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萊的問題,著實問住了德瓦。 他該怎樣回答?呆滯又心虛的男人,撐死了歪歪嘴,趁著酒醒後的良機,說之前的都是醉話,當不得真吧?嘿,但看他的躊躇,就明白,這樣絕情的發言,恐怕是聽不到了。 老實說,德瓦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醉酒時發瘋,吐露真心話;更沒想過,平日膽小怕事的搭檔,會有種把自己的小秘密聽得清清楚楚。他都想祈求帝皇,願祂收回祈信之力的賜福,隻望送自己回到一個月前,寧死不沾一滴酒水,將那些回憶在心裡鎖困,而不是發酒瘋說給別人聽,羞恥到想鉆進焚屍爐自毀。 可他關心的、羞恥的、在意的果真是自己的麵子、自己在同事跟前的浪蕩高人之形象毀於一旦的破碎嗎?若要明了他的心,就要看他如何作答…如何回應,如何抉擇。 “關我屁事!叫帝皇去操心他們的爛屁股吧!”給出答案的德瓦握住瓶啤酒,甩在墻上,砸得啤酒沫飛遍整間包廂,“死禿子想釣魚,就叫他釣!去拿他的子孫根多釣幾條缺德魚!早晚,有人要踹爛他媽的臭卵,叫他捂著蛋求人伸把手!” “好吧,格拉戈先生,我尊重你的選擇,”說著這樣的話,維萊走出包廂,翻著鄙夷的白眼,轉給同事一個隨意的背影,喚來聞聲而來的女侍者打掃碎玻璃,“買單還是繼續?” 今次,德瓦沒有偷瞟女侍者的臀部,也沒有吹惡俗的口哨,隻是癱在座椅上,兩眼無光:“再拿箱酒,謝謝。” 借酒消愁,鬱火更苦。沒用開瓶器,德瓦一口咬掉啤酒蓋,舉著發棕的玻璃瓶,遲遲不對了嘴吹個空。維萊則穿好手套,撕了條乾凈的羊肋排,慢慢啃了起來,雖不算心事重重,卻像是在思考一些頗為遙遠的難題,叫人不好捉摸。 “維萊,我和那些可恨的攪屎棍絕不是同類人,”德瓦放下啤酒瓶,拍響肚皮,打了個發酸的酒嗝,埋頭苦笑,“你知道嗎,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他接受我的追求,我願朝帝皇起誓,將肉體的關係列為禁忌,隻和他同居同行,至多…貼個麵,接個吻,牽個手,你明白嗎?我不強求、也不想…走什麼後門,那太惡心,太齷齪,要發泄,我不如去酒吧找女人,我是…我是想,我是覺得,我得承認,我真心欣賞、也沉醉木精靈的獨特美色,但我不會…不願、不想去將這種美麗玷汙,我想要的,隻是他能明白、能接受我的心意,他給我烹調早餐,我替他煮下午茶,在夜晚走上伯度河的碼頭,坐在長椅上看星星和月亮,你懂嗎?我不是基佬,真的不是。” “嗯,明白。” 隨口的回話,滿是應付的意味。我們的格拉戈先生哪聽不出來?但見他搖頭的苦澀,該是不大在意同事的看法:“老弟啊,可他拒絕我了,踐踏了…不,婉拒…是抗拒了我的表白。我能怎麼辦?哦,跑回去死纏爛打,對著一個…年紀比我曾曾曾祖父還大的老頭子?做不到,我做不到。就是回去…我也做不到,我不要麵子的?我不要這張臉的?腆著臉湊去討好,那是沒骨氣的狗才做的下賤勾當,我乾不出來,乾不出來。” “嗯,明白,”啃光爆漿的羊肉後,維萊滿意地點點頭,也斟了杯酒解膩,發出舉杯的邀請,“還是喝酒吧,格拉戈先生。” “好…”終於,德瓦含住瓶口,將棕黃的麥香灌了個熱辣滿腹,撒開酒瓶,捂著肚子躺坐了好久,勉強立起發軟的雙腿,一步步走出包廂,艱難且沉重,“太憋了,脹得生疼,等釋放完自我,咱們再好好聊吧…老弟。” 待他的腳步遠去,維萊掏出電話,給剛才聯絡過的前輩發去了消息,告知對方搭檔的決定,得到了失望的答復: “很遺憾,他是個不便爭取的頑劣滑頭。” “是啊,爭取聖恩者…難度頗高,”維萊又撕了條滴油的羊肋排,一口酒,一口滋潤的肉,如是自嘲,“難度頗高啊,前輩。” 沒被德瓦噴過酒的,還有二指粗的牛肉串,以及點綴著香料和碎芹的嬌嫩骨髓。維萊再不客氣,專心解決貼膘的肉食,好好補償這些天糟蹋的精力,獎勵自己的味蕾。 愉快的享受,讓維萊忘了時間。不知多久,滿擺烤肉的餐桌已是風卷殘雲,剩不下幾串整肉。而吞了幾瓶啤酒,維萊也有了醉意,麵色微紅。該是爽快的時候,他卻看了看仍未敞開的門,又瞧了瞧手機的時間,額頭逐漸高皺。 半個鐘頭了,德瓦還沒從衛生間解脫。這滑稽的聖恩者,莫不是忘帶衛生紙,蹲暈在廁所了? 揣了包紙巾後,維萊推開包廂的門,向廁所走去。在半路,正抱了箱啤酒快步走的女侍者看見了他,連忙喊了句:“先生,是找你的朋友?半個小時前,他就買好單打車走了,還囑咐,我等你吃飽喝足再知會,說白蹭你這麼久,今天就破例請你一頓,作為回報?哎,要我說,這次的酒水錢可不少,他還真是個大方的朋友啊。” 維萊登時呆在原地。不知過了多少秒,他才掏出本來帶給同事的紙巾,走出餐館,吹著街頭的涼風,擦拭麵龐的冷汗,打通前輩的電話,嘖嘖感嘆:“基佬就是基佬…嗯,可以爭取,能爭取,我定努力爭取。” 爭取先不談,我們把暫且視角拉回康曼城,看看和黑水的探員說上話後的老精靈是何情況。顯然,有探員打了包票,他的焦慮減消大半,不過那緊張的柳眉依然微蹙,心總是放不下擔憂。 是啊,黑水的陌生人,可真願意來鼎力相助?別說德瓦的態度不明,就是他沒喝個爛醉,在方才的電話中許下口頭的承諾,背地裡又會說些什麼?聽聽吧,剛剛的低俗言辭,和塗臟門的汙言穢語有何區別?都說酒後吐真言,興許害人的酒精,真能揭露一個人本來的麵目。和那些庸俗的格威蘭人如出一轍的德瓦·格拉戈,會親自幫助、會不阻撓同事對雅星迪·艾普菲洛的援助嗎? 人心難測。 最終,嘆著氣的木精靈還是撥通了別人的電話。長久的歲月,會送給長生種相當的識人之能,因此,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那位僅有一麵之緣的曼德·福斯特先生,是位恪守正義之心的退休記者,定有可能伸以援手。 “嗯,好的,我明白,”將車停在路邊後,接到電話的老曼德的視線猶如叼住野兔的蒼鷹,有著獵殺者必備的老練,“我會著手調查,但我力薄才疏,恐怕有所拖延…還望體諒,上了年紀的人類不比精靈,體力精神下滑得厲害。” 看不見的信號,將雅星迪的道謝悉數轉達:“哪裡,先生,是我該感謝您…在格威蘭這麼些年,您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正義之士。贊美帝皇,在這汙穢的泥潭裡,仍保佑你這樣的誌士不受熏染,潔凈如故…” “無需客氣,願帝皇庇護你的明天。” “謝謝…” 直到按住掛機鍵,木精靈還是未將經理提及的要事說給老曼德聽。他回到臥室,端詳起貼在床頭的康曼城地圖,找出那家中洲餐館所在的街區,穿好黑紗、戴上墨鏡,打算去走訪一遭。 他並非不把探員的警告謹記於心,僅僅是對康曼的社會風氣存有最後一絲希望,或者說,是對邪惡的兇狠心知肚明——再怎麼猖狂的惡賊,也不至於在光天化日之下,於繁華地段公然行不軌之舉。這又不是特羅倫人進犯瑟蘭的時代,當街行兇的蠢事,怕是連駐守共治區的、風紀敗壞的格威蘭陸軍都乾不出來。 和某些倚老賣老的壞種不同,哪怕年歲更長,木精靈也想獻一份微薄之力,盡量減輕好心人的負擔。當然,要是手頭寬裕,他情願找偵探社代為搜集資料。可惜,康曼的房價太高,單是買下這間老房並重新裝修一番,就花光了他所有的積蓄。當然,要是他肯開口,莎薇酒店的經理必然會幫他找最好的私家偵探,費用全包,可老年人的自尊心,又讓他放不下身段——老朋友的孫女是個好姑娘,已經幫了他太多太多,再麻煩人家勞心、白花人家的威爾,他實在沒法接受。 或許,這在艱難的生活中堅守的自尊和思量別人的體貼,正是他吸引到德瓦·格拉戈的魅力所在。 開著小巧的雙座汽車,雅星迪在下午茶的餐點前趕到那家店。約摸四點左右,放眼望去,這條商業街已有不少領孩子的父母老人在散步,客流量不可謂不旺。抬頭看,那漸西而去的赤陽是微黃的光,不似正午的灼人,也不似清晨的寒涼。若非有正事待辦,木精靈倒真生出些逛逛街的念頭。可一想當下情況不甚明朗,更何況無人陪伴的閑散,隻會滋生孤單的悲涼,他便輕拍心口,想著從哪裡入手為妙。 那家店雖在營業,可登門拜訪怕是過於直接。不如先在別的店鋪打聽打聽消息,稍後再去表明來意,更好切入話題,也方便溝通。 他仔細瞧了瞧,這條街的鋪麵以餐飲為主,其餘的則是便利店和超市,以及寵物醫院和私人診所。依他久居康曼的經驗,便利店的老板是最好搭上話的,所以,雅星迪從布麵錢夾裡抽出幾張零鈔,選了家有中年婦女在招呼的小店,一進門,先問有無解渴的冰飲,再不時瞟兩眼售貨櫃上播放節目的小電視,拿追問頻道作借口,慢慢聊了上來。 但便利店的老板娘熱情過了頭,那高昂的康曼腔更戳得木精靈耳膜刺痛。他們先從娛樂的節目聊到最火的電視劇,又從電視劇扯出最近上映的電影,再由電影引申到影院周邊的生意,最後可算是掰到了治安的話題。 “哎呀,瑟蘭的好先生,你說,在灰都,哦,看我這嘴,總是改不過口,是康曼、康曼,”老板娘扭開瓶純凈水,咕咚下肚,滋潤了沙啞的喉嚨,說得是眉飛色舞,“康曼城的風氣,是日暮途窮啦。這年頭,醫生謀財害命,就拿鄰街的醫院說吧,那個黑心的大夫啊,仗著普通人聽不來醫學的單詞,糊弄那些沒病的可憐人,騙他們得了癌癥,開最貴的特效藥喂他們吃,賺了十來年的黑心錢,才給一個兒子讀醫科的病人戳破了!你別急啊!更要命的,還在後頭呢!聽說新區的法院,就判他個誤診,賠了藥錢了事,連執照都沒吊銷!帝皇在上,我得說,這真嚇得人心驚肉跳啊!治病救人的在謀財害命,斷案公審的又沆瀣一氣,都是大不敬的惡賊,打到煉獄裡滾油鍋也不冤枉呀!” “嗯,這件事我曾聽過,”木精靈撕開袋雪糕,倚在貨櫃前,嚼著濃鬱的奶味,耐住性子傾聽,“犯罪者禍害的是人,惡俗的審判者,禍害的卻是整個社會。” “說得對極啦,好先生,不瞞你說…”老板娘指向對門的餐館,吵嚷的嘴巴可算壓低了聲,“瞧見沒有?中洲人,咱們這片區最興隆的店,就讓法院的老爺禍害啦!” “怎麼,這裡…” “別急,你聽我說啊。可有些日子了,容我想想…哎,總之啊,那家店的老板啊,是個漂亮寡婦,從聖城跑來格威蘭,一個人拉扯大兒子,要本事有本事,要心眼有心眼,可遇上法院的老爺,也得吃虧認栽啊。我聽說,反正是個有頭臉的人物,摸了把她的屁股,恰巧她讀中學的兒子回來,剛好看見,這還了得?小孩子不懂事,沖上去給了人一頓打,把人得罪死啦。沒過幾天,倒黴孩子就給綁票,赤身裸體扔到河岸,嘖嘖嘖,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給腦滿肥腸的老爺糟蹋啦。這群人啊,怪得緊,不瞧著娘們,專瞅男娃下手,不嫌惡心的呀…” 越聽,木精靈的背後冷汗越密。等多嘴的老板娘講完,他趕忙付完錢、逃出便利店。拍走了鼓膜裡的嗡嗡後,他趕著紅燈走到街對麵,卻在客人喧嚷的店門前犯了難。 畢竟是揭別人的傷疤,怎麼想都不大禮貌。但若能伸張正義,相信他們會拿出有價值的證據,讓逍遙法外的兇徒受到應有的懲罰。 在木精靈說明來意後,笑臉相迎的女老板霎時陰沉了眼,那冷冰冰的排斥紮得他心慌:“我們這裡不歡迎亂撞的蒼蠅,請出去。” 情急之下,他靈機一動,編出善意的謊言,說動了已經準備驅趕自己的女老板:“我是瑟蘭的記者,瑟蘭的記者,不在格威蘭的報社工作,希望您能給予我信任,我…” “瑟蘭的記者?”女老板放低舉起的手,撇過頭,示意靠過來的兩位侍者回去招待客人,修剪齊整的指甲敲在按鍵上,砸得計算器叮咚亂響。大約有一分鐘,她走出前臺,踏上樓梯口,回過頭催促,“跟我來。” 進入一間空餘的廂房,女老板反鎖門,點了根香煙,問:“抽嗎?” “不,謝謝,我習慣抽水煙。” “看來,你真是從瑟蘭來的,”女老板鬆了口氣,碾滅了剛冒火的煙卷,敞開窗透氣,在黃昏的輝光中捂住臉,“抱歉,格威蘭的記者都是吃乾飯的混球,我實在不能…” “嗯,沒事,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我的孩子啊,信仰帝皇的兒子,多熱血的少年…竟然在古老的灰都、帝皇建設的城市裡,被無恥的?罪者…”不止哽咽,女人是在掩麵而泣,聽得木精靈揪緊了心,“我真是…我不該聽信他們的鬼話,說什麼格威蘭的發展好,比聖城寬鬆自由,帶孩子跑來受罪…帝皇在上,我不該質疑祂的嚴苛,不該質疑祂的使者…” 事情要從十多年前說起。那會兒,聖城的法令嚴峻到可怖,是聞名大地的酷刑之所。喪夫的女人看多了格威蘭的節目,又聽到格威蘭打拚的親戚吹風,辦好手續,帶著還在學步的兒子乘上背井離鄉的航班,到灰都做自己的生意。 灰都和聖城,是大不相同的輕鬆。人們的行為舉止,無不透露著沒有壓抑的自在之情。有了錢,和同鄉抱團,和監管餐飲的官員搞好關係,生意就好做;有了生意,有了更多的錢,搭上更多的線,孩子的學也好上。在聖城明令禁止的醜行,是灰都習以為常的規矩,人們稱之為潛規則的工具。 女人簡直覺得,移居灰都是此生最正確的決定,直到噩夢降臨。 她的兒子,受了最慘烈的折磨。光是診斷結果就寫了兩大頁,雖無致命致殘之傷,但刻入精神的恐懼和恥辱,是比身體殘缺更痛苦的傷痕。每天,她的兒子都要洗三次澡,拚命洗、拚命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對著受過侮辱的部位拚命搓洗,搓破皮、搓出血也不罷手。警察呢?說是證據不足,還在查辦;黑水的探員呢?說是案情有了眉目,又遲遲不出結果。現在,她沒了指望,隻求瑟蘭來的記者將事情登上異國的新聞,能借外部的壓力,讓王庭把犯人盡快法辦,為兒子討回公道。 在以帝皇之名安慰對方後,雅星迪得到了今次談話的錄音,和受害者的病歷復印件,捂著發痛的良心,驅車行駛在回家的路。 “首先,我很抱歉聽聞無辜者的不幸,”走進家,撥通老曼德的電話,滄桑的嘆息回響在空蕩的房裡,“其次,請你相信,無論他的後臺有多堅挺,我都會拚盡全力,將他的罪行披露至陽光普照的每一寸土地。” “謝謝您。” “我何時來取這些證據?” “今晚…不,明天吧,”雅星迪看了眼鬧鐘,才發現如今已是淩晨。他走到窗口,拉開窗簾,見天空灰暗到不見星星,隻有一輪殘月的寂寞之影,“太晚了,請好好休息。我明早八點上班,在這之前趕來我家,可行嗎?” “可行。” 通話結束,木精靈褪去外袍,躺倒在床。他深吸幾口氣,把慌張、憤怒和驚懼吐入了空氣裡,喝了杯放涼的冷茶,沉沉睡去。 鬧鈴響了,他睡眼朦朧,想揉揉發酸的眼眶,卻感到手腕被什麼東西束縛。他試著起身,腳腕也勒得生疼,動彈不得。 窗簾拉開,明亮的陽光滲入臥房,清晰了他的視線,和撐在身上的醜陋肥臉: “美麗的縮萎婊子,喜歡我的回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