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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081 字 2024-03-17

指尖的冰冷告訴老曼德,鏡中的過去是觸碰不及的遙遠。他笑了,撐在瓷質的洗手臺旁,笑出眼淚、笑出痰,把黏在肺葉和氣管的黃白膿液咳滿了白瓷的底部,那痛快的模樣,是許久未見的釋然。   他坐回不屬於自己的沙發,閉上疲憊的眼,似是在補早起的困乏。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在響徹公寓的粗暴踹門聲裡,新的訪客終於姍姍遲來。不是黑水的探員,不是議員的同夥,亦不是聞風而至的警察,踩進焦臭熏目的客廳裡的,是福斯特先生的新朋友,諾克·懷特。   他弓彎指節,仿佛隨時會長出獵鷹的利爪,掐斷老人平凡的脖頸,可步伐又停在客廳之外、餐廳之內。那缺乏自信的眼神說明,他是在怕瘦高的老頭如睡獅醒夢,用鈍了的爪、鬆了的牙撲斷獵鷹的翅膀。   微妙的氣氛,由老曼德親自打破。他攤開手,稍稍撐開了眼皮,笑著邀請諾克入座:“我的學生啊,你說,倘若覺醒本源之日,我是頭蠢到發懵的犟驢,不知道細胞有分裂的極限,篤定祈信之力是無所不能的神跡,可否無節製地分裂身體、分裂出我要的器官肢體,達到真正的永生?”   緊張,讓諾克想吞口水緩和,但被榨乾的唾液腺泌不出一滴唾沫,再怎麼吞咽,喉嚨也隻能鼓出異樣的咯噔聲。   從他走出東境的伏韋倫、至北境的康曼城算起,八年,已過去足足八年了。那時,拿著錄取通知的他踏進名列榜首的灰都大學,在生物工程學院的教學樓遇見朝晟來的學者、肩負聖恩者之能的導師林博士,給那風趣幽默的授課方式打動,決意追隨。   事實也證明,他的選擇沒有錯。在這未嘗人事的青年於某場聯誼會多喝了兩杯酒,被一位神秘的女賓攙扶入豪華的套房後,原始的沖動蓋過理性的判斷,叫他陷入那雙墨綠的美眸,把學來的道德、嚴厲的家教拋在腦後,與認識不超過五分鐘的女人滾起了床單。   。信短了發師導給所廁進躲,口借為涼沖以,名姓的方對教請子膽著壯,統血的征象能可眸綠起想,紅落的上單床著看他,後事   明白昨夜確實和王庭的公主、即將與親王行訂婚禮的緹潔雅殿下進行了深入靈魂的交流後,他真想砸裂浴室的玻璃,割掉那慘白的蠢蛋,以此為祭品,懇求帝皇倒流時光,扔掉暗藏兇險的邀請函,專心請教導師課業上的難題。   可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林博士打來電話,定住他的神,幫他回復冷靜,囑咐他哄好那位殿下,多說些無事發生的甜言蜜語,其餘的麻煩,自有人處理。   那之後,諾克·懷特惶惶而不可終日,不僅要在林博士的審視下應付繁重的學業,還要拿出最好的精氣神來陪“女友”出行,且不可卑躬屈膝,得端正身段,討公主的歡心。   奧蘭德家族內部通婚的規矩並不是秘密,而奪去王庭僅有的公主、緹潔雅殿下的初夜的諾克·懷特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過會萬事太平。當他懷抱畢業證和學位證與同學和導師攝影留念時,難免猜想這幾年的經歷會不會是大夢一場。可拿到沖洗出的照片後,林博士那莫測難料的微笑卻告訴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該死的現實。   攻讀碩士的他,仍尊林博士為導師,甚至親自承辦為歸國的導師辭行的酒會,在分別之日潸然落淚,目送林博士走向登機的通道,帶著他的秘密,一去不回。誰承想,大半年前,親愛的導師又登上新聞的頭版,在電視和網絡的錄像裡傳播那要命的微笑。   萬幸,他的緹潔雅殿下慷慨解圍,讓諾克成為生物學院裡唯一免遭黑水盤問的特例。捱過這麼多的糟心事,諾克的腦袋擰成了麻花辮,拉扯到繃斷的極限。憐惜情人的公主看出他身心俱疲,竟包下伯度河上的秘密遊輪,給他充裕的時間發泄情緒。而在那艘遊輪上,他瞧見不堪入目的汙穢骯臟,屬實是大開眼界。幸運的是,同為新嘉賓的福斯特先生為他答疑解惑,使他放心享樂,靠肉欲忘卻恐慌、噴發心埋的不忿。   但,親愛的福斯特先生卻露了老底——世上哪來歸國的富商曼德·福斯特,有的,還是那位在博薩旅行過的老聖恩者、無跡可尋的導師、掌握他秘密的老熟人,朝晟來的駝背老頭,詼諧的林博士。   “你能變換相貌?”諾克能做的,就是死死盯住沙發上的老人。莫說這張臉,就是瘦高的個子、筆挺的腰背,也與早先的印象截然不同,真叫他脊椎生寒,“帝皇啊帝皇,祈信之力的影響,比最專業的整形團隊更出神入化。”   “我的學生,少挖苦你的導師了,你是知道我活不長的,”語出的氣息趨於疲乏,困倦足可耳聞,看得出,老曼德是真的累了,累得每說句話都要喘兩口,“精力用在玩樂上,學業可就荒廢了,如今的你,和初入灰都大學的有誌青年,當真判若兩人。瞧,這就是行差踏錯的惡果。無處不在的誘惑啊,總是難以規避,但凡看多一眼,走歪一步,往昔與明日就有霄壤之別,霄壤之別啊…”   悠然的抒情,是比坦誠的迫害更恐怖的威脅。今天,諾克扯斷那根緊繃的弦,把僅剩的理性捏個稀巴爛,一句話就罵得麵紅耳赤:“去你媽的!你究竟想怎樣?”   “沒什麼,稍作感慨,”老曼德笑了笑,山羊胡上的嘴彎作刑房的鋼鉤,撓得諾克後仰著閃躲,“看到一朵從黑幫的淤泥地裡生出的馬蹄蓮,在掉落權錢著色的染缸後,成了叢烏黑的牽牛花,沒有感想反是不合時宜,對吧?”   最諷刺的攻擊,往往是最明了的事實。諾克握緊拳,背頂墻,抗爭以沉默,催促著老人回答。見他的眼、他的麵孔盡是怨恨,老曼德閉目昂首,輕飄飄地慨嘆:“怕什麼?我的學生,你是在怕什麼?對我而言,你的價值僅僅是脅迫你那祖父,要他幫我解決些麻煩罷了。我若有心害你,把舊事捅給王庭,不就一了百了?諒解我吧,我累了,太累了…真的累了。現在,我這行將就木的老漢隻想問問…想問問你的心聲。”   “我的心聲?”   “是啊,假如人生能夠重來…”老曼德的嗓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輕盈,幾乎是微不可聞,“你是想專心讀書,還是將錯就錯,接著做公主的情人?你…會走哪條路?”   廢話,諾克真想捧腹大笑,告訴老昏頭的家夥,人生沒有倒退鍵,走錯一次,就永遠回不了頭了。所以,他嚼了嚼空氣,打算狠狠嘲笑尊敬的導師,又收了口、邁出腿,擰著眉頭走近安息的老人,把食指橫在鼻孔前,探察生命的呼吸是否存在。   答案是沒有。曼德·福斯特死了,死在問出困惑的瞬間。不能相信,諾克不能相信可恨的老鬼會死得如此輕易、如此無聲,便揪了根胡子,想將這家夥疼醒,卻得不到任何反應。這下,他知道,懷揣無盡奧秘的林博士真的死了,自己算是能鬆口氣了。   鬆口氣?不,不,諾克彎下腰,撿起撂在焦屍旁的手杖,高舉這介乎輕巧與墜手之間的木製品,竭力砸上老曼德的顱頂:“走?走你的爛皮靴!沒種的懦夫,後悔殺了朝晟的元老?後悔把我當猴子戲弄?遲了!下煉獄去,在油鍋裡後你媽的悔吧!”   這手杖堪比最堅韌的木棍,輕鬆地把那發脆的老齡顱骨開了對瓢。當溫熱的腦漿濺在臉上,諾克的眼睛直冒兇光。他將手杖揮得更高、將手臂掄得更勁,隻幾棍,就敲爛老曼德的頭,拍得頸椎和喉管漫天飛舞。   怨氣的傾瀉用不了多久,等老曼德的頭和脖子砸成骨肉血泥,諾克就甩開手杖,癱在地麵上狂笑。等眼淚笑乾後,他走到衛生間,看了眼鏡中碎裂的血臉,笑了又笑,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清洗血汙,給情人發去消息。   他相信,已死的林博士照樣算得上稀世之珍。隻要緹潔雅殿下肯美言幾句,王庭定不吝嗇寬宥和獎勵,沒準,會賜他與公主完婚,洗刷家族的犯罪歷史,獎勵懷特家族去做合法的生意,讓他在失望的祖父、在尖酸的血親麵前揚眉吐氣。   “死了?”   在某座不知名的牧場外圍,當成群的牛羊穿過泊油路走回青草地時,一棵路標後的孤樹下,正翻鏟泥土的老伍德停住手頭的動作,把兵工鏟插進土裡,凝視粗糙的掌紋,兀自說話。   “伍德爺爺,怎麼了?”聽見他的驚疑,鋪完野餐墊的西爾維婭放下調拌的醬料碗,戳了戳安裝便攜燃氣灶的哥哥,從草坪走到大樹下,眨了眨水靈靈的眸子,“身體不舒服嗎?我可以幫忙的。”   “呦?要我把小姑娘當苦工使喚?哈哈,我丟不起那人咯,”扽掉臟了手的泥灰後,老伍德在樹皮上蹭了蹭指甲,才拍拍女孩的頭,舒了口氣,牽著她到餐墊上坐下,幫忙碌的高爾登拾掇餐具,“稍作歇息,過會兒再忙吧。人老了,多愁善感是難免的,我啊,也逃不了這宿命呀。”   說得輕鬆,但老伍德心裡明白,在祈信之力回歸身體、在康曼城的感應消散的時候,負責到康曼城活動的第十二號分身已然消亡。按理說,上過遊輪的家夥是另有所獲,該如剩餘的分身一樣,將搜集到的情報及時傳達,而今他死得蹊蹺,不定是計謀敗露,給哪隻黑手扔進伯度河喂魚了吧。   感傷嗎?不,深謀遠慮的懷斯特·伍德、真正的林博士可與軟心腸沾不上邊。一個分身而已,死了,那就死了吧,與他這本尊何乾?能隨時改變外貌的他,要顧慮的才不是行蹤問題,而是前往溫亞德的時間、與老朋友會麵的開場白…   與大地的常青武神對峙的資本、激活原初之巖的訣竅、要迦羅娜出手搭救的砝碼,以及開啟本源的密鑰。   世事無常,欠缺峰回路轉,亦少離奇曲折。曼德·福斯特的心聲,林博士永遠不會知道。依他的性格,即使明了分身的彷徨,恐怕也是付之一笑,唾棄動搖的信念吧。   笑容之前,平底鍋架到燃氣灶上,棕櫚油滴落著平滑,新鮮的牛羊肉在油光裡滋滋響,碾碎的海鹽與黑胡椒粒粒添香,鮮少的蜂糖增一分焦甜的美,些許的果酒中和了脂肪。好肉為食的草原上,心無戒備的兄妹遺忘了苦難,纏在老人的身旁,等著陪他回到故鄉。   在這幸福的時光,孩子們選擇禱告。禱告吧,禱告吧,以瑟蘭精靈的謙卑與虔誠之姿禱告吧,向存在於教典與童話裡的神聖帝皇許下願望,請祂保佑你們的旅途無憂,請祂保佑你們安穩歸家,來,誦念祂的尊號,說一句格威蘭人常講的——   “帝皇在上…”   向神聖帝皇祈禱的權力,並非由小朋友獨享。接到消息的黑水探員及時封鎖案發現場,以強硬的態度驅趕試著理論的中年胖警察。那寬厚的肩胸、一絲不茍的神情,和墨鏡後的兇光,無不在告誡想打探消息的蠢豬——想死就盡管來糾纏,黑水的人不介意奉陪到底。   所以,在念完禱告詞後,探員們便把在場的遺骸塞進裹屍布,撞翻想在半路喊叫的胖警員,還一腳蹬掉他的門牙,頭也不回地趕向黑水的總部。年輕的警員按平幸災樂禍的眉毛,幫罵罵咧咧的胖警員站起身,咕囔道:“死者可不一般,前輩,你清楚這家住戶的資料嗎?我剛問了別的居民,他們說…”   胖警員暴躁地打斷後輩的言語,捂著嘴,撿起還算完好的門牙,把樓梯踏出擂鼓的音量。他那直奔診所的步態跟不倒翁似的,逗人發笑。在診所簡單處理後,他扔給醫生幾張鈔票,拐到堆滿垃圾的深巷內,含糊不清地打通電話。講了沒三兩句,他已麵色蒼白,失了魂般坐到易拉罐上,又急忙沖出小巷,喊著年輕的警員下樓,快些回警局復命。   令他驚慌失措的,自然是訴命議員的死。屍體尚未解剖,探員們已能確定其身份——肥得像豬一樣的高官雖然不少見,可會到年老的男精靈家作妖的,放眼灰都也僅此一條。誠然,議員的死因亟待查明,但另一死者的真麵目,方為頭等大事。哪怕沒了頭,現代的檢驗手段也能驗明其真身——不出所料,比對結果顯示,這具無頭的屍首與南方的死者完全吻合,同屬逃犯林博士的基因樣本。   “瘋子,瘋子…”讀完檢驗報告後,年輕的探員笑著跟驗屍官打趣,“聽說康曼城內有位能力與他相似的聖恩者,你說,會不會…”   “我不曉得,去請教全知的帝皇吧,”驗屍官忙著拚湊稀碎的顱骨,才沒工夫和探員說道,“部長急著看報告呢,有閑心和我拌嘴,不如想想怎麼解釋你的失職——辦事不力呀!”   探員鼓鼓舌頭,吹著口哨封裝好報告,跟碰上麵的同事一一搖手招呼,順帶向坐在辦公室裡的上司們斜眼諷笑。在黑水的總部,隻有部長的門有資格合上,包括副部長在內的其餘管理層,全都要敞開大門,接受下屬和同僚的審視,美其名曰開門納諫。可從探員的鄙夷之色中,不難看懂,這所謂的光明磊落,也是自欺欺人的笑話。   “部長,您要的文件。”   “進來。”   黑水總部的製高點,是間寬裕的房,設有衛生間和陽臺不說,連臥室也安排上了。不過,這裡的裝潢並不闊氣,甚至可以說是簡陋、乃至寒酸。寒酸的客廳有張暗紫的檀木桌,坐在桌前的老頭子須發皆白,看那乾練的胡茬、板寸式的短發,再加之精乾的身形,哪位訪客都能一眼認出,這就是惡名遠揚的黑水部長。   他剪開封裝的一次性粘貼帶,用了一刻鐘品讀屍檢報告,而後將資料塞進碎紙機,雙手交叉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不怒自威的軍人氣派展露無遺:“很好,通告表揚舍麗雅探員,順帶批評坐軟腿的廢物們,叫他們學學年輕人的靈光,多動動腦子,免得生銹。”   “批評的人裡,包含副部長?”   “一視同仁,”下達指令後,部長拉開抽屜,掏出盒兒童軟糖,放了兩塊在嘴裡,邊嚼邊講,“粗心大意的年輕人,也該反省過失。尤其是盯梢的,要嚴肅警告。四人輪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連謀殺者的臉都沒看清…哼,是該受些教訓了,去吧。”   “是。”   “回來,”探員剛轉身走出一步,冷冽的喝令便使他扭頭直視那雙老辣的鷹眼,聽部長訓話,“兇手是聖恩者,登記在冊的聖恩者,多於軍方或我部就職,具體的消息,何故遲遲不見?”   “據調查,兇手是受害人意欲侵犯的對象、木精靈移民雅星迪·艾普菲洛的朋友,是一名未經注冊的年輕聖恩者,”探員不加思索,把既知的信息全盤托出,“男性,已從監控和調取影像,且根據目擊者的描述繪製出肖像,技術部門的專員正在篩選比對,外貌符合者的數據會在兩天內整理完畢,呈遞您的桌上。”   全是假話。   德瓦·格拉戈就在黑水工作,還仗著聖恩者的身份闖過部長的辦公室,更別說那求愛碰壁的趣聞,可有幾位交往匪淺的同事在酒桌上聽得津津有味,偌大的黑水,豈會不知他姓甚名誰?這樣低級的騙術,不,玩笑,應當是玩笑——開這樣低劣的玩笑,他就不怕惹怒黑水的部長?   “很好,退下。”   “是。”   待門輕輕掩上,部長的眼神失了犀利。他又抓出幾顆軟糖,拋進嘴裡,咬鼓了腮幫。留心聽那細碎的低語,該是在恨鐵不成鋼:“廢物、全是廢物…倒也比坐成肥豬的滑頭鬼強,近年的新人,要是都和舍麗雅探員一樣有責任心,我何至於給議會牽著鼻子戲耍…”   謊話連篇的年輕探員,世故圓滑的狡黠管理,不識內情的老鬼部長…這亂成一鍋粥的黑水,實在叫人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