破血流,不言退步。 但現實是殘酷的,露絲·舍麗雅忙活了這麼些天,僅僅推測出朝晟的林博士有確定混血者與公主方位的辦法。可林博士的行蹤,又比兩位逃亡者更神秘,興許,露絲要向陛下承認,想找回他的女兒,唯有托付傳聞中觀測眾生的賢者,然後忍耐國王的怒火,接受被逐出黑水的處分。 害她失去職位、失去榮譽的女孩,會有何感想?再怎麼說,她也在伊利亞·格林最無助的時候提供了陪伴,親自照顧這被從貧民窟找回來的公主。 雖然身負監視公主的職責,但露絲能向帝皇起誓,自那夜聽見心碎的哭聲,她漸漸地拋卻雜心,將可憐的女孩當作妹妹照看。 正和迦羅娜走進山鎮的舊車廠的伊利亞自然記得。母親去世後的一個月,穿著黑製服的大人在下水道抓住她,告知她誰是她的父親,不問她願不願意,帶她直入王庭,叫幾位板著臉的女仆按著她洗凈臟灰淤泥。 等她哭腫眼睛,被女仆們當成衣架套上衣裙,可算見到了素未謀麵的父親。聽完並無關切的問候,擁抱隔著袍服的寒冷後,她就被關進鳥瞰伯度河的高塔,由露絲來照顧起居。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會當著露絲的麵哭泣,而是趁著露絲不注意,偷偷摸向窗戶,試著打開玻璃跳出去。但厚厚的玻璃窗是鎖死的,等她回頭,冷冰冰的眼神說明了逃離是無望。她想起隨母親在貧民窟行醫的時候,沒子女照看的伯伯在送走探視的母親後,是拿刀片割開手腕,放在水裡閉上了眼睛。於是她打起利器的主意,卻找不到半厘鋒銳,乾脆撞向桌角,卻叫露絲從腋下抱起,還聽到一句略顯不耐煩的挖苦——請不要再添麻煩。 從露絲的眼裡,她看到無奈的蔑視,那是種苦中作樂的嘲諷,似在說她是不懂事的懷孩子。她沒有回擊,也沒有掙紮,直到入夜依然是無言。她坐著床望向窗,發現在這孤塔的高度,窗外的星星比沒有媽媽的街區看著更清晰,卻又遙不可及。 失去母親的女孩再不能堅強,滴落孤獨的晶瑩。看著她的軟弱,聽著她的疲憊,還討厭著她的露絲心頭一緊,忽然明白了,她隻是個剛滿十歲的孩子啊。 露絲抱住她,學著母親的模樣,歌唱童謠,安撫孩子的傷痛。從那之後,露絲越來越寵溺依賴自己的女孩,不知是當作妹妹,還是有更羞於開口的感情。 正確的回答,隻有隨老師挑選車型的伊利亞才清楚。在最絕望的夜,墜落在無底懸崖的她,已觸及祈信之力,是手握異能的聖恩者了。解開露絲戒備的,到底是真實的眼淚,還是支配身體的祈信之力?她若緘默,答案永遠成謎。 “嗯,就這輛吧,雙人座的女士小汽車,”迦羅娜的決定打斷了她的回想。掏出錢包的混血者站在一輛嬌小的汽車旁,看老板檢查發黃卻不破損的儀表,呼喚自己的學生,“伊利亞,過來看看,老師的眼光不差吧?” “緊湊型汽車,省油迅捷,”伊利亞歪著頭,鼓掌並微笑,“老師的審美,緊隨潮流呢。” 二手汽車的價格相當優惠,算上雜七雜八的稅款,才堪堪一萬威爾。在這格威蘭罕見的私人車店裡,早先從林博士處弄來的證件終於派上用場,把檢查應付過去,讓迦羅娜打開電臺,在熱烈的流行音樂中,載著學生和行李向西駛去。 “質量真不錯啊,”看了眼公路上的限速標識後,迦羅娜放鬆了踩著油門的腳,把車速降低了一截,“好運總在無意中啊,小壞蛋,幫老師調調頻,切到瑟蘭的廣播,放些精靈的樂曲舒緩壓力吧。” 伊利亞調出老師最喜歡的頻道,在笛音琴鳴的輕盈裡幫忘了交通規則的的老師係好安全帶,捂住那又想道歉的唇,輕吐蘭息:“小時候,我有一次在夜裡蘇醒,看見媽媽對著月色的幽幽,愁眉苦臉。我明白,媽媽是在想棄她不顧的愛人,可我不明白,為了不曾理會我們的陌生人,成日憋著苦悶,值得嗎?我覺得,是愁苦害了媽媽,任何的哀怨與難受,都是自我的摧殘,所以老師,請笑對無關緊要的失誤吧,開心才是最好。” “唉,你啊…是要老師學著你,成日掛著禮貌的笑顏,告訴他人,生人勿近?”陽光穿過擋風玻璃,令迦羅娜的眼瞳收為豎線,難察其間的色彩,“冷淡的溫柔是你的專長,老師可演不出來啊。” 其實,迦羅娜是比較憂心的。在外人麵前,學生的笑容總是那樣溫和卻抵觸,如居於王庭時一般無二,這樣的少女,即使越過邊境線去了瑟蘭、跨過西海去了邦聯,又如何接納新世界的生活,和這個年紀的女孩們一樣,去交朋友、去學習、去融入社會呢?莫非,迦羅娜真要陪在她身旁,照看她直到終老? “大不了,就那樣吧…”收回眼角的餘光後,迦羅娜如是暗嘆,“照顧好她,照顧她一輩子…直到我也老去,在天國重拾過去…過去啊。” 牽掛不分如今與過去。哪怕走過一個世紀,混血者還是忘不了曾經。或許,當林海的家園焚毀於戰火時,她就和浴血重生的阿竹一樣,永遠停留在那無法磨滅的傷痛裡,再也走不出去。至死也是那個帶著鄰家的弟弟乘坐火車、離開故鄉的少女。 阿竹,無秋,班布先生又有怎樣的感想?熟識本源之道的他,會認為他的娜姐和小林還是從前的姐弟嗎?也許,他想過,也許,他從未在意。正看著兩個孩子堆捏陶土的他,隻是個平平無奇的老人而已,想知道答案?誰敢?誰會?麵對這帝皇使者,有勇氣的人無心去問,有心人又沒有勇氣去問。 若真有膽識者開口,他會一笑顧之,如現在這樣感嘆:“人怎麼想,隻有天知道。” “班布爺爺,別動呀,你看你看,你一動,眼睛的位置就刻不準啦,”見當模特的爺爺改變了姿勢,拿著木雕刀的阿納塔急得直跺腳,指著堆成胸像的黏土,鼓高了腮幫子,“快坐回去,快坐回去啦。” 賽爾卻是不急,用雕刀剔除多餘的黏土,再補上欠缺的部分,照著班布爺爺的相貌,修整出頭肩的雛形,可算鬆了口氣。他拿起未拆的包裝紙,看著“低溫雕塑泥”的字樣,輕輕碰了碰下巴,小聲感嘆:“真神奇啊,還可以這樣做雕塑…比和了水的泥好玩多了。” “怎麼,賽爾哥哥沒玩過嗎?”阿納塔眨巴著眼睛,停住刻印著眼眶的雕刀,“這是很熱門的玩具哦!博薩和中洲,都沒有的嗎?” 生長在林海的賽爾尷尬笑笑:“嗯,沒見過呢。我是在鄉村長大的,在我們村裡,孩子們都是挖些泥巴兌水玩,要是有偷懶的想省事,就直接…撒尿和泥。” “哇,真臟!臟臟的呀!”阿納塔吐了吐舌頭,又猛地擲下雕刀,湊到少年身旁,拉著他的胳膊往外跑,“但是,聽著又好有趣!走,賽爾哥哥,我們去葡萄園,也尿尿和泥巴玩!” “咳、咳…阿納塔,有了好的玩具,不衛生的替代品就免了吧,”童言無忌,聽得跟丈夫喝茶的齊約娜差點嗆著,“專心雕好,過些天,老師可要檢查的,如果不合格,千萬別回來哭鼻子哦?” “嗯…培訓班的老師是挺兇的,”阿納塔哆嗦了一下,急忙拾起雕刀,抹弄出頭發的輪廓,“是位棕色皮膚的老爺爺,也是從中洲來的,每次開課,都要轉著圈看我們用不用功,可嚴厲了。” “阿納塔,要注意分寸,”看著電視節目的杜森挪過眼,在看向兒子與少年的同時,偷偷瞟起老人的神情,卻見他仿若木雕、祥和平靜,“措辭首重禮儀,即使是任性的小朋友,喊著別人隨地方便也不禮貌,而阿納塔,記住,你是大人。” “說什麼呢,杜森,”齊約娜走向受訓斥的兒子,安撫著忐忑的心,鼓勵他快些完結手裡的課業,“加把勁,阿納塔,沒事的,在媽媽眼裡,阿納塔永遠都是孩子。” “哈哈,”老班布無視了杜森的警惕,示意孩子們暫停,在客廳裡展臂提腿、舒活筋骨,“母親眼裡,孩子總是長不大的;父親心中,孩子總是快成人的。多多包涵吧,阿納塔。” 在孩子與母親的詡笑中,老班布坐回沙發,繼續當模特,直到深夜。等賽爾刻好最後一道頭發的紋路,阿納塔拿硬毛筆戳完麵容上的毛孔,照著老人堆塑的胸像宣告成功。乍看之下,足有八分相像;就是仔細對照,那種坐酸了屁股後咬牙苦臉的神態,也是惟妙惟肖。 “阿納塔,真厲害,”在老人欣賞漸硬化的塑像時,賽爾鼓起掌,笑容如溫暖的早陽,“活靈活現的眼睛,滿滿是爺爺的心緒,栩栩如生呢。” 有少年帶頭,老班布很樂意打著節拍,攛掇著齊約娜和杜森來表揚努力的孩子。在慶賀的掌聲裡,阿納塔自豪地挺起胸,宣布要給爸爸媽媽、哥哥爺爺都塑一件小比例的胸像,用以鳴謝家人和朋友的支持。可惜,興頭上的男孩沒注意到,父親是笑中帶懼,偷瞄老人的眼睛是警惕的戒備,否則,他定然會求著爸爸保持這眼神,將之刻繪在新的塑像,給培訓班的同學們炫耀,自己的爸爸生了雙比電視上最出名的影星更有神的眼睛。 在朋友們告辭時,阿納塔纏著賽爾要了格威蘭人流行的貼麵禮,興奮地跳回臥室,愣是被母親押進衛生間才去沐浴。兒子對少年的態度,杜森是看在眼裡,煩在心裡。那些嗜好雄性木精靈的買家常拿學院派的論文替自己站臺,說身為男人,酷愛有少女外貌的同性木精靈也並無不妥,還拿論文裡的統計數據自圓其說,說什麼被木精靈家庭收養的人類孩童,在成年後,十有八九都取向模糊。以前,他是將這些鬼話當成變態們自找的臺階,可現在,見兒子粘著少年的那股惡心勁,他真想見見撰寫那篇論文的教授,誇他有先見之明。 杜森想等兒子洗完澡,嚴肅討論這一問題,卻讓不合時宜的門鈴聲吵皺了眉。深更半夜的,是誰把門鈴摁得像在催命?他可不記得,有誰預約過要在今夜到訪,便提高嗓音,問幫著兒子梳洗的太太:“齊約娜,你有習慣在這個點來訪的朋友?” “朋友?沒有啊,都快淩晨了,會是誰來了…” 疑惑,夾在花灑的水流裡,淌進杜森的心。當他打開門,一張冷蘭般的熟韻俏臉現於他的眼前,但見這暗合賤質的嫵媚,他是嚇得兩股一緊:“你來乾什麼?” “伏韋倫出了些狀況,”女人一開口,便語出會讓男人們魂牽夢繞的低微與哀求,“在電話裡說不清楚,我想,必要和你當麵談談…” “伏韋倫?”杜森回過頭,確定妻子與孩子仍在浴室,粗暴地推開女人,再踏出門外,關死門,拉著她跑到莊園最陰暗的角落,眼裡是不加遮掩的兇狠,毫無憐香惜玉之意,“怎麼,別告訴我,兩個小鬼頭在半路上逃跑?而你現在才收到風聲?” “杜森!輕點,你弄疼我了…”白皙的手腕給他握得發紫,女人痛得擠出眼淚,“事情…” “婊子!少在我麵前賣弄!哭得假惺惺,裝給誰看?說,是出了什麼岔子?” “他們…那邊的人沒按我交代的辦,前些天,兩個…兩個孩子都…都讓人領走…” “領走?”杜森的臉色登時蒼白,“放屁!懷特家族的生意我最清楚!落到他們手裡,能活過一星期?早該剜了心,拆成散件賣乾凈!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他的驚懼,傳染給了登門求助的女人。那似要咬斷喉嚨的兇光,迫使女人將伏韋倫市的厄運托盤而出: “杜森,你聽我說。那天,我開著你的車去接學校,拿迷香弄暈了他們,交給…交給懷特家族的人。帝皇在上,懇請你體諒我,他們畢竟是我的親侄,我隻是個女人,沒有破碎護身奇跡的力氣。幸好,我在伏韋倫那邊有幾位朋友,他們允諾,會來溫亞德接走兩個孩子,運到伏韋倫處理乾凈,保證沒有痕跡。我相信了他們,在那之後回來找你,我清楚你是愛著我的,希望你原諒我的冒昧…” “蛇蠍心腸的毒婦,”杜森恨得直笑,再不想聽她的甜言蜜語,“少講這些廢話,給我說正經事。” “杜森,你…” “說。” “他們是幫沒誠信的騙子!拿住孩子後,一直養在懷特家族的倉庫,壓根不想殺了他們!”說到此處,女人沒了魅惑的哀楚,眼底盡是狠辣的怨毒,“混蛋,是想留著我的把柄,好…” “然後?你不會想叫我跑去伏韋倫,求懷特先生行個方便,幫忙把你的侄兒侄女喂狗吃吧?” “不,不!杜森,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樣!”女人撲上前,抓住他的肩,仰著頭哭求,那神情,簡直是要瘋了,“孩子被別人帶走了!是一個朝晟人!是上過新聞的家夥!是、是朝晟來的林博士!他在伏韋倫用著假名,叫懷斯特·伍德!” 假如人有魂魄,那杜森·多弗斯此刻已然魂飛魄散。再怎麼猜,他也猜不出,林博士竟身在伏韋倫,還帶走了這蠢女人開著他的車抓走的一對兄妹。這是純粹的巧合?還是說,陰惻的林博士如神聖帝皇,通曉所有見不得光的隱秘?又或是,這也在林博士的預演之中? 杜森想追問,想質問,想拷問。可他清楚,這女人解答不了任何難題,便抹了把臉,說:“回去。” “杜森…” “回去,我會想主意。” 冷漠,讓女人寒冷到惶恐,跌撞退步,終是開著停在莊園外的跑車,緩緩調頭,向戴蒙德莊園的方向遠去。 “哦,孩子,遇上麻煩了啊,”不待目送情人離去的杜森回身,老班布走出了墻角的陰影,憨笑可親,“身材不錯,眼睛媚得像狐貍,可惜,這樣的女人最危險,最難駕馭啊。” “你何時——” “不必驚訝。在朝晟,我可是憑神出鬼沒而聞名的前行者,”老人支著下巴,若有所思,“這是戴蒙德家主的親妹?聽齊約娜說,她曾是你的未婚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如今看,可憐的夫人未想過,你們是舊情未了啊。” “不應該談論林博士的消息?”杜森的拳頭捏得嘎吱響,臉色更是火紅,“既明白他的方位,是該放過我,去伏韋倫把他捉拿?” “不不不,林博士哪有那麼簡單,他鬼靈精的,才不是頭莽驢啊,”老人撫過蒼白的短須,朝男人咧開嘴,消失在突顯的金芒裡,“打個電話通知他吧,是時候喚他往我們這邊來了。” 杜森能說什麼?夾在朝晟人之間,本就是行了黴運。好死不死,戴蒙德家的毒婦盜用他的車輛,以他的名義擔保,將戴蒙德家的繼承人拐賣到伏韋倫,更歪打正著,把他們送入林博士的手裡。那對兄妹是怎麼落入林博士之手,他不關心,他明白的是,林博士握著的要命把柄是越來越多,越來越沉。 “杜森…”推開門,齊約娜的長發散在夜風裡,“是她嗎?她又來了?” “抱歉,我說過要和她斷去關係,但…” “沒事,你記得回家就好,”齊約娜壓整金色的秀發,眉眼間是藏不住苦澀的落寞,“休息吧。” 杜森很想解釋,今日他不是在私會情人,更敢以性命朝帝皇起誓,他恨不能將昔日的情人掐死後灌進鐵桶、注了水泥拋進海裡。但他能說嗎?他有向帝皇賭咒的資格嗎? 不,他沒有。自打少年時花天酒地,自打成年後走上犯罪的路,他就失去了平凡的資格,連向妻兒傾吐秘密、宣泄恐懼和無措的權力,他也早丟失到煉獄裡。 他的未來是什麼樣,唯有偉大的神聖帝皇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