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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044 字 2024-03-17

說著還算流利的中洲話,賽爾捧出一張十迪歐的紙幣,從笑口大開的報刊亭老板的手裡接過一份地圖和兩瓶水,給伊利亞送了去。   這座被黃沙風化的城市,名為珀伽,是位於北共治區西北邊境線的工業之都,盛產鋼鐵煤礦,多向格威蘭出口,部分用以內銷。在冶金業和煤礦業的雙重作用下,珀伽的環境是顯而易見的糟糕。道路兩旁,那些凈化空氣的綠植都蒙著黑黑的臟灰;人行道的地磚間,也塞滿了發黑的塵土;街邊的路燈、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以及高矮參差的樓房民居,都沾染著工業的痕跡,塗抹著黑色的灰塵粒。   看完地圖,伊利亞是輕掩口鼻,問少年想去哪裡——是先去看看珀伽的地標、分割了兩國的高琴科索山脈,還是先在此落腳,選家酒店解脫行囊?   賽爾卻拿不定主意。臨行前,班布先生塞給了他兩萬迪歐的現錢,叫他拿去當應急的儲備金,免得真去街頭露宿。但初來乍到,少年不怎麼清楚這裡的房價和物價,算不清這些印著“荊棘纏繞尖塔”之圖案的紙幣能支撐多久的用度。要是共治區的住宿費和初至溫亞德的豪華套房一樣,日以萬計,這點錢必然是吃不消的。   當他苦惱之時,伊利亞疊好了地圖,溫柔地問:“文德爾,買水和地圖,用了多少錢?”   “啊,十迪歐,剛好十迪歐。”   待少年回答完,伊利亞叫他在此等候,自己則走去報刊亭前,用毫無破綻的中洲語,和吹著電風扇的老板聊了兩句。沒一會兒,棕皮膚的中洲人便訕笑著排出張五迪歐的紙鈔,朝笑容無情的格威蘭少女低頭賠禮。   “走吧,”伊利亞將錢遞給少年,看了眼路標,繼續趕路,“十迪歐,大概是二點五威爾,放在康曼城,買兩瓶水和一張晨報,也足夠了。共治區的物價很低,暫且不必勞心食宿的開支。先找家安身的旅館,買些口罩之類的日用品吧,文德爾。”   想著賣報時隨和熱心的老板,少年恍然醒悟:“伊利亞姐姐,那他…”   “他當你是博薩的遊客,好欺負,想占你些便宜,”伊利亞說回格威蘭語,瞥向位偷看自己的中洲青年,用微笑回應那別開臉的慌張,“他們瞧不起博薩的來客,隻害怕格威蘭人。那印在鈔票上的北共治區國徽,是捆縛在荊棘下的黑金之炬,具有相當的嘲諷及羞辱性呢。”   聽著少女的解釋,賽爾明白了,黑金之炬是聖城的建築標誌,代表著中洲人對帝皇的信仰,與舊稱「特羅倫人」——即「繼承者」的榮耀;而荊棘是格威蘭的象征,代表著公正嚴明的王庭,與擊垮了帝國的格威蘭人民。以荊棘纏繞黑金炬,既張揚了勝利者的傲慢,也透露著失敗者的臣服。   所以,格林小姐不需多費唇舌,隻憑那金發白膚,就能讓欺騙了文德爾小朋友的中洲人吐出坑來的零錢。   “伊利亞姐姐,真有見地!”賽爾點點頭,由衷地贊嘆道,“伊利亞姐姐肯定去過很多地方旅行吧?”   “沒有呢,”經過一家便利店時,伊利亞向少年要了些零鈔,買了兩包口罩,給了少年一包,自己則戴好一個,閉上眼深切地吸著氣,“不過是活用兒時積攢的經驗罷了。哪裡的小商人都一樣,專愛欺負外地人和鄉下人,摳唆些蠅頭小利,自鳴得意。”   格林小姐的說辭不免使少年揪心。他想說,在林海,開店的叔叔阿姨都是和善的,從不騙人,從不擺臉色;就是在溫亞德,酒店的前臺、超市的收銀員、飯店的服務生也都是熱情好客,不曾占人便宜的。   可在這時,一滴溫熱落上鼻尖,濕潤到難受,令他改了口:“啊?下雨了…”   “最近的旅店,在路口右轉的哪條街中間。走吧,文德爾。”   賽爾雖然想誇伊利亞記性出色,隻看一遍就記下了地圖,可大雨臨頭,實在沒空多說閑話。他跟著伊利亞快步走,就近尋了家沒有電梯的小旅館。付了七十迪歐的房費和五十迪歐的押金後,賽爾扛著兩箱行李,隨拿了房卡的少女走上二樓的客房,聽其規劃接下來的路線,順帶給她展示前行之地的軟件,好讓她幫忙拿主意,看看哪些任務最適合接取。   掛好款型類似長風衣的外套後,伊利亞喝著賽爾剛剛溫熱了的純凈水,拿過他的手機,查看前行之地的雇傭兵平日裡都靠哪些項目賺外快,並確定了班布先生所言非虛,這位少年切實是位聖恩者——前行之地的軟件平臺,給他開放了很高的權限,雖然他本人還沒怎麼訪問過。   給雇傭兵開放的界麵裡,無非是諸如擔當安保、處理私人爭端的訂單,看簡介,大多是到存在武裝叛亂勢力的地區,執行些真刀真槍的賭命任務,可以略過;而這個得到聖恩者認證的賬戶,另有板塊與之開放。點進去後,刷新出來的赫然是尋人尋物、治病療愈一類的訂單,甚至有不少以報復為名、請聖恩者暗殺行刺的懸賞,很難不讓人懷疑班布先生管理的平臺,骨子裡的成分究竟有多黑。   值得注意的是,發布與執行這些違法任務的地址,全在北共治區與格威蘭的國土內。看樣子,班布先生與他的前行之地,貌似對朝晟及其盟國缺乏興趣,是一心針對格威蘭人了。   瀏覽完發布於本地的任務後,伊利亞打開了賬戶的資料界麵,在祈信之力的那一欄,看到了有紅色下劃線標注的詞語——“夯進”。於是,她把手機還給了少年,笑容的溫雅,是難以捉摸的些微:“文德爾,你的祈信之力,是最多見的強化軀體?”   “是啊,班布爺爺說過,我的力氣很大,身體很結實,就像…”   “猶如鋼鐵,對嗎?”伊利亞撐著一邊臉,稍側著頭,替少年作出了形容,“文德爾,很出色呢。最普遍的,往往最經得起考驗,有你在,相信沒有挫折能夠妨礙我們,讓人滿懷信心呢。”   “哪裡,我、我都沒怎麼用過祈信之力…”賽爾不好意思地扭過頭,手放在膝上,食指纏在一起,撥弄個不停,“你好,伊利亞姐姐,可能有些冒昧,但我還是想問問,你的祈信之力是?”   “秘密哦,秘密,”伊利亞邊翹起腿,邊閉了隻眼睛,托著臉蛋的手挪至唇邊作噓聲狀,迷人優雅的同時不乏調皮,“文德爾,你偏愛哪種任務,或者說,你想嘗試哪一項新奇的使命?嗯?”   “伊利亞姐姐,你幫我挑挑吧。”   “選擇權在你,文德爾。不論你意向如何,我都會陪你的。”   “謝謝,謝謝伊利亞姐姐…”   這樣的貼心回話,倒讓向來體貼人的少年無措起來。思來想去,他選中了一件較為正經的委托——去尋找失蹤者。   是啊,少年擁有與賢者同名的祈信之力、被稱為視界的能力。他隻需接收與失蹤者相關的信息,就能知曉其過往,窺視其如今。假如格威蘭的法官與警探覺醒這力量,恐怕格威蘭王國再不會發生冤假錯案,一切罪行都能得到公正的審判,沒必要請帝皇使者代為效勞,構築新的斷罪之塔了。   可少年沒有那樣做。   文德爾小朋友是承班布先生之邀,來陪格林小姐旅行,幫她解開詭怪的心結,以免她走入歧途、招至不幸的。換言之,這回旅程的主角,非是滿腹猶疑的賽瑞斯·文德爾,而是粲然常在的伊利亞·格林。   再不懂人情世故,賽爾也明白,想和一個人說上心裡話,最好的辦法,就是成為足以叫對方傾吐心聲的朋友。少年相信,借著共同出行的由頭,總能抓住機會,去獲取伊利亞的信任,令她展露內心,剪斷她的鬱結,潛移默化地影響她的觀念,改變那略為奇異的觀念——   把老師當成母親,把母親當成愛人,還用祈信之力暗中乾涉愛人的心,怎麼看,都是不堪設想的不倫之行。   話雖如此,少年卻願意相信,這位陌生的姐姐仍有顆善良的心。她懂禮貌,她很聰明,她見多識廣,她樂意指點迷津——嗯,這就夠了。   伊利亞·格林若是個壞女孩,還不得甩給討厭又生疏的小屁孩一張臭臉,叫他快些滾蛋啊?   這樣猜想的文德爾小朋友並不知道,在朝晟以外的國度,特別是在北共治區,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測人心,本就是一種致命且愚蠢的失誤。   少年飄忽的小心思,給一聲輕吟喚回了現實:“雨碎了,文德爾。”   賽爾隨她的視線望去,方瞧窗外,便見那大雨傾盆。他扒在窗沿,踮起腳看向樓下的街,才發現珀伽的排水係統不怎麼健全。隻消一個鐘頭,積水已是狂漲,沒過了鎖在路燈和圍欄上的電動車、自行車的輪轂,逼得那些撐著傘的行人卷起褲腿,趟水前進。   “乾燥的地方就是這樣。每逢久違的甘霖,原本期待的雨,總會積攢成滂沱的愁慮,”伊利亞閉上眼,倦怠地撫眉嘆息,“權且休息吧,文德爾,願好心的烏雲先生替我們放晴。”   賽爾也不便多說,在問過伊利亞用不用換睡衣後,他拿著自己的睡衣去了浴室,等少女穿好了粉色的棉質長袍、躺上靠窗的床鋪,改穿葉綠色睡衣的他,才夾著疊好的便服,拉上窗簾設好鬧鐘,翻上那張臨門的床,道了聲午安,迅速入眠。   賽爾並不清楚,少女的心緒可是比他更為紛擾。正如窗外的雨一般,伊利亞的煩悶是紛至遝來。容貌不凡的她,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純粹的對象——哪怕文德爾小朋友隻是個孩子。   那異色的虹膜下,沒有害羞、沒有躲閃,有的,隻是猶豫的不安,多少叫她不悅。對美的渴望,是生命的天性…算了,她也承認,少年的確生得可愛又漂亮,隻看臉蛋的話,真不比她遜色,甚至還勝出半分。但這討巧的容貌,恰好使她更加惱火——對付這帝皇使者的學生,好看的相貌是起不了用的,祈信之力?若給使者閣下察覺,恐怕會弄巧成拙。   要叫這少年識趣地服軟,遠遠躲到一旁,還伊利亞·格林沒有監視的自由身,難度著實不低。   對看護者與被看護者而言,看護與監視的界線,就是這麼模糊。勞心費心的人討不了好,透明的人無願領情。若這是場捆著腿的雙人協同賽跑,那跑道的盡頭,定然是個遍插木刺的深坑,哪個不長眼的敢沖過去,便會拉著搭檔同歸於盡。   準確來說,是兩敗俱傷。當然,現在還不至如此。雨停之時,蘇醒的少女默默等著鬧鈴,等少年去浴室更衣,與之接取任務,準備登門拜訪,好從委托人口中詢問關鍵的線索。   可是,隔著電話,發布懸賞的客戶是支支吾吾,不願他們上門去。隻發給他們一個地址,說是在老城區的孟巴克緹街的某處小區的單元樓,叫他們到那裡找人就是。   賽爾本想多問幾句,伊利亞卻撥開了手機,並告訴他,委托人明顯有難言之隱,謊報了懸賞的信息。這種情況,他們這些被雇傭者是能多賺些瞞報賠償金的,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他們走出小旅館攔了輛出租。伊利亞坐在後排,賽爾坐在前排,異口同聲地告訴大胡子的棕皮膚司機,到孟巴克緹街去。   聽到這地名,司機的神情立時起了微妙的變化。不過對著兩個外國人,他也懶得多問,隻閉緊了嘴,把車飆得飛快就是。在路上,賽爾看到了好幾座黑色的方尖建築——一些形如石碑的高塔,跟城市的風格是萬分不搭。   不著調的怪異高塔,令他好奇地向司機請教:“這位叔叔,那些黑色的…方身尖塔,是什麼建築呢?”   回答他的是一口標準的中洲語,不過卻是少女的聲音:“聖堂。代表國教,給聖職者布道,給帝皇的信徒聚會誦經的聖堂。”   剛張開嘴巴的司機,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要知道,堵著一個出租車司機的嘴,可比偷車油更叫他難受。但發聲者顯然是格威蘭人,他也不敢抱怨,隻管老實駕駛,在送客人到達目的地後詛咒般搖搖頭便是。   伊利亞記著委托人交代的詳細地址,說通了小區的門衛,領著賽爾走到最後排的那棟樓,指著某單元的第一層,對著那貼在外麵的“生命療養所”的海報思索了片刻,確信目的地就在這裡。   還沒走近,吵破天的叫罵就撞進了二人的耳道。聽聲音,叫罵的該是名婦女,那語速太急太快,太過真情流露,口音更是濃厚。沒能熟練掌握中洲語的少年,難以聽懂說話者要表達的意義。他能理解的,僅僅是語言宣泄的感情,具體來說,就是一種喊破了嗓子的窩火,以及嚼了嘴尖椒的兇辣,叫人不寒而栗。   沒一會兒,又一個女聲吵了開來,嗓門不甘示弱,語氣十足的無賴,猶如占領了無恥的高地,在講什麼牢不可破的歪理。   這場對罵,伊利亞是盡收耳中。她的笑容愈發奇妙,不待賽爾求助就當起了義務的翻譯。   這一位在說,那個沒臉沒皮的搖屁股婆娘有膽量就脫了褲子上街去,逢人就撅高兩坨肥肉亮一亮,問那死魚味的腥氣除了吃垃圾的癩皮狗,還有幾個不怕死的男人能腆著臉湊過去。   那一位在罵,說是胸下垂、臀沒肉的老女人就算抱著教典去摸聖堂的老頭,人家都不會瞧她一眼。滿臉的紋,渾身的老皮,捏住了,能拉起半米高,比老太婆還叫人惡心。人醜肚圓,沒本事夾住自家的男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別來店裡撒潑,丟人現眼,還叫左鄰右舍都來看看,看看這死老嫗有多不要臉。   格林小姐正在翻譯著,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婦女已揪著她男人的耳朵,哭嚷著沖出了這地界。她對丈夫的指責,少女自然不會遺漏,如實講給賽爾聽。   這位夫人是說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在年輕時是滿嘴的甜言蜜語,誇她的的腰多細,可大兒子才剛上中學,就去外麵找野女人快活。她確實是老了,身材是走了形,可她都是為了孩子,為了家庭,打著兩份工,生了三胎娃,肚子怎麼能不圓、怎麼能不粗?哦,她還叫丈夫說話,別支支吾吾地不敢吭聲。   至於這位夫人的先生…嗯,那聲音太小,格林小姐是聽不清了,就隨他們去了。   現在,格林小姐微低頭,瞥向臉蛋紅彤彤的小朋友,笑嗬嗬地湊近了,問:“文德爾,看來這片街區不怎麼乾凈呢。要打道回府嗎?還是說,跟我一起過去呢?”   攢了半天的勁,賽爾是憋紅了臉,又擺手又搖頭:“我我我我我…我去,伊利亞姐姐,我們過去吧。”   “文德爾,格威蘭的成年男女,都酷愛俊俏的少年呢,”推開單元門前,伊利亞往下瞥了眼,留意著少年那說不明的神情,“像你這樣的男孩子,肯定很受歡迎呢。這種地方,當真沒有來過?”   “沒有!沒有!”   焦急的回復和紅彤彤的臉頰,足半晌才從少年身上消去。伊利亞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親切地笑了笑,俯身扶膝,與賽爾平視,悠悠地說:   “文德爾小弟弟,真的很有勇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