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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263 字 2024-03-17

在高中二年級的第一個學期快要結束時,在北共治區的麥格達市上學的坎沙·杜拉欣並不知道,往後的一年半,不僅是他每天早起出發,徒步到校門口的餐車前,買張雞肉卷餅來吃的最後三個學期,也是他在這世上最瘋狂、最滑稽與最難忘,以及送給這座城市歡聲笑語的彌留之年。   這天晚上九點,他跟同學打完了哈哈,站在校門口,謝絕了朋友開著摩托載他一程的好意,目送那輛比自家房子還金貴的載具左搖右晃,消失在路燈盡頭的黑暗裡。他背後,保安在放聲高喊,催跑到街對麵的小攤買零食的住宿生趕快回來。當提著七八份宵夜的學生從他身邊跑過,那不銹鋼的伸縮門在噪音中緩緩關閉,熄滅了門前的燈火,讓校門前的坎沙啞然失笑,孤獨地走向家去。   回家的路不怎麼長,約摸兩千米都是直行。他先經過警局,再路過市政廳。在市政廳前,還立著些旗幟、貼著些橫幅,不過在忽明忽暗的路燈裡,是一個字都看不清。過了市政廳,是一片藏在柵欄和鐵皮墻後的工地,他記得,這塊地的老房子在小學畢業時就拆了去,蓋了整整四年半,卻連個地基都沒打起。此時此景,他不免猜測,剛開始賣房的時候,那幾對在售樓部排隊的老頭老太和小夫妻,如今是住在哪裡。   工地的對麵,喧鬧的廣場燈火通明。第一層的門麵,是十幾家服裝店、糕餅店、烤肉店,個個有客光臨。二層的店鋪,生意更紅火,電玩城、酒吧、舞廳的吵鬧隔街可聞,不過那家開在二樓最顯眼處的書店,倒是早早熄了燈,拉上了遮光的卷簾,告訴路人,今天生意一如既往的不好。   在路口拐過彎,廣場和大廈不見了蹤影,有的,隻是路旁兩三層高的民房,以及民房後普遍六層高的老式小區。月光下,小區樓房那發粉的墻皮脫落了不少,顯出石灰的底色,慘白又冷冰冰。在老小區的更前麵,矗立著新興的精裝公寓,四十多層的樓房,高昂、對稱又美麗,不過稍顯擁擠,僅有的幾尺舒心綠地,也走不開多少人,聊勝於無。   坎沙的家,在老式小區中間的那棟樓。夜雖深,他的腳步卻很沉,因為這樣,可以免去悶聲咳嗽,隻靠頓步,就能喚醒樓道裡那不太靈敏的聲控燈。   他爬上第六層,插入鑰匙,打開生銹的防盜門,八十平方米的家,是空無一人。他亮了燈,關上門,從冰箱拿了瓶奶,快步走向臥室,扔下沉到肩痛的書包,躺上溫軟的棉被,拿過空調,兌走乾燥的冷空氣,好好睡一覺。   開玩笑。用老師的話講,這分秒必爭的關頭,是誰給了他偷懶不做功課的勇氣?帝皇使者嗎?坎沙不曾合上的眼皮,既是貪戀這寶貴的休憩,也是嘲諷在腦海裡回蕩的訓條。他翻起身,從書包裡抽出習題集和文具袋,坐到書桌前,對鋼筆頭哈了口氣,落筆,卻寫不出字。他看了看,筆裡的墨水還剩一半,便加大力道,試著畫出一個圓來。   可不論他怎樣使勁,紙上依然是無墨留痕。   坎沙的手勁加重了些,繼續畫、繼續寫,壓陷了草紙,劃穿了書頁。忽然,他握筆一揚,割穿了半本書,在木質的書桌上又留一道劃痕。看著眼前的傑作,他先掩麵大喊,再抱頭怪笑,而後,盯住已經變形的筆尖,用手指將之捏回原形,繼續寫字。這次,鋼筆的出水總算通暢了,但麵對一頁頁習題,筆尖又哀嚎個不停。在空調的風裡,這單調的寫字聲格外壓抑,好似豬牛死前的悲鳴,從九點四十分開始,到十二點三十分結束。   十二點三十分,電子表響了,作業也解決了。坎沙·杜拉欣走出臥室,看向未打開的家門,知道加班的母親是不會回來了,便反鎖了門,開了那臺不該在高中看的電視,調臺到最愛的節目,熱了份速食麵,沖了杯速溶咖啡,觀看北共治區的體育精英頻道獨播的《搏擊全明星》。   根據拿有手機的好朋友在課間所說,今天,是新的冠軍、亞羅巴布去挑戰聖恩者,從而贏取獎金的計時賽。這檔節目,可謂萬眾矚目,隻因在鋼籠裡與那位聖恩者糾纏的每一秒,都能賺來二十萬迪歐的巨款。迄今的最高紀錄,還是由十年前的冠軍、彌騰洛創下的“九十七秒·一九四零”,不知道這一任冠軍,能否戰勝前人,創造新的輝煌,證明修習靈能的凡人,也有比肩聖恩者的勇氣與反應力。   精彩準時放送。   關入四方的鋼籠前,亞羅巴布展現了那堅毅的眼神,舒活著健碩而不失靈巧的軀體,剛愈合了傷疤的嘴唇極速蠕動,發出向帝皇祈禱的虔誠。至於身為敵手的神秘聖恩者,則是頭戴麵具,盤坐在鋼籠中央,那身肌肉,線條比雕塑還清晰,按理說,這過低的體脂是會大大降低體力與抗擊打的能力,但對聖恩者的祈信之力,切不能度之以常理。   解說員在誇贊,在感慨冠軍的敵人是何等可怕——他的視線,比獵鷹更精準;他的反應,比昆蟲更靈敏;他的肢體,比猛獸更強力;他的皮膚和肌肉,比橡皮更具韌性。麵對如此強敵,迎擊不是明智之舉,冠軍該做的,是盡可能的逃與避。   當然,如果冠軍能僥幸摘掉聖恩者的麵具,裁判會判他贏,但那可能性微乎其微,比抽中頭彩的概率還低。不過,萬一亞羅巴布能超額完成目標,揭開聖恩者的真容,他不僅能創造新的紀錄,還會取代彌騰洛,成為解說員、裁判與觀眾所公認的第二代搏擊之王。   鋼籠鎖困,對局開始。以秒計算的戰鬥,隨著聖恩者擊出一記窮兇極惡的飛身沖拳,拉開了帷幕。誠然,亞羅巴布不至於在開局被淘汰,他幾乎是手腳並用,以沖刺的姿勢飛奔到鋼籠的另一邊,而聖恩者,則是從形變的鋼管間抽出拳,再轉向他,送出一腳子彈般的淩空飛踢,愣是踹斷了三根鋼管,嚇得解說員連啵嘴皮,講得是口齒不清。   一拳一腳,堅固的鋼籠已猙獰如煉獄。若被結實擊中,就是亞羅巴布精通靈能護體,也難免當場折戟。此時,比賽才過去十秒而已,不,不是比賽,這無疑是場挑戰,是一場由凡人向聖恩者發起的挑戰。   聖恩者踢開崩斷的鋼管,緊追不舍,攻勢繼續。他嘗試著飛撲、前沖、跨步,盡己所能拉近與挑戰者的身距,並以拳腳攻敵。但亞羅巴布總會驚險地避開,與奪命的直拳和鞭腿擦身而過。看他的皮膚,不止是興奮到極限的赤紅,亦是未受創擊的完整。   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一戰一逃,一遁一追,好似爬在樹上的猞猁與鬆鼠,一個是靈活的獵手,一個是狡猾的獵物,這場賭上生存的戰鬥,勝負尚未可知。   第五十七秒,解說員驚呼起立,因為亞羅巴布在閃避之時,險些抓落了聖恩者的麵具!毫厘之差,隻是毫厘之差,他就能創造新紀錄,成為第一個在挑戰中獲勝的普通人、不,是連聖恩者也要敬重的冠軍!   十秒鐘,被碰到麵具的聖恩者佇立了十秒鐘。在第六十七秒,聖恩者舒展起身體,用了二十秒的時間,將四肢與脖頸的關節扭出巨響。   第八十七秒,聖恩者赫然猛躍,力量遠勝先前。那強勁的雙腿,硬生生踏崩了定製的擂臺墊,令發力者如鷹翔空,讓亞羅巴布不及反應,唯有橫臂硬擋,險險改變直擊麵門的重拳,在骨骼斷裂的哀鳴裡,滾到一旁,勉強站起。   認真出手的聖恩者沒有追擊,而是等時間過去。裁判在計時,解說員在吼叫,冠軍的教練在甩白毛巾…所有人都聲嘶力竭,勸亞羅巴布投降,退出鋼籠去。   可電視機前的坎沙皺起了眉。他不懂,這聖恩者是在等什麼?羞辱挑戰者、羞辱冠軍、羞辱碰到那張麵具的亞羅巴布?哦,不是,那不是羞辱,是尊重,是等待的尊重。   八十九秒,九十秒…計時器走過九十七秒,達到第九十八秒,新的紀錄,就此誕生。在所有人的呼喊中,聖恩者踏步向前,緩緩打直手臂,給這沒有反抗之力的挑戰者選擇的機會……投降的機會。   觀眾們在吼,勸亞羅巴布認輸,拿著獎金離開擂臺,去治愈傷勢,來日再戰。可冠軍搖了搖頭,舉起折斷的雙臂,仍作格擋之態。他的頑固,同樣讓聖恩者搖頭,揮出那決定性的一掌…或者說,一個注定將挑戰者扇飛,卻不致命的耳光。   “現在,插播一條緊急新聞…”   在這千萬觀眾們凝神屏氣的要緊時候,共治區的官方播報員占據了電視裡的畫麵。坎沙忍無可忍,一把握爆了手裡的鐵質汽水罐,且將沙發前的茶幾蹬出了幾尺,破口大罵:“乾你媽的扯謊蟲!插播個屁!給老子…”   可當播報員實時翻譯著轉自格威蘭的緊急新聞後,坎沙又閉了嘴,徹光了抽紙,擦乾了噴滿石板桌麵和大理石地磚的濃糖汽水,靜坐不語。   電視機裡轉播的,正是帝皇使者在溫亞德揭露格威蘭的官商貴族之醜態,令負罪者的血肉如螻蟻堆積的實況。   光是驚駭的視頻,就叫坎沙挪不開眼睛,遑論之後記者的逼問和負罪者的狡辯,與帝皇使者的譏諷、判決,以及那扭曲血肉、令數十萬人哭嚎的奇跡力量…遠非鋼籠裡的聖恩者可堪企及的祈信之力。   血肉與千萬張臉構築的斷罪之塔,是最後的轉播畫麵。很快,坎沙最愛的頻道回來了,看那現場的氣氛,是空前的熱烈。解說員在狂吼,教練在跪地哭泣,觀眾們在振臂高呼,裁判嘶喊至破音,冠軍亞羅巴布?他躺在擔架上,嘴巴叼著麵具的一角,笑容是燦爛的勝利。聖恩者?他還在鋼籠裡,雙臂交叉而立,嘴角勾出了不可思議的恭賀之喜。   通過回放,坎沙確定,是亞羅巴布勝利了。千鈞一發之際,他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壯舉——撲上前,用斷掉的手臂,攔住了本該將其打飛的攻擊,借勢咬掉聖恩者的麵具。   他賠上的,是一對彎折到平行的小臂;他收獲的,是前所未有的勝利。   坎沙關掉電視,打開了客廳的窗,讓寒風幫電視機散熱。他躺上床時,已是淩晨四點,離起床上學的鬧鐘,不到兩個半小時,可親眼見證這一夜的傳奇,熬個夜,絕對值得。哦,值得銘記的,可不是浴血奮戰、智取皇冠的冠軍亞羅巴布,而是懲處罪人的使者、聖城的常青武神。   對北共治區的民眾而言,肥頭大耳、橫行霸道的格威蘭人都是該死的。哪怕麥格達市並無格威蘭的駐軍,沒鬧出過金毛白皮的大兵糟蹋幼童學生的醜劇,可光是聽同學們在課間的議論,聽文學老師談兩嘴又被官方壓下的新聞,任何一個不冷血的高中學生,都會憎惡在共治區的土地上耀武揚威的異國士兵,連帶他們的國家、他們的同胞,一並投入罪孽的煉獄。   憎惡,或許,熟睡的坎沙是在憎惡。還沒等鬧鐘刺穿耳膜,樓下的一戶人家又在吵架,又是那哭喊撒潑的年輕女聲,又是那中年夫妻的責罵腔調,又是摔打東西的雜音。在玻璃的破碎聲裡,他張開眼,用裂滿血絲的眼球,盯住還沒走到六點的鬧鐘。他拉開窗簾,撥開窗戶,深吸一口氣,憋了好幾分鐘,卻是冷笑一聲,關上了窗,收拾書包,走出家門。   在下到五樓的時候,他對著那扇隔不了音的破門說了句:“吵不膩的蛙嘴公婆,哪天有空,滾去鄉下,給農夫家打鳴吧。”   太陽還未升起,小區和街道都籠罩在霧霾裡。新的一天,坎沙又要去聽課,又要寫上二三十頁的練習題,又要學長耳朵發明的拗口瑟蘭語,又要在課間上廁所和打水的空餘,和去電玩廳通宵、拿手機熬夜的同學扯皮。   讓我們暫時調轉鏡頭,往麥格達市的北方去,越過大半個北共治區,來到溫亞德的海岸,進入一家濱海的酒店裡,去看看兩位注定要與陌生的中洲人坎沙·杜拉欣碰麵的少年少女——來自朝晟林海的梁人少年、在精靈的家庭裡長大的賽瑞斯·文德爾,來自格威蘭康曼城的混血少女、生在貧民窟、長在王庭的伊利亞·格林。   十二歲與十七歲,分別是幼稚與成年的界限。隔在他們之間的,不僅是五歲的長幼差距,更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經歷造就的觀念,一種難以改變的觀念,對世界、對他人…對生命的觀念。   通常而言,應當是十七歲的少女,引導十二歲的少年建立正確的人生觀念,可惜,班布先生對少女知根知底。他清楚,那溫和可親的笑顏下,是一顆如曾經的自己那般畸形的心。要說糾正這顆心,他本人是有經驗的,再不濟,找葛瑞昂幫忙也行。不過,如今的班布先生手握原初之巖,現在的葛瑞昂正對著迦羅娜,他們太過忙碌,教導人的任務,還是扔給這理應被教導的少年去做吧。   “不要錢?”臨行前,班布先生給少年的拒絕逗笑了,“沒錢,你們怎麼到共治區?我倒是能送你們過去,可要在那兒吃喝住行,總不能指望天上掉餡餅,睡在下水道和橋洞裡吧?”   “不,不,老師,呃,爺爺,我的意思是說,你可以先借給我一點兒錢,”賽爾是忙著擺手,再不敢受老人家的恩惠,“我會還的。你不是給了我那部手機?前行之地…是的,前行之地,你幫我注冊了前行之地的…賬戶,我可以在裡麵接取任務,賺賞金的,不會愁生活的。”   “哦,我都快忘了這檔事了,”班布先生拍拍頭,把剛抽出的銀行卡放回了錢包,“那她呢?賽爾啊,你這邊不領爺爺的心意,那邊又要人家白蹭你吃喝,這可不行啊?”   “不會的,格林姐姐?還是…伊利亞姐姐?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坐在窗前的伊利亞回過頭,在陽光下微笑:“當然可以。”   “嗯,謝謝。老師,伊利亞姐姐,我的意思是,由我和伊利亞姐姐來個拍檔,一起在前行之地接取任務,視情況分取所賺的酬勞,這樣,我們就不用勞煩老師你操心了。”   班布先生叼起煙鬥,悠悠然吐了嘴霧:“好主意,我沒有異議。小姑娘,你呢?”   “我同意,”伊利亞臥在書桌上,露著那墨綠的眸,微笑淡泊如水,“文德爾,你很聰明。”   稍事休息,班布先生退掉了房,給他們備了些行李,揮手喚出金芒,把他們送去了一處灰蒙蒙的戈壁。不遠處,一座被風沙吹打到發黃的城市,藏在霸占著平川的工廠煙囪之後,隻看著就乾燥難耐。在交代完此地位於北共治區與格威蘭的邊境線後,班布先生瞟了眼含笑如故的少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他也是聖恩者,千萬留心。”   說完,班布先生消失了。賽爾和伊利亞是一言不發,拉著各自的行李箱,朝城市的方向邁進。走上市區的公路時,伊利亞撐著行李箱的拉桿,駐足歇息,輕啟了帶笑的唇,問:“為什麼拒絕他的好意呢?文德爾小弟弟?”   忽然親昵起來的稱呼,叫賽爾有些發懵。他想了想,還是將欠了班布爺爺多少飯錢房費的事情說明了,苦笑著嘆氣:“太貴了,太費錢了。班布爺爺不習慣儉省,是不要緊的,可若用在別人身上,就不太合適了。我還小,欠不起這些恩情…就是工作了,恐怕也還不清…”   “文德爾,你很缺錢花嗎?”   “嗯…我還在上學,沒有工作啊…伊利亞姐姐,我聽爺爺說了,你也是一樣的,所以,我自作主張…”   “不,你做得很好,”伊利亞捋過精靈式的細辮,拉著行李,繼續往前,“沒有誰願意欠別人的情,特別是一個討厭的人。”   “討厭?伊利亞姐姐,是和爺爺…”   “走吧,”晨光下,少女回過眸,伸出手,邀請可愛的小弟弟同行,仿若親切的朋友、沒有血緣的姐弟,“文德爾,不要隨意打探別人的秘密。如果他們願意,總歸會在恰當的時候點明。”   “嗯,我明白了,謝謝伊利亞姐姐。”   出乎她的預料,少年沒有猶豫或害羞,而是牽著她的手,乖巧地隨行。而這,也令笑靨如芳的伊利亞·格林多看了矮自己兩頭的賽瑞斯·文德爾一眼,明白他是真切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