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舊事(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6952 字 2024-03-17

店主的講述,不僅讓兩位旅行者沉靜無聲,還令那捆成一團的瘋漢放棄了反抗,呆滯地躺在地上,隔著那團硬麵包,咕噥出模糊的音調。   “現在,他…就靠著街坊的照顧,還有聖堂的布施,維持生活了…”故事將終,店主的視線落在這發瘋的可憐人身上,看不清其間有多少駁雜,“帝皇庇佑,瘋了好,瘋了也好,瘋了,就不會心疼、不會困擾,也沒人有工夫來害他了…”   不覺間,賽爾把手捏在身後,往可憐人的方向探著身子,禁不住想問店主,為什麼兇殘的迫害者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又慫巴巴地縮了回來,緘口不言。   傻得可愛的問題,又何須多嘴,揭別人的傷疤呢?在溫亞德,他不是都看到了班布先生是怎樣動手,撕下道貌岸然的偽裝,把那些紳士、高官、富豪、精英打回原形,悉數捏成與靈魂般配的醜陋模樣?格威蘭尚且如此,更遑論被那些蛇頭視為“貨源地”的共治區?   可他看著店主,看著格林小姐,還是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逞邪為惡,在溫亞德的時候,這種不加掩飾的犯罪是少之又少,而到了珀伽後,各種道德敗壞的行徑,反是明目張膽地發生在陽光下。而珀伽的新聞、報紙和人們,說起這種事,卻像在家裡的時候,每逢茶餘飯後,叔叔阿姨和母親談村裡的瑣事、講果園的打理,是那麼的…習以為常?   共治區的人,似乎是把這些駭人聽聞的醜事,當作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沒有厭惡、甚少悲傷,隻要黴運不是砸在自己身上,就無所謂命運的侮辱、嘲笑,該吃吃、該喝喝,該搞事的搞事,該忙活的忙活…不還手,不相幫,不抵抗,連敢於譏諷、勇於講真話的記者都不存在,連電視裡的新聞都滿是歡喜,把他人的苦難和醜聞,當成解悶的笑話。   可怎麼看,他們都沒有格林小姐那種自認無誤的自信,他們是知錯的、他們是明白不好的,但他們又樂在其中,偏激又無奈…   少年不明白,當人生在一個無法改變,又不能擺脫的地方,率先想到的,並不是團結一致,去勠力同心、去拚命反抗,而是當一隻鴕鳥,把腦袋埋在沙裡,放任危險生根發芽,祈禱厄運多纏在別人身上,別盯著自己不放。   終是清醒地麻木了。   “聖堂的布施?慷慨解囊的聖職者,可不多見呀,”說著意味深長的話,格林小姐走向躺在墻角的可憐人,半跪著與之對視,用眸裡的墨綠,讓瘋漢迸發憎惡的恐懼,讓他扭動被束縛的身體,讓他嘟囔含糊的話語,“你呢,為什麼這樣照顧他?是悲天憫人的好心?還是自責不安的良心?”   本想拉開她,讓她放過可憐人的店主怔在原地,磕巴地說:“小姐,你…”   “你是他的同事?他的朋友,還是他的親戚?”說著,格林小姐站起身,把店主晾在瘋漢的眼前,她自己則退到了少年身旁去,“呀,莫非是學生的家長?可別告訴我們,你是他的學生哦?”   便利店內,霎時鴉雀無聲。沉悶的空氣,在瘋漢撲騰出的異響裡,愈發的枯燥,枯燥到熱、熱到想走、想扇風,可等店主抬起手,卻是抹向了額頭,擦走正在滾落的汗珠。   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麵對這顯而易見的尷尬,少年把手伸進了衣袋,摸向鼓鼓的錢夾,可格林小姐轉向了店門,背對著他,下了通牒:“該走了,文德爾。”   走在街頭的少年,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看著被煤灰風沙熏染的高樓,瞧著匆匆趕路的行人,盯著夾滿黑泥的地磚,猛地停住腳,不想再跟著格林小姐散步了。   “嗯?文德爾,傷心了?生氣了?”格林小姐撥開掛在眉前的金絲,靠在護欄上,側著身對他笑,“就那麼想施舍善意?去吧,我不會攔著你的。”   少年如釋重負,正欲轉身,又在溫柔的冷言冷語裡站定了腿,低著頭不敢回嘴,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般,老實地聽大人教訓、聽格林小姐的教訓:   “對未曾哀求你幫助的人送去金錢,是羞辱的善意。文德爾,他沒有求你,他有人照顧,他餓不死,他能活,他瘋了,他分辨不了外人的眼光,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他,不需要你可憐。記住,不要輕易地可憐別人,人是有尊嚴的,哪怕是瘋了的人。你的可憐,救不了他的命,也復不了他的仇。就是把你的錢都交給他,又能怎麼樣?幫他改善夥食,換身新衣裳嗎?他能嘗得懂甜鹹,分得清好壞嗎?不能。到最後,得到滿足的,隻有你的憐憫心啊。他呢?被陌生的人可憐、被不相識的人施舍…假如他尚有理智,定然推開你的手,叫你拿開那些臭錢,切莫折辱為人師者的尊嚴。”   可少年咬著唇,頭是低著,眼睛卻向上瞟,那意思,是還想回去,給那人一些物質上的援助。   “嗯,文德爾,真是倔犟呢,”格林小姐不僅笑是真意難尋,更是用笑容間的一句句言語,讓少年手足無措、把頭越埋越低,“是不是想問我,身為格威蘭人的我,可曾因為同胞加害了他的女兒,滋生了難以彌補的歉意?抱歉,並沒有。文德爾啊,我的確是格威蘭人,是和害了他女兒的士兵一樣,來自格威蘭的‘白皮鬼’,可其他格威蘭人犯的錯,和我這個初來乍到的旅行者能有什麼關係?誰犯的錯,誰去承擔,膚色又怎麼樣?同胞又怎麼樣?有相近的膚色,有相同的種族,生在同一個國家,就要為了這個國家裡其他人的錯,去懺悔、去贖罪?要是計較歷史,共治區的中洲人,倒應該為了帝國的特羅倫人所製造的罪孽,去當任人宰割的綿羊呢。”   “不、不,伊利亞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今天,格林小姐是不想給少年辯駁的機會,隻是看著他,慢悠悠地講述貌似正解的道理:   “是嗎?那我們退一步講,就說折磨他,逼他發瘋的罪魁禍首吧。該負責任的,是那些官員、嫖客、流氓,與保持沉默,不敢出手相幫的學生家長吧?這些惡毒或冷血的人,都不來照料、不來彌補過錯,身為與事無關的過路者,一個風波平息後的看客,你又同情什麼、施舍什麼?”   頭一次見識到格林小姐的咄咄逼人,少年如坐針氈,思來想去,終究是服了軟,沒有爭執,隻是解釋,說他沒有遷怒、怪罪格林小姐的意思,也不是說,非要給行厄運的人塞多少錢,好安撫那顆聽聞悲慘往事後、咚咚直跳的心,他想的是見到身陷不公中的遇難者,若是尚有餘力,不如盡己所能,提供一些微小的幫助,至少叫這些人知道世間還有溫情存留。   這時候,西沉的陽光拓在了格林小姐的身上。她沒有與少年爭辯,而是抬起頭,望了眼忙碌一天後、裹上了橘紅的晚陽,回身撐在護欄上,俯視乾涸的河道,對孱弱的河水收起了笑。   湍流中的倒影,是殘缺不全的聖堂之塔。這座方尖的黑塔,是中洲人的信仰,是公正嚴明的帝皇憐愛世人的符號。若是說,最能麻痹苦難的藥品是什麼,專業的醫生會給出五花八門的論述,可格林小姐卻有不一樣的答案…   宗教,才是麻痹苦難、蒙蔽人心的猛藥。   聖堂,帝皇,這裡的人離不開聖堂,這裡的人滿嘴是帝皇。帝皇給了他們什麼?命運、幸福、財富和地位?不,認真想來,除了格威蘭的大兵,帝皇不曾給過他們任何“獎賞”;那些矗立在珀伽的聖堂,又給予過他們什麼?一些離不開兒童、狎妓的聖職者笑話嗎?   不過,依據那位店主的說法,聖堂的人會布施些物資,幫助受難的可憐人生活,聽上去,還挺美好。   可在瘋漢未瘋的時候,聖堂怎麼不站出來幫他一把?有著信徒的支持、統領著千千萬萬的信仰,聖堂不該是一呼百應,對迫害市民的昏官、流氓、外國人施壓,捍衛信徒的權利,彰顯正教的擔當嗎?   是無膽、無勇、無能還是無心,才導致聖堂的援手珊珊遲來?答案是不定向的選擇題,或者一項,或者多項,或者皆錯。如果讓格林小姐總結,她可能會說,真相興許是兼而有之;如果讓富有見地的帝皇使者回答,他會斬釘截鐵地告訴少年,在落難後搭把手,遠比正在受苦時幫人解困,更能收買人心。   回看遠處的便利店,一個金發藍瞳的男人是陰沉著臉,掀開了簾布,把一袋裝滿了方便食品、營養品和消炎藥的塑料包,交給了幫瘋漢解綁的店主。   他無視了店主的慌亂,先作出中洲人的儀態,把雙拳以掌心向上對頂在胸前,又將大拇指的內麵與食指的背麵各自相貼,在這如尖塔的禱告之手後說明了他的來意:“願祂的光指引你的路,願他的仁愛治愈你的心疾。我說,帝皇佑你周全;你說,永念帝皇在上…感恩帝皇,禮贊帝皇。”   念完儀式性的臺詞後,他問了問店主,這位迷途羔羊的情況可有所改善,可店主是苦笑著挪開,讓瘋漢看見他的格威蘭人樣貌,用那被繩索束縛的癲狂,給了他最準確的回答。   他悲憫地搖著頭,為同胞的罪行、為官員的無恥作了番懺悔的批判,安慰笑容苦澀的店主,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要相信帝皇安排的命運,相信任何罪行逃不脫神聖的製裁。   然後,他走出門,在街上走了好久,拐進一條道,與守門的保安打個招呼,走進了街區最深處的一座聖堂。   聖堂的方尖塔裡信徒寥寥。早來的信徒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正在拿著抹布拖把幫聖職者清掃那些討厭的塵埃。還未到每晚的布道時間,多數信徒仍在趕來的路上,能提前到這裡幫忙的,都是沒有工作,安享晚年生活的老頭子和老太太,年輕人?年輕人,可沒那精力每天來聽冗長的布道,要看教典,他們不如買一本回家擺在最顯眼的地方,這樣,他們就能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也是帝皇的信徒,不用擔心被囉嗦的長輩說三道四,想著怎麼應付那些去聖堂聽廢話的邀請函了。   等方尖塔的黑曜石地板亮到發滑,為首的聖職者給打幫手的信徒們敬了些黑茶,請他們在外稍歇,等座椅布置完畢便會敞開帝皇的門扉,令他們最先來沐浴神聖之光。   門剛關上,聖職者們便聚在一起,全沒了布道宣講的嚴肅之態,是各拍各背、各說各話,年輕的抱成團,年老的聚一塊兒,聊起最近的快活事,好不熱鬧。   隻有那位金發藍瞳的格威蘭人是獨自站在書架前翻著寫滿爬蟲文的教典,且不時竊笑。   教典的開篇書寫了一段有趣的故事,講的是帝皇降世後,崇拜祂的人們自發圍聚在祂身旁,接受祂的指引,聆聽祂的教導。   這些人越聚越多,從部落到城鎮,從城鎮到王國,最終遍布大地,形成了偉大的帝國,開啟了如今被稱為“第一帝國”的黃金時代。   有天,一位虔誠的信徒拜見聖環殿上的帝皇,說大地的信徒有億萬之多,官僚無法妥善管理信徒們的崇拜活動,懇請帝皇賜予最忠誠者便利之權,令他們建造讓信徒聚集、活動的方尖塔,以便安置信徒的集會、交流之需求。   祂應允了。名為聖堂的方尖塔拔地而起,千千萬萬的信徒前往聖堂之中,交流各自的感悟,贊頌帝皇的榮光,共同向帝皇禱告,稱道祂的智慧與度量。   時間一久,建造聖堂的忠誠者,與最善言辭的信徒結伴而行,朝見聖環殿上的帝皇,說信徒的言談常有偏激的誤區,希望帝皇許下專權,請最明智者與最有威望者承擔宣教著典的重任,讓信仰有純粹的標準,以免滋養邪惡之根,使居心不良者從中作梗,引幼稚的羊羔墮入歧途。   祂應允了。聖堂之內,忠誠的人提供錢財紙墨,睿智的人記錄諫言神跡,集全大地之力,將之編纂成集,作為標準且唯一的教典原本,推廣開去。宣講的重任,仍由睿智者與忠誠者擔當,他們在各地宣讀帝皇的奇跡,勸猶豫者加入信徒之列,感受帝皇的慈愛之光。   猶豫者終於加入了。大地無人不信聖堂,世間無人不尊帝皇。今次,忠誠者、睿智者再度共行一處,最後一次朝拜帝皇,說現今在聖堂效力的信徒日益增多,希望帝皇定下他們的職位,以區分他們的位階,以便傳達帝皇的威信,讓世人充分領會帝皇的威壓。   祂降下神罰。忠誠者與睿智者墮入煉獄的深淵,永世受難;猶豫者膽戰心驚,請教帝皇為何施以懲戒,聽到那萬代不易的真理——   你等皆在我之下,沐浴我的光。   於是帝皇辭別聖環殿,回歸祂的天國去了。   猶豫者恍悟,聚集起不安的信徒,說帝皇之意,是指世人皆平等,無需表明貴賤身份,無需以職位高低作統領之態。   信徒們亦明悟,推舉猶豫者為首領,重訂聖堂之策。往後,統領信徒的,不論男女老幼,不論健全殘缺,皆為聖職者。   “聖職者、聖職者…”讀書的男人輕蔑地咂著嘴,看向忙著閑聊、懶得整頓座椅排布的人,用格威蘭語低聲嘲笑,“既然都是聖職者,那統領聖職者的,哪來的臉自稱沐光者…說著不玩等級之差,真用起來,可比誰都熱衷…”   一位年輕的聖職者抓起瓶啤酒晃了晃,示意他過來小酌一杯:“巴爾托先生,別再說你的家鄉話啦。在共治區,就要說中洲話嘛,不然,我們和你都聊不到一塊兒去,多生分啊,是不是啊?哈哈…”   “不了,今晚輪我布道,”巴爾托回以憨笑,謝絕了同事的好意,“要是被他們聞見酒氣,我怕我吃不了兜著走哦…”   “怕什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可跟你說,去年啊,你還沒來,對,你才來不久嘛…”喝醉的年輕聖職者,打著酒嗝,指著竊竊私語的老聖職者,小聲地揭起了他們的底,“那位,勾鼻子,單眼皮,窄眼睛的那個老東西,可是喝了博薩人的烈酒,當著大家夥的麵,邊讀教典,邊發酒瘋!你別怕嘛,喝點而已,有啥好擔心的,來,乾一瓶…”   “乾杯。”   對著啤酒瓶,將麥香濃鬱的低度酒一飲而盡,巴爾托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在伏韋倫的時候,買那種高純度酒精兌了水猛灌都是家常便飯,這些飲料般的玩意?要是拿去款待黑幫,人家隻會翹著腿譏諷你,別拿小孩喝的無糖飲料來侮辱他們的酒量。   巴爾托得慶幸,逃亡的路途是一帆風順。本來想出海的他,在聽說海軍登陸後,果斷拿著假證件搭乘航班,直飛伏韋倫,在軍隊戒嚴邊境前,靠著熟人越過高琴科索山,跑到珀伽來,免得和家族一起被發了瘋的條子清算,死無全屍。   跑到珀伽後,他靠著外國人的身份,和幾張唬人的假學歷證書,在當地的某間聖堂謀到了不錯的職位——活輕鬆,高工資的聖職者。平時派派食糧,慰問慰問窮人和流浪漢;晚上念念教典,忽悠忽悠好騙的中老年信徒。走運的時候,還能抽一些捐款,補貼家用,比刀口舔血的日子舒坦多了。   不過,巴爾托並不知道,他的懷特家族可沒有落入警方的清算。不僅如此,平日裡裝成好好先生的他,已經被暗處的眼盯上,即將被無法掙脫的手拉入那不能逆轉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