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從千百民團中尋到有少年禦天士坐鎮的,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仗著有兩位禦天士隨同,祖仲良專心在縣裡套官兵衙役的話,沒幾天,他已是打聽到,某年某月與神宮甲士同踏某地的民團正往何處走,遂抄了小道提前埋伏。 他從過路的鄉民嘴裡問出要逮的那隊人正在不遠處,又趕忙堵了大路,就等他們跳來下坑。 話是如此,可當數百民兵眼見領頭的少年受製,卻圍而不逃,祖仲良難免意外。依他的履歷,這幫半搭子的餓死鬼,一旦失了主心骨,再沒了些帶頭的拚命,保準一哄而散,跑得聞不著屁。 可今日,他們的當家人擺明了受擒,他們竟敢持械相抗?是他們曉得禦天士雖強,亦有力竭之時;亦或是他們悍不畏死,且願為首領搏命? 意料之外的境況,把祖仲良的姐姐嚇得撲朔耳朵。她是瞧著少年的臉,確信這掙不脫的小子,切實是當日,甩了父親村民的人頭進寨的惡賊。但情勢至此,她怎的也無心指正。這時候,她該跟弟弟寬慰幾句,別追仇人的命,想法子逃了再辦。 護著他姐弟二人的茉亞,是從容不迫,拾起民兵的長槍,說著沒幾人能懂的瑟蘭語:“別怕,精靈啊,當你們的祖輩乘船北航,闖蕩海洋,通過風暴的中央,所遇的境況,比今時更為絕望。假如你信仰帝皇,就向祂祈禱罷,祈禱祂如五千年前那樣,庇佑我們安然無恙。” “姐姐,別怕,”祖仲良咳了聲,要妻子讓開位置,別在劍拔弩張的時刻講些念詩般的話,同這些硬氣的民兵說回梁語,“今時不同往日,我非弱小,已有…能者之才。” 文縐縐的語調,叫鄉民聽得半懂不懂;可那奇光異象,再無見地的老農,也要退散開來——隻因那病殃殃的書生,忽然如墜地烈陽,通體光耀齊天。 天曜、天曜,唯有借天晶之能,方可喚來人間的天武輝光。 金芒如雨,發自人間,卻似從天降。千百光矢直插鄉民腳下,激起泥土四揚。 可稱為稀世之珍的天曜如萬箭齊發,威懾更甚禦天士之壓。麵對禦天士,鄉民們可戰可逃,大不了折個百來人,總歸能保性命無憂,但天曜之效,既有刀槍劍戟之威,更不失輝光之無形迅達,且有千芒突刺,他們豈能不懼、豈能不畏、豈能不亡? 少年雖被壓在泥巴上,眼睛卻看得明白,了當地服輸了:“有麻煩沖俺來,別刁難俺鄉親。” “夠種。” 說完,祖仲良從地上撿了把刀遞給姐姐,扶著她走上去,把沾滿泥的粗刃架在少年的脖子上,正要抹下刀,卻聽個老頭請著位木妖,從林子裡跑了來,可勁兒地點頭哈腰:“誤會,誤會…都是誤會啋…你瞧,你瞧,人莫事,人莫事…” 趕來的老行商是讓祖仲良莫名其妙。可行商護著的木靈,卻令他的姐姐失聲一叫,扔了刀如官員拜見焱王似的謙卑行禮,看得他心有不忿。 他兩手一攤,退到茉亞身旁: “主家?哪來的主家?生死攸關,還講究主家的架子?也罷,你看看,看看…有我撐腰,她還是怕啊。” 在木靈的村落長大,他當然明了姐姐的難處。外人看來,木靈是與世無爭、和睦相處。可木靈的等級之分,比梁人更為刁鉆——也不知是哪個家夥出的昏招,遷徙到朝晟的木靈以西北林海的最為尊貴,南方的村寨,則是以血緣親疏、輔以村寨規格,分為大小寨。 林海壓南嶺,大寨壓小寨,說得就是木靈的規矩。遇上大寨的千金,他的姐姐是改不了經年的舊習,向之請命聽責。 話雖如此,趁著她倆交談,祖仲良也是聽得了不堪設想的秘聞——主家的更上麵,那木靈的本土,位居大地之南的精靈國度,連聖城都要忌憚的瑟蘭,在收到此地的消息後,正式調派大軍,要跨過南海直登梁國來了。 不僅如此,林海那邊亦是抽調人手,派足了精乾猛士,前來助陣了。 數萬海軍,是堅船利炮;五百聖恩者,是暗箭冷槍。南邊的官兵、豪強的部曲,何來本錢,與傾一國之力遠征的瑟蘭精靈分個高下?待事態嚴重,這些人不變賣家當,拿著刮來的民脂民膏跑去焱王鎮守的北方就算好的,遑論齊心協力,將那來敵阻擋? 再多的事情,也有交代完的時候。兩位木靈各論心跡,同時望向旁觀者,請祖仲良權且留少年一命,先押他去大寨,再論其罪。 尋仇不急於一時,他隨了姐姐的意,任其處置少年的死活。 但如今,他還有別的人要安排。 他環顧進退兩難的鄉民,問妻子:“怎麼辦?” 可妻子笑而不語,他也是啞然失笑。是啊,他是拿主意的人,不該把難題拋給別人,是殺是留…是遣是散,全在他一念之間。 叫他們散了?散了,回家耕田?他們要是有田耕,何至於當了流民,來深山老林裡當獵戶,獵木靈的命,燒木靈的林寨,妄想有朝一日,得了塊兒自個兒的田,安居樂業? 叫他們跟來?跟什麼跟?跟著他們當家的,直去了木靈的大寨,給大寨的弓箭手射成馬蜂窩? 罷了,總歸是得叫他們散了,各散各處,各回各家…沒家的,跟了新的民團,跟了新的當家,繼續乾狩獵木靈的勾當,撐到木靈的大軍登陸,把他們統統殺光算了。 散也不是,跟也不是,那得如何才好?總歸是得死的,不如… “早死早托生,”祖仲良強忍痛意,叫牛兄弟押著少年回來,讓天晶之芒縈繞指尖,蓄勢待發,“莫怨我,要怨…就怨跟錯了人,就怨你們太蠢。” “你奶奶個腿的!你要做啥!”見他手握天曜之輝,少年臉色一沉,使起了勁兒,險些脫開手,朝他撲了來,“有事俺扛著,你要動俺鄉親,你就是個鱉孫!鱉孫!” 在民兵們騷動前,始終緘默的人開口了。 牛兄弟按住少年,一語消去祖仲良手握的天曜:“仲良兄,他們都是可憐人,生活所迫,放他們走罷。” “可憐人?殺人放火,他們哪裡可憐?” “沒田沒地,沒錢沒糧,不聽話就要餓死,他們又能怎麼辦?”牛兄弟看著麵黃肌瘦的民兵,眼裡是一片斑斕,“鄉裡人都是這般,有田的時候,吃不飽,不至於餓死。逢了災,沒了田地,年輕力壯的,給紳士家當苦工,混兩口飯吃,撐些年,被趕出門,淪落為流民;老而乏力的,扒草吃土,多扛幾年,指望兒女混個好來,別跟自己一樣餓成皮包骨;沒良心的爹娘,將娃娃一賣,換點米糧多活幾天;有良心的爹娘,自個兒餓死,也要保兒女一命…鬧到頭,都要成流民,當匪盜。他們四處流竄啊,過地揭層皮,越滾越多。養了私兵的富豪,夥同縣裡的人一商議,多是把他們驅趕到別處,或是就地格殺。他們是人,他們當然想活命,他們要聽話,要聽疏導,當然是往林子裡一竄,和木妖怪搏殺…仲良兄,別怨他們,換了誰都一樣。他們不過是想活命罷了,能讓他們多活些天,多活一年半載的,就是他們的大恩人啊。你就當行行好,叫他們多活個把月,這麼些恩情,他們會念你一輩子好…念你一輩子好哇。” 祖仲良無言了。牛兄弟沒講錯,他們不過是想活命,想多活幾天而已。他們沒有好福氣,生不在富貴之家;也沒有好氣運,能在落魄時給木靈撿回村,不愁衣食,混個溫飽…他們是單純的,誰讓他們吃飽,他們就跟著誰;誰對他們好,他們就護著誰。 縱使前路不通,冒行必死,他們照樣不知退讓。 明知有一死,而不避不逃,這就是最淳樸的人…也是最可憐的人。 可祖仲良笑了。笑得生厭,笑得討喜,笑得發樂:“蠢,蠢,蠢…他們蠢,你怎的也蠢?我偏不明白,怎麼回了大梁,你們就給豬油蒙了心似的,個頂個的蠢?” 謾罵,突如其來。他的朋友不知如何以對,他的親人緘默無聲,可他的階下囚,是吐了口水,恨恨地齜開牙:“蠢你娘,你個才蠢,你渾家都是蠢蛋子…” “來,你說說,你怎麼不蠢?”他一腳碾了那口唾沫,蹲到少年跟前,伸出手,拍走了那滿臉的泥灰,看清這壞東西才是個大娃娃,笑得都哼哧了起來,“你不是禦天士?你找家富戶投奔,當人的門客,吃穿不愁,不比鉆在爛林子裡當野人舒坦?” “你個傻鱉,你說得輕巧,俺鄉親們咋辦?吃泥巴?” “他們關你什麼事哦?人總得死,無非一個晚早…” “那你咋不去死嘞!傻籃子,豬一頭…俺是鄉親們養大的,俺不帶他們謀生計,誰帶嘛?” 祖仲良遮了眼,一擺手,讓那些握著刀兵的鄉民說話:“他們帶大的?來,說說,你們哪個養大他的?” 眾人麵麵相覷。半晌,追著少年管糧的老頭,撥開了鄉親們,站到了最前麵,說:“俺們輪著養的。” “哪般輪的?” “他爹早死,娘沒奶,俺們瞅他娘倆沒人經養,輪著磨肉條,煮了米湯,給他喂大的。” “他娘呢?” “餓死了。” “呴,難怪你聽他們話…”祖仲良揪下少年腰間的布袋,從裡頭掏了幾條黑癟癟的乾塊,在少年腦殼上敲了兩下,“這玩意是哪樣?” “肉,木妖怪烤的。” “不是人肉?” “不餓極了,俺們從不剖人…”見他把肉乾往泥漿裡一甩,少年把嘴咬得發紫,滿臉的心疼,“哪像你,跟木妖怪混著,你還是個人莫…不幫人,幫他們…” “他們養大我的,你說,我幫不幫?” 這一問,少年把臉別開哼了一聲,再懶得理他了。他是拍拍少年的頭,邊說著邊笑:“你還挺重情義的,倒不算條惡棍…可你啊,還是傻,傻得人發慌。” “亂掰捯,俺哪個傻…” “你怎麼不傻?”忽然,他把牛兄弟推開,捧著少年的臉,死死瞪著那雙眼睛,直視他、審視他,從那對眼裡,看見了愚蠢的澄澈,“誰對你好,你知道報答;誰對你壞,你不知道抽刀?你說,這方圓百裡的村寨,有哪個招你惹你了?你沒了地,沒了糧,你帶著你的鄉親,把鄉裡的土老財殺了,搶他們的吃、扒他們的穿,你不會嗎?” 離了壓製,少年正想發難,把這沒勁兒的書生拿住,可被他望著眼睛時,少年又怕得腿抖,從那眼裡看到了陰曹,大氣也不敢喘:“俺…” “我知道,你害怕,怕他們的家丁私兵傷了你的鄉親,怕惹著哪個大老爺,招來一堆能人把你們收拾了。你想著,平日裡他們總欺負你,你成了禦天士,他們雖巴結你,卻瞧不上你的鄉親。你覺得他們比你惡,他們有靠山、有底氣,所以,你要挑沒見過的、好欺負的對付…你要來林子裡,殺了、吃了這些木妖精。 你想想看,木妖精是好惹的?和人家鬥了多少年,死了多少鄉親,你有算過麼?你把心一橫,殺一戶小財主,奪了錢占山為王,不比在這裡賣命好?你怎麼不敢?你怎麼就不敢啊?” “俺…” “你是個慫包。你不敢抗那些硬點子,隻會逮著自以為好對付的使壞。可我也怪不了你,畢竟你傻慣了、怕慣了,你沒膽、也沒本事殺欺負你的土霸王,哪怕成了禦天士,你也隻敢挑軟柿子捏,可對啊?” 說完,祖仲良鬆開少年,任之摔在地上,慢慢地爬起來。等少年爬到一半,他扯住少年的爛衣裳,將其拽直了、立正了,又在抹臟的臉上拍了兩下:“你跟我一樣…就想著活,想著茍且,不曉得恨誰,不曉得殺誰,渾渾噩噩的,隻想活著…隻求活著就好啊。” 少年如著了魔,任他拍打,全然不作抵抗。 拍完了,他瞧向姐姐,與姐姐身後那位主家的木靈,說回瑟蘭的語言:“我們來談談。你是想帶這孩子回去,為你所用?” “是,尊敬的聖恩者,你有何指教?” “我的看法與你一致。我想,家姐也動不了手,能親自把他殺了…但要放過他,我怕家姐心有不甘,所以,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有興趣聽嗎?” “請講,聖恩者。” “你也看到了,這孩子是又蠢又倔犟。隻帶他回去,讓他的同鄉自生自滅,他怕會記恨我們,尋著機會報復,或是乾脆自殺…不如,把他的同鄉也帶回去,收歸管治,怎麼樣?” 女木靈是蹙眉行禮:“還望體諒,我們與梁人的仇恨已是不可調節。” 他豎指一搖,向木靈走近了些:“不,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要與你們合作,將南嶺的流民悉數收歸旗下。我知道,你們在等瑟蘭與西北方的援軍,可他們的到來總要些時間,若你們配合我,將這些流民的刀鋒調轉向驅使他們的人,你們就不必要與之相鬥,更能置身他們之後,盡可能避免傷亡…” 稍許沉默後,女木靈沉重地嘆息了:“您說的,是無法實現的奇跡,聖恩者。食糧倒罷了,單是看管他們…” “看管他們,馴化他們,指引他們,教導他們,全由我來做,”他再行一步,立在女木靈的身前,忽地抬起胳膊,觸上那不及躲閃的眉心,咬牙切齒地壓抑疼痛,“你要相信我…聆聽我,且看我的手段…我將展現給你的…奇跡。” 剎那之間的觸碰後,女木靈的耳邊多了些空靈的聲音…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是的,是從剛剛開始,便呆滯而不動的少年的聲音—— 直撼心扉的靈魂之響。 “祖…”待他逐一接觸驚恐的鄉民後,茉亞扶他在樹蔭裡歇腳,平淡的灰眸裡,暗潮湧動,“你當真不怕初誕天晶…” “這是我創造的奇跡,我選擇的祈信之力…”前額青筋暴起,他著實痛得厲害,寸步不能移,“我看中的天道。架起橋梁,使他們通信於心的,是我,而非它…是吧,我的兒?你與我傳話的巧思,恰恰與我啟發…你的第二重天道,我的第二道護身符,該是這籠罩記憶、傳達思想的鋪天之網了。” “網…” 歷史的風光如煙沙散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留著車廂裡的孩子把頭猛晃,搖亂了黑瀑般的長發。 恰在此時,格林小姐的聲音,如夜鶯的祝福,將混沌的少年迎回現實:“怎麼,文德爾,是哪裡不舒服嗎?” 賽爾記著班布先生的教誨,昧著良心撒了謊,臉蛋紅成了蘋果,亮得少女竊笑:“不不不,沒什麼…伊利亞姐姐,是我走神了,走神了…” 猜是有什麼人借朝晟之網與他交流,格林小姐也不多追究,繼續講朝晟元老的秘史。依王庭的記載,元老的基本盤是趁著梁國南方動亂時,與木精靈通力協作進而收編的百萬流民。在那之後,元老步步為營,與瑟蘭的海軍配合,逐步占領梁國的南境,引入了格威蘭的先進技術,解決了糧食的難題。在這期間,焱王並無動作,照例收南方的恭金珍寶,隻是進獻奇珍的人已非那些傳承千百年的家族豪強,而是一個全然不與他們妥協、將他們趕盡殺絕後仍維持著統治與秩序的元老。 一個靠著“網”的聯係,取代了舊秩序的奇人。 “伊利亞姐姐,這些事,王庭是怎麼知道的呢?”少年雖聽得津津有味,卻有不解,“是元老的合作者…那些木精靈告訴格威蘭的嗎?” “不哦,文德爾,”格林小姐拆了包廉價茶,沏在壺裡,悠悠地抿了小口,輕吐蘭香,“木精靈,是元老最可靠的盟友。將元老的秘密告知奧蘭德家族的,是瑟蘭的海軍女將、元老日後的摯友與政敵,瑟蘭王室的旁支子弟,在帝國掀開戰爭的一世紀前,由元老親自監督行刑,隻有一位孫兒被免除死罪的歐達萊婭·蓋裡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