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情理(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498 字 2024-03-17

在陪格林小姐乘車麵見新的委托人時,文德爾小朋友仍舊難展愁眉。他望著因為堵車而慢步的街景,恍然見到了林海的森林,回到了陪鄉裡的孩子玩磨盤的假日。   那天,他應孩子們的懇求,翻進了一座荒廢的院落。在確認沒有危險品後,他推倒了腐爛的木門,陪興奮的孩童來一場平平無奇的探險。   沒等孩子們玩樂,大人便叉著腰趕到了。等攛掇他翻墻的調皮蛋被揪著耳朵拽回了家,餘下的娃娃一哄而散,約好下次再來。   少了搗亂的小夥伴,好奇的他遂然獨自閑散。很快,他的腳步停了,停在一方落滿灰的圓盤石臺前。這樣稀罕東西,課本的插圖有畫過,他知道,這是淘汰掉的磨盤。   他學著書裡的描述,推著磨盤轉了起來。多年失修,磨盤的運動依然順滑,至少他不覺吃力,還有心唱一首音樂書上的童謠——   機靈靈的毛驢蛋兒呦,牽著個大石磨。   沒勁兒使的老爺爺呦,愛催它去做活。   毛驢兒說,它累了,要啃那大蘿卜。   老爺爺,拿抹布,蒙了驢兒的眼窩。   蘿卜、竿竿,吊上驢兒的脖脖。   毛驢兒啊,嗅蘿卜,追著蘿卜忙活。   大石磨,莎莎響,碾出了豆沫沫。   毛驢兒啊,傻兮兮、傻兮兮的忙活;   老爺爺啊,賣力氣、賣力氣的催活。   你說說,我說說,哪個是機靈鬼喔?   唱完歌,推完磨,他四下尋找,真扒出了張發黴的布。曾幾何時,這戶磨豆腐的人家,是不是也用傳統的辦法,騙著毛驢去忙碌呢?   拉磨的毛驢果真傻嗎?還是它啃不到蘿卜,非要去犟一回?等轉脫了磨,等撞斷了竿,它就能啃到水滋滋的大蘿卜了吧?   不會。   正如轉不斷的石磨一樣,可憐的驢兒啊,不論多麼努力,都沒法走出農民畫給它的怪圈。因為農民最清楚,毛驢最難戰勝的,莫過於天性——那又倔又犟的臭驢脾氣。   天性、天性,不僅驢兒有,人也有天性。要是一個人生來耳根子軟,他就容易搖擺不定;要是一個人生來是倔驢脾氣,他就容易一條道走到黑。   而如果,恰好有人的性格介於二者之間,那麼他的行事選擇就會處於奇妙的平衡線上——犟歸犟,可要是碰了壁、討不著好,他也會知難而退。總之一句話,不撞南墻不回頭。   但,萬一墻是會動的,還會在他莽足勁兒硬磕時退開一小段、剛好避開他的沖擊點。那麼,他的乾勁會比蒙了眼的毛驢更足——他看得見墻、看得見目標,他看得見機會、看得見希望。   機會與希望,是最誘惑的餌。一旦看見了,即使他心勝金堅、智比山遠,依然會奮不顧身,如飛蛾赴火,撲向璀璨的日月;如泥人渡海,投入浩蕩的江河。   “理想者堅守一生,到頭來,落得身死名汙…”塗著清漆的木沙發上,抽著水煙的老婦人娓娓而談。好像坐在她身邊的不是異國的聖恩者,而是兩位親自教育的好學生,“不食人間煙火的聖恩者啊,你們可曾欣賞普通人的夢碎?”   “我猜,您是執教語言文學課的教育者,”格林小姐的儀態端莊,笑顏悅目,就是那敬而遠之的態度,缺了些禮貌外的親切,“老人家,如果我們是在大學的講堂相逢,我想,我和我的搭檔都很樂意成為求知的學生,耐心聆聽您的講座。但現在,我們是以聖恩者的身份與您核對委托者的信息,萬望體諒——時間金貴而平等,相信,您也不希望加害您先生的人多享受法外開恩的逍遙假日,不是嗎?”   “小姑娘,你的言辭實在犀利啊…”老婦人笑嗬嗬地推出文件袋,示意兩位年輕人比對她的證件,“遺憾的是,我專修聲樂。語言文學,是亡夫情係的學科。”   “聲樂的製高點,是傳達澎湃的心境;文學的動人處,是感同身受的情緒,”格林小姐解開牛皮紙的絲線,在取出文件的同時表明了自身的態度,“總歸通達至一處,老人家。”   “伶牙俐齒啊,小姑娘,”老婦人拿手絹遮住口鼻,輕咳了兩聲。臉色蒼白的她接過少年端來的溫水,驚訝地道了謝。而後,她望向電視頂櫃裡的相框,朝那張熟悉的黑白相片感嘆,說,“多像你啊,老頭子。”   不便打擾委托人,少年安靜地坐回了格林小姐的身旁。在對方請他來再承接一件委托時,他本是想拒絕的。可當他看完委托的簡介、明白了大致的緣由後,他還是放棄了艾斯特的建議。因為於情於理,這樁委托的邀請,他都難以回絕。   一年前,委托人的丈夫、一位國立大學的文史教授,在從新校區回家的途中遇上一位被肇事車輛撞成重傷的農婦。因為新校區設在郊外,回城的道路少有車輛經過,打給醫院喊急救車怕是趕不及,教授先是報警說明狀況,再通過急救中心聯係到最近的醫院,依據工作人員的指示,將農婦安穩地搬上車,送去搶救。   在搶救室外,教授和農婦的家人見了麵,表示並沒有注意到逃逸的車輛。在婉拒了他們的謝禮後,教授被趕來的警察帶回了警署,說是要作為目擊證人,提供一些事發情況的記錄,稍後便可以回家。   於是他一去不返。   毫無征兆的,警署將教授羈押起來。他的妻子、也就是委托人趕到了警局,與農婦的家人一樣不知所措。警署羈押教授的理由,更是不可置信——警署方麵表示,根據他們對犯罪分子的心理研究,作為報案人的教授極有可能是肇事者。因此,他們要將教授關押審問,待洗清嫌疑,便放他自由。   “他們說這是例行程序,叫我安心回家。隻要我的先生不存在過失,很快…很快,”老婦人重新拿起水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蒙蒙的霧。她融在煙霧裡,身影看不見寬慰,有的盡是嘲笑,“當時,我相信了他們。而現在,我相信,那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錯誤。”   等待、等待,等待對教授的審查結束。一天、兩天、三天…一星期後,昏迷的農婦在又一次病危後搶救無效,宣告死亡。而教授還關在警署,與妻子見不到一麵。農婦的家人提醒她事有蹊蹺,說肯定是警署的條子在使壞,她趕忙聯係丈夫的好友與大學的領導,請他們幫忙施壓,盡快還丈夫清白。經過一個月的努力後,她終於隔著玻璃、見到了不成人形的丈夫,可還沒說上兩句話,丈夫又被警員押走。理由呢,相當無賴——農婦死了,當日沒有其他目擊者,道路的幾處監控也恰巧壞了…   總之一句話,她的丈夫嫌疑最大。不管她怎樣據理力爭,警署的人都是不耐煩地翻白眼,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共治區的法律規章,叫她回家去耐心等候,別耽誤寶貴的辦公時間。   受丈夫朋友的指點,她花重金雇傭律師,力求將丈夫帶出暗無天日的地方。可是沒兩天,原本拍著胸膛保證事情輕而易舉的律師,是縮著脖子,全額退還了傭金,任她怎麼哀求,也不肯再幫忙。   見老人家失魂落魄,律師事務所的人隻能說這樁官司存在某些不可抗力,超出了他們的處理範圍,請她節哀。   節哀?節什麼哀?連農婦的家人都清楚,她的丈夫是無辜的、是出於好心去救人的。可是,當她再次去找農婦的家人求助時,對方卻閉門不見,隻敢隔著門板說些吐詞不清的方言…   直到九個月後,她的丈夫認罪並被判處電刑,她才知道,農婦的家人是在說保住各自的命最緊要。   行刑前,她終於見到丈夫,但丈夫已經成了皮包骨的活骷髏。不知道的,還以為教授是生了大病還被壓著千百斤的貨物、天天抽鞭子早晚趕路的牲口。無論她如何追問,丈夫始終是兩句話——第一句是“別管”,第二句是“都是我乾的”。   不管?沒有可能。多方委托沒用,請客送禮沒用,她隻有看新聞、查資料…總算,她知道真相是怎麼一回事了。   “經手我先生案件的警探,是本市赫赫有名的‘神探’。六年之間,破獲兩百多件命案…”老婦人放下水煙袋,向核對好證件的格林小姐笑出了和藹,“多次受到署長、市長表揚,還在新聞發布會上說過,要向麥格達市的警員學習,將辦案的效率提到最高…這意味著什麼,你可清楚?聰穎狡猾的小姑娘?”   “聰穎不敢當,老人家,狡猾?倒是幽默的形容,”拍照留檔後,格林小姐將重裝好的文件遞給了委托人,“我想,您和您的丈夫很不幸碰見一位精通逼供的刑訊專家,是嗎?”   “當然,向麥格達人學習?麥格達的警察是堆什麼東西,北共治區哪有人不知道呢?”忽然之間,老婦人激動起來。可沒說幾句,她便撐著茶幾,又對著手帕咳嗽,“死了人的案件,一旦破獲,就是功績欄上的新印章…警署上下,從小警員到署長,都有獎金領、有功績拿…他們是同流合汙,盡可能地冤枉無辜的報案者和目擊者,把難查難訪的懸案辦成…無需證據的鐵案。隻要有人認罪,再胡亂寫些文書,法庭上的虛偽者非常樂意幫他們添新功…添新功。公平、公正…我瞎了眼,信了他們的鬼話…小姑娘,就是在你們格威蘭人的祖國,也沒有公平公正的說法吧?”   “當然沒有。否則,偉大的使者又何必親臨溫亞德,代王庭執法呢?”   “使者…帝皇,感謝帝皇,感謝祂的使者,為我這樣愚昧過的衰弱之人提供了新的選擇…”   “對帝皇與使者的誠心廖贊,並不需要以語言來表達,老人家。哦…平臺的工作人員審核完畢,您的信息與信譽均真實良好,”手機雖是少年的,質詢權卻是格林小姐的。賽爾找不到插話的機會,隻能看著她把似曾相識的程序又重復一遍,“現在,僅僅是遵循使者規定的流程,我必須最後再同您確認一遍——您是要那位警員與其父母、配偶、兒女與私生女在內的六位親屬,向您的丈夫賠命嗎?”   老婦人點頭了,笑得過於慈祥:“是的,沉著的聖恩者、耐心的小姑娘,我要他死、痛苦地死。如果你有餘力,請以他的死為收尾、哦,我的意思是指,讓他看著那些血親死在眼前,從而體會與我們這些受害人的親友相同的痛苦。如果他還有良知,在受苦時選擇悔過,麻煩您請他死得了當——畢竟,真心實意的懺悔能贏取帝皇的寬恕,我也不好為難他,對吧?”   “如您所願,我們自當盡力而為。”   “哦?你們?小姑娘,這孩子…”   千載難逢的良機,少年不會錯過。他果斷扶著膝鞠了一躬,正聲切色地問:“抱歉,老奶奶,請恕我無禮…煩請問一下,您…您沒有孩子嗎?”   “啊?我的資料上寫過了呀,我的兒孫在瑟蘭…孩子,我有研讀過你們的條款,付出代價的隻有我而已,詢問合約之外的親屬情況,想必不大合適啊。”   少年語塞之際,格林小姐幫他打了圓場,順便起身告辭:“是我們冒昧了,望您理解。我的搭檔畢竟年幼,而年幼的孩子,總是難忍心底的好奇,不是嗎?靜候佳音吧,老人家,容我們告退。願帝皇庇佑您的子孫,賜他們幸福與安定——帝皇在上。”   “也願帝皇的光照亮你的路——帝皇在上,贊美帝皇。”   這次,少年的步伐不怎麼慌張了。細細聽,那早先沉重的落足聲,直到走出委托人的房門,都是輕盈而富有節奏的。若無等候電梯時的低聲質問,很難不讓人懷疑少年是變了性格,再不關心旁人的疾苦了:   “伊利亞姐姐,她…她不怕自己的孩子擔心嗎?”   “擔心?有什麼好擔心的?文德爾,難道你沒有留意她家的裝修風格?”   “我、我看過了,都是實木清漆的家具,是、是木精靈…”   “用中洲人的話說,是雕琢自木精靈的藝術之手,文德爾。你應該知道,中洲人與精靈之間有著難以磨滅的血仇史——她沒有撒謊的必要,她的兒孫的確是遠赴瑟蘭,我猜,大概率是定居在那裡了吧。身為國立大學教授的遺孀,相信她的家產足夠豐厚,完全應付得來移民局苛刻的審核——隻要證明祖上三代內從未有人在第二帝國的三支軍團中任職,想成為瑟蘭的公民,並非難事。”   她解釋的問題,少年自然看得出來。即使在朝晟,找精通木工的木精靈們采辦一整套原木色的手工家具,都是筆不菲的花銷,遑論能算是精靈之世仇的中洲人了。   連朝晟課本的世界史部分,都記載著精靈與中洲人的仇怨。在第二帝國政權的中期,帝國的實際統治者、奇羅卡姆·拜因·亞瓦伯撰寫了臭名昭著的《異種威脅論》,稱基礎壽命與體能遠勝人類的異種無法融入人類的族群,倘若放任他們在人類的國家裡繁衍,假以時日,人類的統治權與人口比重會被他們反超,人類的國家與地位,皆會被竊取——當然,精靈低下的生育能力,奇羅卡姆是閉口不談。   按照歷史學家的分析,他需要的隻是鼓動民眾的理由與挑起爭端的借口;而在格林小姐口中,他不過是個比聖堂的沐光者更極端的迷信者、一個篤定獸族是天外來客、篤定精靈是背刺帝皇之叛徒的宗教瘋子。   在他們談這些題外話的時候,電梯到了。格林小姐是雙手插兜,大方地邁進電梯;文德爾小朋友是小步緊隨,生怕電梯門立刻關閉。他們哪裡是親善的搭檔,分明是上司和下屬,一人氣定神閑、充分掌握事端;一人是無頭蒼蠅,全程被牽著鼻子遛。   電梯下行時,格林小姐背靠防跌欄,白光下的側顏似笑非笑:“文德爾,你猜,當‘以血還血’在報紙的頭條見光,再不是黑暗裡的秘密程序後,北共治區的官員們,會采取何種姿態來應對潛伏的危險?”   少年的回答是不假思索地迅速。在他的設想裡,那些迫害過他人的違法者,定然聲淚俱下地哭訴,懇求受害者的諒解;那些潔身自好的,定然適當批判受害者的過激報復,趁勢推行他們的主張,整治北共治區的行政、執法係統。   “錯了,錯了…文德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有興趣打賭嗎?”   “打…賭?”   “我的看法啊,與你全然不同。我認為,用不了多久,北共治區的官員就會發表聲明,痛斥不婚配的獨身者與幫助子女移民的中老年人士為不穩定因素,需要嚴加管束,比如禁止他們上網、以免他們接觸不良信息——嗯,譬如一時沖動,與前行之地的聖恩者簽訂違法的條約,破壞北共治區的治安穩定。怎麼樣,有興趣賭一賭?”   缺因乏果的推測,讓少年壯著膽子答應下來——不過,賭約是什麼,還請格林小姐定好,免得分清勝負後難以談妥。   “嗯,文德爾小朋友真機靈,不像看上去那麼遲鈍呢,”走出電梯時,格林小姐是扶頜嘆氣,好似錯失了珍寶般遺憾難平,“這樣吧,如果我輸了,在合理範圍內的任意一個要求,我都能接受哦?隻要不過分的話?滿意嗎?”   “啊?”   “相反,如果我贏了…文德爾,以後啊,你就打扮成女孩子陪我逛街,怎麼樣?”   突兀的賭約,讓少年頭腦停頓。而見著他瞪圓雙眸的可愛模樣,格林小姐再忍耐不能,是遮了唇、躬身盈盈了好一陣,才拍著心口深呼吸,說:“玩笑,玩笑,一次就好,一次就好。”   被裝扮成女孩子這種事,少年在艾斯特手上嘗試過很多次了。所以,他接受了格林小姐的賭約,甚至還學著孩子們拉鉤鉤,以表決心。   可惜,在走出委托人所在的住宅區後,格林小姐的新要求,又讓他寒毛聳立:   “既然這樣,今番的使命,就由你去執行吧,文德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