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起見,賽爾可不敢一股腦接下委托,而是先跟客戶溝通,再三確定要尋回的是客戶離家出走的女兒,並不是什麼與之無關的陌生人、目擊者之類的。誰知道,網絡那頭的客戶比他還著急,直接請他登門前來,當麵商討。 征求過格林小姐的意見後,他付好咖啡錢,坐出租趕到客戶的住址,靠著夥伴的膚色與發色,讓保安主動開了門禁,放他倆溜進小區,未曾多問一句。 這座小區的麵積相當大。便利店和超市比大街上還多、道路差不多跟馬路一樣寬;綠化帶和活動區裡盡是花叢矮樹、健身器具;高低參差的住宅樓交錯排布,有的是幾十層的樓房,有的是五層的小宅,有的是三層高的花園獨棟。 而兩位焦急的客戶,正在一所小宅樓的單元門前東張西望,卻被匆匆抵達的來客驚了一跳,實在沒想到,前行之地的聖恩者竟然是如此年幼的孩子…不,少年少女。 沒太多時間廢話,這對由博薩女人和中洲男人組成的父母,是連拉帶拽地把文德爾小朋友和格林小姐請進了屋裡,沏了兩杯黑茶,不等兩人詢問,就大倒苦水,請尊敬的聖恩者務必接受他們的委托,把叛逆期的女孩抓回家來。 根據他們的說法,自從上了初中,家裡的乖寶貝女兒,就成了離經叛道的叛逆少女,老是跟加班回家的他們吵架不說,還未經商量,就去打耳釘染頭發,被老師打了好幾通電話,請他們去學校談談。他們好容易請了假,去學校陪著女兒挨完訓,回了家,沒說幾句,就又和女兒吵翻了天。當母親的一氣之下,動手教訓了女兒一頓,可這一打,女兒是更討厭他們了,不但開始逃課,還老是夜不歸宿,跑去朋友家借宿。 雖然他們和借宿的人家是故交,但成日看女兒賴在別人家裡,實在不是滋味,臉上也掛不住。於是,他們抽空登門,把女兒堵在了別人家裡,想著好好談談心,先給女兒哄回去再說,可一張口,他們又控製不了沖動,拿下滑厲害的考試成績教訓起氣頭上的女兒,批她離了家裡一無是處,說成天在外麵加班都是為了給她掙錢花,還叫她看看那些讀慈善學校的窮人家的姑娘——人家連件新衣裳都買不起、連零食都吃不到,都懂得聽話讀書,不頂撞老師和家長。她這個讀著好初中、夏天吃冰淇淋、冬天喝熱奶茶的小鬼頭,卻把心思放在遊戲廳和逃課上,等出了學校,找不到工作,看她怎麼辦是好。 他們實在猜不到,這一囉嗦,女兒的脾氣又給點炸了。女兒不僅回懟父母,說讀不好書,她去酒店裡擦盤子端菜,照樣能活得風生水起,還叫他們別管自己的事,愛加班就回去加班,別來嚼舌頭,聽得人頭大。 氣上心頭,當母親的一時失控,刮了女兒一耳光,叫她照照鏡子看看,她這種嬌生慣養、不懂禮貌的貨色,有哪個酒店的經理敢收留她,怕是去小餐館洗碟子,都要摔上十七八個,被老板指著鼻子罵。這次,父親也沒慣著她,叫她想明白了,現在不讀好書,等出了社會,沒人會跟家裡一樣疼她,沒讀上好學校、找不到好工作、賺不到錢,可別回家裡哭鼻子,跟爹媽要生活費。 可女兒是捂著被扇紅的臉,叫他們閉嘴,說她會讓他們明白,就是沒了他們這兩個混球爸媽,她照樣能和小說、電影、電視劇裡的女孩一樣,活出自己的一片天來,而後,便奪門而出。 說到此處,當母親的是泣不成聲,說那天是自己氣瘋了,不止言語太重,還沒叫丈夫攔著女兒,更是大聲吼,叫她有本事就走遠點,別在小區裡晃兩圈嚇唬他們,要是有膽子再去打遊戲,就甭想著回家,在大街上吹冷風吧。 可這對父母哪裡猜得到,就是這麼一罵,女兒還真就失蹤了。他們托警局的朋友查監控錄像,找到女兒最後出現的服裝店,聽老板說,是有個小姑娘買了幾件衣服和背包,先在店裡換好一套,又背著幾套,就徒步走掉了。他們問了問女兒的朋友,才知道女兒是攢了不少錢,還說過,要是爹媽還來煩她,她就跑到天涯海角,等混出人樣了,再回來叫爹媽知道她的本事——離了爸媽的嗬護,她照樣能活得精彩、活得出人頭地。 這下,當爹媽的是腸子也悔青了。不提別的,就說說治安,共治區的治安是個什麼鳥樣,精神病院的傻瓜都知道——扒手、強盜的都是有良心的;運氣稍微差點,就能撞見賣毒的、下藥的、逼著女孩男孩去陪客賣春的;最悲催的倒黴蛋,還能被拉去賣血賣腎,或者賣到有錢人的手裡,一輩子見不到光。 他們的寶貝女兒,可是挺符合有錢人的審美,肯定逃不過人販子的眼光,要是被抓了去,那是要比生死兩隔還痛苦的折磨——知道她活著,卻永遠找不到、救不了她,連祈禱她少受些苦都是奢望。 萬幸,這幾個月來,共治區的人販子消停了很多;前段日子,更是有帝皇使者在溫亞德力懲縱容、包庇人口販賣的官員和富豪;格威蘭的國王,也承諾解救、補償被賣作奴隸的受害者,勒令政府人員尋找受害者的親屬,不得以國籍推脫;整個北共治區,也開始嚴厲打擊違法犯罪之行,整改治安了。 而這對懊惱不已的父母,仍未收到格威蘭方麵消息。加之共治區的治安整肅,女兒是不太可能落在人販子手裡,也不可能翻越邊境,跑到別的國家去,那麼…女兒就有極大的概率,還待在共治區。 在對聖恩者說完大膽的猜測後,他們又連連解釋並懇求,希望聖恩者不要誤會,他們並非不相信聖恩者和前行之地的能力,隻是想盡快找回女兒,少走些冤枉路,免得乖寶貝受苦。 當父母的不知道,在他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後悔哭訴時,賽爾早就開啟了名為視界的本源,朦朦朧朧地看到了那位坐在沙發上的、正跟一個相貌老實的男生打遊戲的叛逆少女。 看得出來,這位哭花了妝的女孩子,玩得是正高興,每贏一局,都會解開盤著的腿,仰躺在沙發上,對著空氣亂蹬幾腳,開心得像是小孩子搭好了藏寶藏的秘密基地。就在剛剛,她還跟對著好哥們兒似的,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男生的肩,該是在安慰屢戰屢敗的男生別灰心吧。 賽爾剛要告訴淚眼婆娑的委托人,他們的女兒貌似沒有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可話到嘴邊,又實在念不出去…誰會信呢?信一個還沒聽明白前因後果的小屁孩,能在剎那之間,如民間傳說裡招搖撞騙、無所不能的“通靈師”那樣,搞明白他們的女兒身處何方? 再者,賽爾也看不出來,這在酒店裡打遊戲的女孩是躲在哪座城市。沒有班布爺爺在身旁,觀察能力、哦,本源層次不夠的他,實在沒法確認目標的方位,就是說了,人家也不定相信啊。 何況,他在前行之地的注冊信息,標注的祈信之力,可是名為“夯進”的強化身體之能。冒失地把身懷兩種本源的事透露給別人,不僅傻得可愛,還蠢得發指… 沒有人會相信,聖恩者能擁有兩種祈信之力。沒接觸過聖恩者的普通,或許不明白其中緣由,但曉得上前行之地發布委托的客戶,又豈能不知?再者,就算他們相信了,可要是口風不緊,泄露給別人,賽爾就怕心懷不軌的壞蛋要攔在半路,想方設法請他去做做客,問問他的能力從何而來… 當然,如果有班布先生打包票,那一切都不是問題。 可在接入網,發去消息後,慈祥的班布爺爺隻回了句: “我在忙,少說多做。另外,守好自己的小秘密。” 行了,那賽爾該做的,唯有起身鞠躬,保證會不負所托,把叛逆的女孩送回家來。說完,這對熱淚盈眶的小夫妻,是拍了拍他的頭,然後向他身後的格林小姐請求,請之竭盡全力,去幫離經叛道的女兒踏上歸鄉之路。 等出了門,格林小姐遮著唇,輕輕地笑了:“文德爾,還是被當成傳話的小跟班,嗯,用他們的話說,是…跟屁蟲呢。” 不好辯解,賽爾隻是摸了摸苦惱的小臉蛋,感嘆起年輕的煩惱——沒人會把他的話當真。 嘿,大人們總是奇怪的,當一個孩子撒謊的時候,他們很樂於相信孩子的純潔,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當孩子的胡謅是大實話;可當一個孩子講真話的時候,他們又偏要專注於孩子的天真,不信孩子的犟脾氣,把孩子的傾訴聽作鬼扯。 太年幼的文德爾小朋友,自然也不能免俗,尤其是在北共治區這塊兒錯綜復雜的土地,哪怕有相同的膚色,那位該是博薩人的母親,也更願意把寶押在明顯是格威蘭人的格林小姐身上。 他二位正逛著,一個舉著標牌的黑影,忽然沖了出來,站在他們身前,張大嘴巴,吼出了漫天的唾沫星子:“格威蘭人,滾出帝國!” 格林小姐是擋住臉,避開了不少酸臭的飛沫。可文德爾小朋友是呆呆地站著,給氣味刺鼻的飛沫噴了滿頭,還往前探了腰,與咒罵格林小姐的人拉近了些,好去看清那張被蓬鬆的灰白頭發擋住大半的臉,以及黑袍與標牌上塗著的文字…用黃色的油漆塗寫的中洲語。 扭扭歪歪的楔形文字寫的是各種各樣的故事、不,醜行——某年某月,格威蘭的大兵在哪座高中旁逮了女學生去禍害;某時某地,格威蘭的富商在哪家酒店糟蹋幼女;某天某處,格威蘭的外交官在哪棟府邸收受賄賂…不勝枚舉。 沒等少年看完,一家便利店的店主慌忙沖了出來,也不管這邋遢怪異的人有多惡臭,直接捂著他的嘴巴把他往店裡拽,便拽還邊喊旁邊的報刊亭老板來拿下他的標牌,說是別讓這瘋子又把警察招來了。 瘋子?蓬頭垢麵的怪人的確像個瘋子。格林小姐是抽了兩張濕巾,一張用來擦沾了唾沫的衣袖,一張用來抹少年的臉蛋,笑容更勝了些。 “哎呀,這、這位遊客,您別理他…”店主是熟練地撕了塊便宜麵包堵實了瘋漢的嘴,好讓報刊亭的老板把瘋漢拖進店裡,他自己則是賠起了禮,“他這人,那裡出了毛病,腦子壞了,精神有問題,一見膚色發白的,就要沖出來發神經,您可行行好,千萬別跟他計較,他就是個瘋子嘛,瘋子,劃不來…” “看來,格威蘭的旅行者,不怎麼討喜呢,”等擦乾凈了賽爾的臉和頭發,格林小姐捏著兩張濕巾,輕飄飄地扔進了垃圾桶裡,笑得更加幽遠,“說說看,他是犯了哪些毛病,見了我們就受刺激?” 店主臉色蒼白,支支吾吾的,不太想說明白:“哎呀,這…您別跟個瘋子杠上嘞,您看,您都懂咱們中洲話,肯定曉得,這種人,是有難言之隱…” “是嗎?嗯,這麼一來,我倒是更有興趣了,請講講吧,如果您吝惜言辭,不肯滿足我的好奇心,那…”格林小姐捏著下巴,歪著頭,向高處瞟了眼,“文德爾,幫我報警,就說這裡有人歧視格威蘭的遊客,甚至在公眾場合進行人身攻擊呢。” 無需多說,店主立馬認慫了,不僅把看上去是帶著小男仆旅遊的格威蘭來客請進了店裡,還拆了包麵巾紙、拿了瓶廉價香水,好幫他們清理清理衣物,遮一遮口水的臭味。 那位瘋漢嘴裡是塞著硬麵包,雖然被報刊亭的老板反捆在墻角,還是盯著走進來的格林小姐,拚命地哼哼唧唧,估摸著是又在念叨開始的那句話,叫格威蘭人滾出去。 見勢不妙,來幫忙的報刊亭老板擦了擦汗,捎了瓶水,溜之大吉。店主隻能給格威蘭的貴客撐起便攜凳,自己則坐在裝啤酒的瓦楞紙箱上,抱歉地嘆了口氣,瞥著瘋漢,講起了這人的經歷。 早些年,這家夥可不像如今這般瘋癲,是個樸素的數學老師,在珀伽的一所小學施教。 那時候,珀伽還不是現在的大城市,撐死了算座繁華的鎮子。彼時的學校是人滿為患,就說他執教的小學吧,一個紅磚搭的四層小樓,要塞下二十間教室、兩千個孩子,廁所都是鐵板搭的旱廁,要定時請人掏糞池,免得積滿了發臭,影響教學。 在那所小學裡,還年輕的老師度過了兩個十年,不僅娶了誌同道合的女同事當妻子,還喜得千金。女兒學業有成了,更是放棄了大城市的工作,回到家鄉幫父母分擔憂慮,雖然生活清貧,卻是家庭和睦,其樂融融。 但好景不長,鋼鐵和煤礦成為了珀伽的主流,老舊的地段,吸引不來投資的生意人,讓政績不佳的官員十分頭痛。當時的區長拍斷大腿,想出了一個餿主意,那就是給占了黃金地段的倒黴蛋們,按設備與建築的質量,分個三六九等,每年都要評個級。 如果每次都入選最差的那檔,不用兩年,就要白白給征遷掉,拿點微不足道的補償,乖乖滾蛋。就是學校,也不例外——這可把步入中年的老師愁白了頭。校長是不敢得罪上麵的人,早早跑了路,學校裡,就隻剩他們這些老師,和一些學費都交不起的窮孩子,上哪去拿錢修繕教學樓啊? 就是帶頭掏光存折,他們也隻把學校的圍墻推倒重建,外加修了個混凝土廁所而已。這還不算完,為了請客打點,讓審查的人員網開一麵,學校裡的女老師還得陪酒陪笑,被色瞇瞇的家夥占便宜。可為了學生,她們都忍了,隻求多寬限些時間,起碼教完這一屆的孩子,再卷鋪蓋走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危急關頭,老師的女兒瞞著父母,乾了件不恥的事…那就是突破底線,靠陪睡賺錢,靠上床疏通關係。 可憐的女孩哪裡知道,肉體的賄賂雖然有成效,但也不多。那些審查的人,那些抽煙喝酒的官,都指望著他們早滾蛋,好拆了這座破學校,建工廠賺錢。這些人是嘴上哄哄,該降級還是降級,沒有辦法,女孩隻能找些格威蘭的客戶,指望著多賺些錢,好歹修好學校的操場和教學樓,讓這一屆的學生讀完書,卻給那些變態的格威蘭嫖客打了興奮劑,活生生玩死在了床上。 格威蘭人犯的事,炸開鍋了,也是共治區的官賠錢。可區長特批的慰問金,光是喪葬就用了一半。當父親的去說理,反被打了一通,於是他組織家長和老師遊行,卻怎麼也想不到,緊要關頭,家長們都丟了膽,敢上街示威的,隻有學校的老師而已。 然後,一幫混混攔住了他們的隊伍,在一陣推搡後,捅死了他的妻子,砍傷了好多老師,哄散而去。警察不管,記者不報,受了喪女喪妻之痛的男人,就買了把匕首,趁著區長巡視給了他胸口一刀,卻沒捅穿那層護心的肥膘,被保鏢揍了一頓,扔進警署。 不知是帝皇庇佑,還是命運憐惜,這位老師瘋了,不用坐牢,醫院也不想收,便扔他在街上,叫他瘋瘋癲癲地討飯,一見格威蘭人就沖上去噴兩嘴。 至於那位區長則是步步高升,調離珀伽,去了更南邊的麥格達,榮升為麥格達的市長,不時在新聞裡發言,毫不記得珀伽有個瘋子,有個他親手創造的、家毀夢滅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