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煩惱,孩子向來是不理解的。機靈的孩子倒是有機會發覺,可要參透那些散亂復雜的人情世故,著實力有不逮。 這些天,老伍德帶著乖巧的兄妹遊蕩在伏韋倫新城區的廣場、超市與玩具店,跟他們吃小朋友最喜歡的奶油冰淇淋,教他們喝趕路的白領所鐘愛的苦咖啡,還同他們鉆進遊戲廳,學著年輕人去打遊戲。對西爾維婭和高爾登笑出了老年人的臊皮後,伍德先生一手一把感應槍,瞄準屏幕上的敵人,把張牙舞爪的變異怪物射成血泥。 趁著切換關卡的加載時間,他將兩把槍遞給惴惴不安的孩子,自己則退到後方,給兩個第一次打街機遊戲的小可愛加油打氣。稀有的老少組合,令不少打遊戲的青年嘖嘖稱奇,要明白,光是那些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都罵遊戲是荼毒心靈的毒藥;一個胡子白亮的老頭,卻領著孫兒孫女到家長眼裡的高危場所,教他們玩血腥暴力的光槍遊戲,實在是不可多得的開明。連數著遊戲幣的店員都笑著調侃,說這位手舞足蹈的老先生,簡直是位可愛的頑童。 屏幕上醜陋的異形怪物一撲過來,小西婭就嚇得手抖,瞄不準、射不中,還好高爾登玩得興起,穩穩地架著槍掃射,把奔向妹妹的家夥炫出千百個窟窿。可惜獨木難支,最後,兄妹二人還是對著“遊戲結束”的血字垂低了小腦袋,直到喝上老伍德買來的甜牛奶,才打起精神,玩上別的遊戲。 操控電影角色搏鬥、模擬賽車疾馳、踮著小腳跳舞、拿機械爪抓布娃娃、搖動輪盤開扭蛋盒…在遊戲幣碰撞的叮咚聲裡,和老人並無血緣的孩子消去了緊張,沉浸在新奇的娛樂體驗中,不能自拔。累了疲了,他們牽著老伍德的手,捏得緊緊的,隨這笑嗬嗬的老頭子跑去最近的瑟蘭餐廳,坐在高高的沙發椅上,踢著小腳,吸著果汁,你一言我一語,把今天的快樂說進了興奮裡。 麵對已不再戒備自己的小兄妹,老伍德閉了眼睛,笑得放心,比終嘗夙願的瞑目人還安定。因為,他明白,孩子就是這樣簡單,再聰明、再成熟,隻要你在危無可依的時刻塞給他們關心的糖果,照顧以最真實的自我,他們就會信賴你,和你做廉價又珍貴的好朋友。 說到底,誰還不是個孩子?誰不希望在寒冷的夜晚,能有個心無雜念的人待在身邊,握著手,說著話,在歡笑中入眠?隻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們忘了純真、忘了童趣,被生活的欲望、理想的追求鞭策著前進,直至走過現實的泥濘,或在高山的重壓下喘氣掙紮、或在頂峰的雲朵上睜眼遠眺,回顧混沌或精彩的一生,才發現,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再也變不回最單純的自己,已是無法倒退的成長者、已是無朋可言的大人了。 而大人要操心的事,貪嘴的孩子們又怎麼會留意?老伍德吞著小西婭挖來的果凍,懶得瞟那輛停在店對門的黑車一眼。他清楚,就算躲在伏韋倫的新城區,每次往返懷特家族的地盤都特意繞行,藏身地的暴露也不過遲早的事。既然這群流氓總幻想拿住他,拿住他這黑水逮不到、朝晟咬不出的老狐貍? 想著,老伍德從濃稠的黃湯裡舀出飽滿的菌菇,細細嚼來,竟有股橘子的香甜,不得不感嘆木精靈在素食方麵的造詣獨樹一幟:“美味,年紀大了,口味就淡了,肉啊油啊難咽了,反是果蔬菌子好入嘴。” “嗯,老人家都這麼說,”高爾登揉了揉妹妹的頭,將調羹放到餐碟上,端著碗大口喝湯,“西婭還是要多吃肉啊,現在要長身體。” 小西婭嘟嘟嘴,回以不甘示弱的笑容:“還是用勺子一口口抿的哥哥比較矜持。” “哈哈哈…跟著我這種沒正形的老頭子,一身精養來的貴族禮儀都丟乾凈了,”老伍德打了聲飽嗝,招手喚侍者來結賬,“再拖累你們,我的良心都過不去咯。今天,我們是該離開伏韋倫了。等回屋收拾好行李,就朝西邊去吧。” 他的話,險些驚落西爾維婭和高爾登手中的餐具。格威蘭的西邊,是漫長的海岸線,而這條海岸線的樞紐,自然是美酒之都溫亞德,這對兄妹的故鄉和家園。 “啊?伍德爺爺…” “沒事,這才正午,回了屋還能睡一覺,”老伍德拉著兩個孩子,慢慢走向安身的公寓。若可以,他真想邁出放肆的步伐,大搖大擺地告訴追蹤者快些追上來。但安慰兩個捕捉到異樣的孩子,才是他看重的頭等事,“不怕,我們停留太久,是時候趕路了。爺爺買給你們的玩具、遊戲機,都收拾好帶著吧,行李箱可寬裕,不用急。” 等到肯定了老人和孩子居住的樓層,尾隨一路的黑車立時靠在路邊。當後排的窗戶搖開,監視他們行蹤的男人、老懷特的親信巴爾托打通了電話,埋在陰翳裡的眼睛兇光畢現:“是的,老板,是他們的住址…這三天,他們沒有到過別處…要安排人手?回來?我…是的,我明白。” 通話結束,巴爾托忍著把手機摔出車窗的沖動,催促司機趕回舊城區的地盤,聽家族的領導者如何浪費寶貴的時間。 登上樓頂,走進違建的私宅,巴爾托在會客廳內看到一位陌生的壯漢。這男人健碩得可怕,脖子比水牛還粗,渾圓的肚子初看肥胖,定睛一瞧,卻有著明顯的肌肉線條,比那些因注射藥物而內臟肥大的健美運動員更駭人。假如要巴爾托評價,他會說,這瞇著眼睡覺的家夥,怕是坨用肌肉堆出來的山巖。 在他請教對方的身份前,披著深棕睡袍的老懷特拿著高腳杯,搖晃著晶紅的佳釀,向壯漢舉杯,微笑致歉:“親愛的聖恩者,我和我的朋友有事商議,請自便,恕我暫退。” 壯漢抬了手腕一揮,繼續坐著打盹。老懷特則瞥了眼巴爾托,未發一語,轉向書房,緩緩走去。 巴爾托連忙跟上去,關緊門,恭敬地彎腰,奉承這懶散坐倒的家主:“老板,您果然有先見之明。對付林博士這樣的老滑頭,請一位聖恩者協助,是一步有備無患的好棋。” “嗯,巴爾托,”老懷特看著賣力恭維的手下,麵無表情,“你說,一位善戰的年輕聖恩者,能對付我的老朋友、自百年前便掌握祈信之力的林博士嗎?” “穩妥起見,老板,可以安排我們的兄弟,用泰瑟槍和電棍將他製服。作為分裂軀體的醫者,林博士對這類武器的抗性該是不佳…” “很好,巴爾托,那你說,在哪裡動手最恰當?” “等林博士到我們的地盤…” “忘了前一次的詭計?”老懷特搖著頭,視線移向杯中的紅酒,深邃又莫測,“不怕他故技重施?” 巴爾托吞了口唾沫,埋低頭,嗓子在發顫:“那…就到他的家…” “你啊,你啊,你就想著處理掉那兩個小家夥,對嗎?”老懷特放開高腳杯,走過來弓了背,在他的耳邊吐出戰栗的低語,“巴爾托,你以為我是老糊塗?不知道你和溫亞德的人牽扯什麼私活?不知道你和戴蒙德家的女人滾了幾回床單?讓一個放蕩的妓女騙得神魂顛倒,拿著家族的生意冒險,插手西海岸的事務,丟人現眼。你要我怎麼放心?怎麼放心把懷特家主的位置傳給你?我的好外孫?” “外祖父,我…” “行了,收起你的小心思,我不聽沒有意義的道歉,”老懷特坐回原位,額角的皺紋高攢,盡顯衰老之態,“你和諾克真是一個模樣,不過,你是比那種混小子強,這些天,他甚至不肯打電話報個平安…哼,不顧家的人,能辦成什麼大事?記住,男人要是管不住下體,早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帶好人手和武器,去觀望林博士的動作。他若如約前來,做最後一單生意,我會擒住他;他若溜向機場和車站,馬上斃了他,再解決那對小崽子。別猶豫,用逃命的速度沖進他的住處,搜出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新城區的警察可不給我們麵子,全看你的動作能趕多少時間;記住,他要是帶著孩子出門,定是要跑,別打電話請示,立刻動手。” 巴爾托先站直身,再猛鞠一躬,臉都快撞上了自己的膝蓋:“是,老板。” “出發之前,拿上一方聖巖,注意安全,”老懷特背過身,翻開桌上的資料圖鑒,啜飲一口小酒,“去宴會廳等候吧,你的兄弟們已守在那裡,待我為你們壯行。” 走出書房,巴爾托方覺汗水濕透了襯衫,萬幸有禮服遮掩,不至於在弟兄們跟前暴露狼狽。如果能回到一年前,他願對帝皇起誓,絕不會把那女人的枕邊風聽進耳朵裡,至少不會妄想靠兩個孩子留著她,而是把證據清除個乾凈,和坑害親人的毒婦斷了乾係。 宴會廳的中央,長桌飄忽在燭光之內。聽命巴爾托的打手、懷特家族培養的槍手相對而坐,每個人身前都擺著銀質的餐盤,餐盤裡躺著一塊血淋淋的紅肉,彌漫出輕微的濃腥。 老懷特站在主人的位置,率先捏起餐叉,將發生的血肉滑入口裡,嚼了又嚼,啃出頑固的爆汁聲,用新鮮的組織液填補衰頹的皺紋,精神了十幾歲。吞掉磨成碎末的腥紅後,他端起水晶杯,舉酒入喉,說: “在東境為王庭所統治前,每逢出戰,勇武的高琴科索人都要割一塊生牛肝,配上烈酒餞行。自第二帝國覆滅,王庭以預防疾病為由,將這項風俗列入禁忌。可越是禁忌的舉措,越能體現違背者的勇氣。今天,我以懷特家主的名義,懇求各位勇士去了結掣肘我們的敵人,在他的頭顱上開洞,將他的親人割碎,用火焰和燃油,送他和他的秘密一同去往煉獄。在座的每人,都是最善靈能的猛士,你們肩負帝皇恩賜的力量,卻肯為我這老邁不堪的凡人效忠,我該向帝皇禱告,我該向你們行禮,我該感激不盡。而金錢,是唯一能表達恩情的謝禮,在座的每位朋友,記住,不論成功與否,三十萬威爾都已送入你們的家裡,由你們的太太、你們的父母親手接收,望你們努力協助,幫我的外孫、你們的領導者、你們的好兄弟巴爾托去處置敵人的葬禮。” 回答無需語言,包括巴爾托在內,所有人都嚼爛了帶血的牛肝,就著烈酒咽入胃中,齊齊看向欣慰的老頭子,等待下一步指示。 老懷特又斟了杯酒,在昏暗的燭光裡,端著如水的液體,環顧外孫在內的每一人:“我可以預祝各位凱旋而歸嗎?” 鏗鏘有力的回聲,在宴會廳中宣判了敵人的死刑:“我們會的,懷特先生。” 在巴爾托離開的一個小時間,老懷特一直在天臺上眺望,等新城區的好消息。當林博士獨身前來的消息坐實後,他命令巴爾托等候通知,隻待林博士落入自己的陷阱,便在那邊行動,免得奸詐的朝晟人留心到風吹草動,半路逃開了去。 “放心,我在黑水工作時,就讀過他的資料,”壯漢解開外套,抽出別在胸前的匕首,刮起了胡茬。說是匕首,這尖銳的利器長逾半米,能算在短劍之列了,而把它當成水果刀來單指飛轉的男人,定比森寒的刀刃更危險,“他的祈信之力偏向輔助,連他自己都承認,曾被朝晟的第一前行者…喔,就是朝晟聖恩者的領導者譏諷,說他該去醫院工作。隻需避免與他產生肢體接觸,再斬去他的四肢,砍斷他的筋骨,耗盡他的力量,他就是拔光了羽毛的老鷹,撲爛了翅膀也飛不出一米。” “很好,相信憑你的經驗,足可解決那百多歲的老東西,”看他將刀舞成蝴蝶,老懷特的微笑更加自信,“可需要再備兩方聖巖?” “不必,他若備有高出預料的護身奇跡,我會退開,方便你們開炮,”壯漢收起刀,扭起脖子,頸椎響得瘮人,“收到我的指令,立刻停火,方便我把他活捉,這正是你雇我來的目的,不是嗎?” “我聽說,他在朝晟…” “多慮,那樣宏偉的奇跡,已十幾年未有人采用。光是耗費的聖巖,價值就足十億威爾;更別說念誦經文的時間,都夠磨爛他三條舌頭了,他在格威蘭跳得這麼歡,可沒空捧著書復讀。” “那…”電話鈴阻斷了老懷特的疑問,他隻聽監視的人說了一句,立時改口,向壯漢點頭示意,“他要來了,去地下室埋伏吧。” 停好車,走過恭迎的幫會流氓,老伍德深入居民房的底層,在看似整潔的手術間踩出染血的汙漬,俯在孤零零的手術臺前,對兩眼無光、瘦骨嶙峋的男人,說出了旁邊那正準備摘取器官的黑心大夫都不敢想象的索命之言:“別怕,扔骰子的時候就約好了,我會代帝皇讓你體驗一個星期的煉獄之旅。這是你受難的第六天,如無意外,明日就是你的解脫之期,當然…前提是我們的懷特先生寬宏大量,給我充沛的時間狩獵虛度年華的廢人呀。” 曉得隱匿失敗,壯漢掀開裹著手術器械車的綠布,踏折了空心的鋼管,抽刀砍向老伍德的右臂。剎那之間,鮮血飛濺,斷臂還未落地,半蹲著的壯漢又揮刀向斜上挑,將老伍德的雙腿也削了去。守在外麵的槍手端著派不上用場的狙擊炮沖進手術間,卻聽斷肢和殘軀摔得響亮,見持刀的壯漢懊惱地搖頭,說了聲:“無聊。” “事情辦妥了?”老懷特快步趕到地下室,看著血泊裡隻餘左臂的老朋友,喜上眉梢,“不愧是…” “他不是林博士,甚至不是聖恩者,”壯漢收刀入鞘,接過混混們送來的黑皮外套,越過老懷特走上樓梯,“有什麼要問的,抓緊點,他活不過三分鐘。” 一時間轉喜為驚,老懷特幾近癱軟。但當著手下的麵,他強撐雙腿,踩進粘稠的血灘,幫將死的老朋友翻過身,聽那冒出血沫的嘴咕噥著何種譏諷:“蠢人,蠢人…對付自以為是的蠢人,真話比謊言更管用啊。見到了嗎?另一個我?另一個我呀,嘿嘿…” 沒多想,老懷特喊回躲避的醫生,命令他把這半具死屍的命從鬼門關拽回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接著打通電話,告知巴爾托事有不妙。 可巴爾托正盯著裝成電工的兄弟,在樓梯上等候兩個小鬼把門開啟。感到手機在震動,他不耐煩地抽出一看,見是老懷特撥來的,便示意槍手們繼續行動,自己則跑下樓,接通電話,聽著外祖父氣急敗壞的警告,瞪凸了眼球: “老混蛋還窩在家裡!你們當心!” 他撒開腿跑回老伍德居住的樓層,卻看那扇門敞開著,五位最好手的活計都不見了蹤影。一槍未開,一聲未發,究竟發生了什麼?那扇門後,不是隻有兩個小鬼頭和一個老不死?他們憑什麼難住最兇悍的五名兇徒,叫他們忘了吭聲報信? 恐懼時分,熟悉的嗓門讓他鬆了口氣:“老大,這裡安全,兩個小鬼拿住了,請來處置。” 他掏出手機,走入房門,準備向老懷特報告,說林博士早已撇下兩個孩子溜走,卻被一隻強有力的巨臂奪去手機,想開口怒罵,又吐不出半點聲音。直到肥厚的舌頭鉆出嘴,耷拉到地上,扭得像條蛞蝓,他才明白,是林博士用祈信之力增生了自己的舌頭,堵死了自己的發聲器官。 這時,他有空看向從鞋櫃上方伸出胳膊,掏住自己喉嚨的林博士,以及被甩在鞋櫃後的客廳內的五具屍體,和那五把沒來得及解除保險的槍炮,聽瞇著眼的老聖恩者怎樣揶揄:“放心吧,巴爾托小兄弟,我讓向內增生的頭骨擠勻了他們的腦漿,不會有什麼痛苦的啦。至於你,是想如他們一般閉眼安息,還是揪掉這惡心的長舌,與我談談天,試著挽救所剩無幾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