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道理(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404 字 2024-03-17

在少年思辨勸解之法時,格林小姐代他作出決定:“先生,你大可以放心。不便處理的麻煩,通常由我解決,你是不會陷入良心的責備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   確認的按鈕點下,前行之地的協議簽訂,再無悔改的可能。還想說些什麼的少年,唯有瞪大眼睛,從那潔凈的紅藍裡投射出說不明的復雜。   帶著少年離開的格林小姐看得懂,那是種倔犟的無力。   她笑了,笑得很狡黠、很滿意。相識之日,少年的眼睛多像漂亮的寶石啊,在那左眼的天藍和右眼的血紅裡,沒有一絲雜質。不管承接了多棘手的委托,那稚嫩的紅藍都藏著孩子般的倔犟,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今,倔犟如舊,卻多了縷無能為力;稚嫩如故,卻多了分膽戰心驚。   她明白,認清現實的人才會感到乏力;明辨是非的人才會知道恐懼。所以,她要幫少年看得更清楚、想得更通透——最好是明白她的意圖,在沉默中認輸。   所以,她笑盈盈地坐下歇息,講出了顯而易見的問題:“文德爾,你不開心嗎?”   與委托人告辭後,賽爾是跟著她,在公寓樓下的花壇綠地間閑逛。青翠的草坪野蠻生長,快成了沒過小腿的野草;花壇的苗木缺少修剪,和流浪漢的胡子一樣雜亂;供人歇腳的長椅灰得發黃,比滾進泥地的家具還臟。   一切,都是那麼的遠離管製,那麼的雜亂無章而富有活力…   秩序以外,混沌的活力。   見她擦乾凈長椅,優雅地邀請自己共坐一處,少年低著頭坐好,盯著沾了灰的鞋尖,怯怯地偷瞥她的側顏,小聲回答:“伊利亞姐姐,這、這是不對的啊,我們再去勸勸他,讓他把…”   “讓他放棄報復?相當軟弱的幻想,文德爾。   你知道嗎?人的性格有感性、理性之分,一些偏向感性又缺乏教養,且沒有自製力的人,很容易因為不起眼的刺激大動肝火,任由情緒波動,將憤怒傾瀉給別的人或物。假如,有人觸怒了這樣的瘋子,極可能當場遭受辱罵、甚至暴力的攻擊,再倒黴些,興許會直麵危險的兇器,躺進急救室,生命垂危。   但,招惹感性且易怒的人的危險性,是容易預見的、是能夠規避的。退一步說,即使冒犯了他們,也可以通過聲淚俱下的道歉去挽回好感,再不濟,躲了便是。畢竟,他們的情緒是起伏不定,氣在一時,不會長久。   可是,當你被理智者記恨,在受到他們的報復前,注定是永無寧日了。”   “為…為什麼?”   “這還用想嗎?文德爾,在這種事情上,你總是不夠機靈呢,”說著,她的唇湊向少年的耳邊,用微熏的吐息傳遞頑劣的話語,“聰明的人最難相處。他們的心裡,往往定好界限,每一次冒犯、每一次侵害、每一次羞辱,都是永不風化的界碑,把壓抑他們的人向那底線誘近。善於欺壓的人,會把握那道界限,永遠讓給予的多過奪去的,從而讓他們在計算得失之後,總是選擇忍讓,不至於施行最可怕的復仇。   可欺壓者總有看漏眼的時候。比方說,我們的這位委托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後,他的底線,就要稍稍高那麼一些,更容易被踐踏而過。   當理智的底線受到踐踏,憤怒與仇恨再不會積壓。更恐怖的,是這怒火保留了理智,驅使他們精打細算,選出最完美、覆蓋麵最廣的方案,去毫不留情地將冒犯者處決。”   頭一回,大半年的時間裡,少年是頭一回喊叫,強硬地與她爭辯:“可這種事情是不對的!這是私刑!是泛濫的報復!”   “泛濫?巧妙的形容詞,是指傷害他的家人?文德爾,你耐下心來好好想想,他的家人果真無辜嗎?先說說他吧,如果我們的委托人並未撒謊,那麼,受他開除而失去工作的人,數量怕是相當的可觀呢。這些人還不是獨身,他們的背後,有著多少父母、多少配偶和多少兒女?丟失了工作,不僅是他們自己的不幸,更是家庭的負擔,是夢魘的邀請函。   在北共治區這麼久,相信你看得出來,中洲人的生活有多大的壓力。對於一個中年人而言,失去工作,無疑是雪崩的前兆,明白嗎?隻需一片雪花飄落,不堪重負的積雪就會崩塌,裹挾多年來的壓力和矛盾,去把他們的生活摧垮。   明白了嗎?文德爾?在我們的委托人眼裡,身為公司高層管理人員的部門主管,是毀了不知多少人生活的惡魔,而主管的家人,則享受了主管的收獲,自該同罪論處。他的報復是合情合理的,是沒有任何漏洞可循的。哦,他還是有遺憾的,那就是不能像貓一樣有九條性命,好多請些聖恩者去行動,把那家公司的高管和股東,全部送上天國享福呢。”   “但殺人、這,他們沒有殺過人,害過人,他們的…他們也沒有違法犯罪啊,要、要殺了他們,是不對的,是不對的啊…”   “這些話,你自己願意相信嗎?文德爾,如果法律真的合理,就不需要那些律師和法官賣弄口才了。何況,這裡是北共治區,是沒有自理權、由格威蘭的軍隊所管控的土地。這裡的法律,無不是偏袒格威蘭,和格威蘭豢養的狼犬。當然,狼犬所圈養的食糧、那些被圈禁的羊羔,也在法律的保護之內,而羊羔中的統治者、負責挑選羊羔的管理者,也要受法律的照顧——如若不然,在狼犬捕獵、進食的時候,亂糟糟的羊群,真有可能把貪婪的狼犬撞出傷痛呢。”   言盡於此,少年自然能理解她要表達的含義。   格林小姐想說的,無非是別去勸那死腦筋的委托人而已。對一個邏輯自洽的人來說,任何外界的影響都是無用功,哪怕少年自掏腰包,給他養老的錢,他還是要堅持他的正義,繼續在前行之地發布委托,請別的聖恩者把上司料理;如果少年拒絕他的委托,或是暗中使壞,讓前行之地將他拉近信譽不良的黑名單裡,他恐怕會采取被拋棄的方案,換獵槍和炸藥去公司搞襲擊,波及更多無辜的人;要是少年想徹底解決問題,就必須二選一——依他的委托,去殺了那位主管的全家;或是掉轉槍頭,處理掉發布委托的他,方能保住主管的性命。   少年的心思,格林小姐早已看穿了。在少年掙紮時,她抬起食指,壓上少年的臉頰,輕快的聲音裡,像是有種寵愛的玩味在作祟:“文德爾,你想違抗帝皇使者嗎?”   混亂中的少年愣住了:“班布爺爺?”   “是啊,班布先生。沒有他的授意,「以血還血」這樣的交易,怎麼能在前行之地通過呢?再者,殺戮目標的賞金,全由帝皇使者獎勵——這是寫在公告裡的明文啊,文德爾。班布先生的立場,是非常明確的,他支持、他贊揚、他褒獎這類舉動。難道,你要違抗你的爺爺,違抗無所不能的帝皇使者嗎?文德爾小弟弟?”   “如果爺爺做錯的話,我會…”   “那麼,你可能會害死更多的人哦,”格林小姐捏住了少年的筆尖,像捏彈球似的,壞笑著逗來逗去,把無措的窘態盡收眼底,“文德爾,經歷了溫亞德的審判日後,你莫非還不清楚你爺爺的脾氣嗎?嗯?文德爾,能告訴我,在見到我的夜晚,你的爺爺,偉大的帝皇使者,都帶你出門去做了什麼事情呀?”   少年喉頭一緊,陷入無言的窒息。他要回答嗎?告訴格林小姐,那天,他隻是被班布爺爺帶去了朋友的家,被逼著親手處死朋友的父親,否則,就看著朋友一家三口死在睡夢裡?雖然,在他決定動手後,班布先生就代他處死了多弗斯家的杜森,寬恕了阿納塔和齊約娜,幫可憐的母子抹除了麻煩,去了新的城市、開啟了新的生活,但…他能告訴格林小姐,若非那天班布先生貿然出手,他真的會親手去殺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和堅守的準則。文德爾,我理解你,也請你理解我,理解別人的心啊,”格林小姐鬆開手指,再不挑逗可憐的少年了,“走吧,你不方便的話,我會去解決。不過,報酬隻能九一分賬咯?”   “不是報酬的問題!”   “哦,是擔心…他們痛苦與否?放寬心,文德爾。我的祈信之力與你不同,有著純粹的肢體力量所無法企及的功效,足以營造香甜的夢,送去蜜餞般的死亡。”   “我…”   “哎呀,文德爾,你怎麼還不明白呢?如果我們不做,也有的是聖恩者動手。你想避免傷亡?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去把我們的委托人殺了,再去找你的爺爺請罪,嗯,怎麼樣?你做得到嗎?不怕親愛的爺爺生你氣的話,就聯絡聯絡他吧?”   眉毛擰成一團,小手揪著衣角,少年的心,還是搖擺不定的倔犟。知道他在想哪些事情,格林小姐不緊不慢地點破,把最後的那道防線也擊潰了:   “文德爾,你想留在這裡,永遠防著他去報復嗎?用不著多久,前行之地的公告就會傳播開去,人人都會知道如何雇傭聖恩者、對仇人施行懲處,那位主管,可是開除了不少人呢,你,保護得過來嗎?就算你不想回家、不想回到親人身旁,要永遠留在這裡,守護一個害慘了不知多少職員的公司高管,他也不會感謝你,也不會悔過,隻會叫囂著軍警來抓捕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前員工。何況,即使你守住了他和他家人的性命,在北共治區,依舊有無數像他這樣的人要被前行之地的聖恩者誅殺。你,又能怎麼辦呢?如果你隻思慮這一人,不憂慮其他人,亦不憂慮被他們合法毀掉人生的人,那麼,文德爾,我對你的評價,就要多思量了——你啊,總不該是隻有那種…虛偽的善良吧?”   已經不用再講多餘的話了。少年放棄了抵抗,跟隨格林小姐回到市區,去做那些務必完成的事情。   格林小姐挑了家偏僻的發廊,在和理發師談論清楚後,將耀眼的金發染為黑色。接著,她列了張清單,讓少年去商業街跑了一大圈,買來了黑色的美瞳和數不清的化妝品。   采買這些東西,自然是方便打扮、遮掩身份。他們還要在莫加厄待不少時間,讓格林小姐頂著過於顯眼的金發綠瞳去當殺手,未免太小瞧共治區的警察了。就算她是聖恩者、是格威蘭人,還是要盡量留心,減免所有不必要的麻煩。   “嗯,別苦著臉嘛,”打扮完的格林小姐,活脫脫一位靚麗的博薩美人,清謐怡人。可惜,不論她的笑容多暖心,少年都是沮喪的,毫無生氣,“硬要算的話,我才是主犯,你是幫兇。罪過在我,別難受啊,文德爾。”   說完,她戴上一頂寬大的棕黃色編織帽,批了條米白色的圍巾,配著暖色調的高登靴與毛織長裙,悠悠然出門去了。   不知等她回來,待在旅館裡的少年會有何種感想。也許,賽爾該趁著現在的機會,問一問班布先生為什麼要推崇“以血還血”的交易。但網裡始終不見回復的消息,班布先生是在忙哪些事情?   在溫亞德的日子,班布先生從他的身上學來了新的道理,擁有了類似的本源、類似的視界。沒準,帝皇使者正在運作本源,觀測當下、回顧往昔,所以,才沒空理會少年的問題。   迄今為止,無人知曉帝皇使者的本源為何物,就叫他自己,也不甚明析。人們隻知道,那是無所不能的力量,那是天馬行空的奇跡,那是贈予新生的福音,那是恩賜苦難的安魂曲…   本源的神秘,多麼叫人著迷。   擁有本源、哦,祈信之力的格林小姐,戴上了遮眼的太陽鏡,敲響了前臺的鈴:“你好,我與人事部主管有過預約。煩請告訴我,他的辦公室在哪一層。”   見來了個氣質不俗的博薩女人,接待處的小姑娘以為是外國的團隊,急忙行禮,笑著撥起電話:“你好,請稍等,容我確認——”   “不必了,我說,告訴我,他的辦公室在哪裡?”   口音古怪的中洲語,有著難以遏製的魔力,拿起話筒的手緩緩放了下去,顫抖的嘴唇慘白如灰,喉嚨像是拉起了絲線,不再屬於她自己,說出正確的位置:“二十五層,電梯口左轉第三間。”   “很好,乖孩子,在我離開前…”格林小姐的聲音壓得很低,沒有別人能聽清她的話語,“當作無事發生。”   沒等她走上電梯,兩位保安就拿著棍棒沖出門去,將一個高舉擴音喇叭的人攔在寫字樓外,說什麼也不放行。不消看、不用聽,她也知道,是和委托人同病相憐的倒黴蛋來開罵戰了。   “勇氣可嘉,勇氣可嘉。”   這既是她的自言自語,也是辦公室裡的主管在電話裡下的通牒:“守著他,別讓他進來搗亂。記住,等他動手,馬上報警,在裡麵拘留個把月,不信他還有膽量來鬧事,哼。”   看起來,主管是見多了這樣的傻瓜,清楚他們掀不起風浪,早就有了應對的策略。掛完電話,主管繼續判起了員工的生死——任何效率低下的職員,都是公司的拖累,需要被清掃出去。   這裡麵,以上了年紀的老員工居多,而開除他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作為公司的淤血,已經提供不了動力的人,理應被排除。哪怕他們年輕過、他們努力過,為公司創造了數不清的收益,也無需留情。因為他們沒有才能,沒有像主管這樣坐上高位的馭人之術,又能怨得了誰?   未經一聲通報,辦公室的門被拉開了。   主管很不高興。即使來者是位搶眼的博薩美女,也侮辱了他的威信——身為公司的領導層、員工的管理者,他需要威信,需要員工遵守規矩,因為隻有員工遵守規矩,才能營造他需要的威信。   出於禮貌和習慣,他搶先發問了:“你是?”   訪客沒有回答,反而關上門,隨口說:“你有對哪些藥品過敏嗎?”   他很想把頭一歪,痛快地笑一笑,誇這位美人的幽默感有些不合時宜,但當他說出話來,他的瞳孔卻縮如針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因為嘴裡的語言是他不想訴說的實情:“我對抗過敏藥物過敏…嚴重過敏。”   “好,坐在原處,不要驚訝,不要抗拒。你的家人?父母,妻子,孩子,他們有沒有禁忌的過敏源?”   他想捂著嘴,他想指著訪客說一聲怪物,可他的身體不聽使喚,他隻能聽著訪客的指示,和挨訓的學生一般端坐著回答:“我的父親有鼻炎,對花粉、粉塵過敏…”   “你的家中是否常備如安眠藥、麻醉劑等危險品?”   “安眠藥。”   “哦,很好。告訴我,為什麼備有安眠藥?”   “我的妻子失眠,需要…”   “很好。去不同的藥店,先買抗過敏藥,再分別買三瓶安眠藥,然後回家,叫你的父母、妻子、兒子回家聚餐,煮一鍋他們喜歡的湯,將一瓶磨成粉末的安眠藥倒進去,讓他們喝飽、喝足、喝撐。等他們睡著了,抱著他們上床平躺好,再將餘下的安眠藥均分,給包括你在內的每個人喂下去,就嘴對嘴的喂吧,記得喂完後多吃些抗過敏的藥物。現在,去吧,出發吧,行動吧,要像從未見過我、從未聽過我的話那樣正常,直至入夢。   祝你好夢,先生。”   主管走了,如提線木偶般走了。他的身體動作是自然的、是連貫的,可他的眼睛…   是恐懼的。   格林小姐坐在主管的辦公室裡,看了幾份無關緊要的報表,抽了兩張扔進碎紙機,摘下遮陽帽擋住臉,感嘆似的輕笑著,說:   “肥碩的領頭羊,比受苦受難的羊羔更加美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