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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6885 字 2024-03-17

入夜時分,莫加厄的中央警署內,幕布之後的休息室裡,一名警員在扶正了圓頂警帽後,別上了六枚鍍金的勛章。他整理完儀容,熟練地將腕表藏在袖子裡,給那模仿格威蘭人的紳士胡抹了些精油,又噴了噴男士香水,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走入前臺,孤零零地發表講話:   “每當有人問我,破案緝拿的訣竅是什麼,我通常會付之一笑——真正的訣竅在警校的課程裡,在監控、訪查與人際關係裡,歸根結底,是在信息的海洋裡。   首先,我謹代表本署上下的領導、同事及下屬,感謝格威蘭對我們的支持——很難想象,如果沒有格威蘭分享的先進經驗,我們要如何在短短十年內建立起密集可靠的信息係統與監控網絡。   其次,我要感謝本市的市長、法官與其他警署的同僚對本署的鼎力支持。我相信,沒有你們的協助,無論是抓捕嫌犯,還是給狡辯者定罪,都會是難以設想的艱難曲折…”   演講臺下,數不清的閃光燈記錄著他的颯爽英姿,手持話筒的記者們無不按捺雀躍。隻待發言結束,他們便要沖向演講臺,采訪這位在莫加厄的歷史上首個連續六度榮膺特等警探勛章的奇人,為各自的欄目爭取曝光率了。   但輕微的嘲諷聲,卻從一位坐在後排、又靠近花壇的警員口中飄出,逗笑了他身旁的好幾位同事:   “兄弟們,某人怕是紅薯吃多了,改從嘴裡放屁了。”   有洪亮的擴音器打掩護,不和諧的嗤笑並未被旁人覺察。見那些討厭的記者坐得遠,有位笑疼肚子的警員掩著嘴,又補了句:“你們說,要是哪天人命案不夠充數了,我們的大神探會不會把心一橫,來個內務肅理,拿咱們開刀領功啊?”   “別發傻了,真有那麼一天,不等咱們檢舉,他手下的那幫野狗,也早把他撕碎了!”最先辱罵演講者的那位警員,是不屑地翻起鼻孔,仰麵朝後,突然扮起鬼臉,在莊嚴肅穆的背景音樂中當起醜角,“不,用不著下麵的小兵發牢騷,上麵的老豬玀伸伸指頭,他就要畏罪自殺,換一個既往不咎!”   在別人竊笑的時候,一位麵相青澀的警員半掩著嘴,靠向扮鬼臉的同事,用細不可察的嗓音問:“嗯,前輩…你們在聊什麼?”   “新來的,別怕事,放開點兒,不然沒人聽得見你發聲!”鄰座的警員拍了拍他的背,把他強拉回原位,指著那個還在演講的人,沒好氣地教他規矩,“你的嗓門,全給咱們的神探蓋住了!要我們怎麼聽啊?嗯?”   “新來的?哦!我記著,你是珀伽那地方畢業的,”扮鬼臉的警員坐正了身子,扭頭瞥向他,看上去並無捉弄之意,“還能聊什麼?笑話咱們莫加厄空前絕後的神探嘛!怎麼,從警校走的時候,分配單位的沒給你透過底?我們這裡的風氣,可不比北方!喏,你們珀伽,出過這種…六連任的特級警員嗎?”   答案當然是沒有。被評為特級警員的條件相當苛刻,不但要成為所屬轄區破案率第一的警探,而且偵破的命案比重要達到破獲案件的至少百分之十。拿演講的家夥舉例吧,去年,他的破案率高達百分之百,其中,命案的數目更多達四十三件——   不明白的人,會誇他精明能乾、屢破重案。但聽他演講的警員,卻有別的看法:“造神、造神,這些王八記者和領導,就喜歡捧個新星,為臉上貼金…四十三件人命案,三百件刑事大案,他是聖恩者還是帝皇降世啊,能辦得完這麼堆案子?再說了,咱們這裡的治安雖然差了些,也不至於他一個人的地盤上就鬧出幾十件人命官司!哼,不知廉恥的東西,誰曉得是飽了哪條大腿,能隨便拿人命換仕途…算了,反正他要升遷了,等他被白皮狗調到別處,咱們就不用受窩囊氣了。”   “他、他辦假案——”   “噓!別亂說,這裡的耳朵可多著呢!”警員趕忙回過頭,瞪著說漏嘴的愣頭青,非叫他把聲音壓低了,才望回演講臺,繼續翻演講者的白眼,“沖業績嘛,偶爾來一兩次,不害人性命,倒也情有可原,可這坨活鱉…捏準了人家不懂法、沒權勢,逮著就往死裡整。去年還弄死了個大學的教授!國立學院的!他也是發了狂,見好不收,非要弄死人家,繼續當他的特級警員!釣魚的都知道不能挖池塘,他直接往池塘裡倒化學試劑!娘的,再不把他扔出莫加厄,遲早鬧出大事…”   “他真這麼做假案?”   “你個小逼崽子!怎麼還——”   一聲驚呼,嚇得警員險些站起身,回手去抽新人耳光了。可當他扭過頭,卻發現後排的新人是閉緊嘴、錯愕地環顧四周,和同事們狐疑對視,好半天才說:   “前輩,你…你是不是也聽見,有個小孩出了聲?”   小孩?哪裡有小孩?警員的後腦勺直冒冷汗。他細細回味,便明白方才的呼聲確實太稚嫩,就是剛入職的新人也裝不來。但這裡是莫加厄的中央警署,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表彰兼新聞發布會,往來的盡是記者、警察與官員,未成年人都在外麵當誌願者,壓根跑不進門。   是那些不懂事的誌願者跑進來偷聽?   他隨即往花壇的位置瞧了兩眼,沒找到任何可疑的蹤跡。很快,他甩動目光,兩位同事就圍著花壇轉了幾周,但結果是一無所獲的搖頭。   沒有人在花壇裡躲著。   現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來者從花壇逃跑後,用數秒鐘的時間跑過兩百米的空地,在沒弄出半點兒聲響的情況下,躲進警署的大樓裡。   笑話,哪有這種可能?除非,是有個身為小屁孩的聖恩者來偷聽他們談話,還在不產生噪音的情況下沖進了辦公樓——   純屬天方夜譚,是他們多慮了。   與其憂慮不存在的幻聽,不如把心思轉移回演講臺上,聽尊敬的神探如何自吹自擂。依照他的說法,他還真有“訣竅”外的特殊本領——那就是超乎尋常的破案嗅覺、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正是靠著常人所不具備的直覺,他才能敏銳地發現精於偽裝的犯罪分子,靠著強大的心理攻勢擊垮他們的精神防線,使他們一五一十地坦白案情的真相。   “莫加厄的同僚與記者,你們總愛誇我是神探…不敢當,不敢當,神探這樣的廖贊,我如何擔當得起來?每每聽見我的同事調侃,我都是心如倒懸,惶恐不安。我所做的,僅僅是在分內之事的基礎上,憑借經驗滋養的直覺,加快查明案情的進程。如果有人問我,神探的殊榮理應由誰承受,我會說,是我兢兢業業的下屬,是我恪盡職守的同事,是我英明果決的上司,是一錘定音的法官與施行正義的律師…感謝你們,你們才是真正的神探,你們才是莫加厄的治安維護者——帝皇在上,贊美帝皇,願祂的光照耀我們的路!”   熱烈的掌聲,宣示了演講的結束。按照慣例,神探仍留在演講臺上,等候記者們來谘詢問題。拿著話筒的男男女女,是爭先恐後地湧上臺去。他們恨不能把話筒懟進神探的鼻孔,好采訪到第一手消息。   擠在最前麵的記者,在問神探有無考慮過升職後仍然留在莫加厄,得到的答案是不置可否——他愛莫加厄,如果可以,他願意燃盡餘生,去改善莫加厄的治安環境。當然,假如帝皇恩賜的命運注定他要去往別處,他亦不會抗拒。他相信,莫加厄人才濟濟,有誌青年活躍遍地,總有人會代替他的位置,為了市民們的美好未來而努力。   在中段推搡的記者,則是問一些存在疑點的案情——比如去年,某位大學教授駕車撞人後,試圖隱瞞實情,被神探識破,緝拿歸案。坊間傳聞,事實並非如此,連受害者的家人都不願表示教授有罪;再說幾個月前,一名流浪漢在街頭被人捅死,最先發現屍體並報警的父子兩人被神探裁定為真兇。記者請教神探,為什麼這些犯罪嫌疑人,總是偽裝成目擊者,選擇報案?對他們而言,最好的決策,不該是溜之大吉嗎?   “這是你們的思維誤區,我的朋友們,”對這類問題,神探明顯更上心。他的嗓音變得沉重,站姿也變得嚴肅,目光更如黑金炬,彷如審視眾生的規律,客觀又威嚴,“在作案後主動報案、偽裝成目擊者與報案人的犯罪分子,是狡猾且多見的。他們往往自作聰明,認為以報案人的身份應付我們,就可以擺脫我們的懷疑。殊不知,在刑偵課程中,報案人往往處於第一嫌疑人之列,是要優先懷疑,從而進行排查的對象。正如鄉村裡的諺語——作繭自縛者,愚蠢而不值得同情…”   “不值得同情的,是欺世盜名的無恥敗類!”一聲吶喊中斷了記者的采訪。數秒之間,人頭攢動的現場隻有攝像機的快門在吵鬧。沒等神探與在場的警員質問搗亂的是誰,一位擠在記者身邊的攝影師舉高攝影機,將鏡頭對準神探,怒吼出仇恨的火焰,“該死,該受審判的,是你!”   他的攝影機,鏡頭沒有玻璃,是一個黑漆漆的大洞,像極了火炮的槍口。當他扣動延長用的攝影扳機後,一團奪目的焰火自鏡頭沖射而出,竄向不及躲避的神探,炸出白晝般的顏色。   是短程的小型火箭彈。假如它射中神探,近千度的高溫熱流,會在脆弱的人體上炸裂,把大片的皮膚燒成焦炭,把致命的肌、骨、器官貫穿。   危急關頭,璀璨的金芒包繞神探,攔住了將要命中的火箭彈。   是聖巖轉化的奇跡之光發生效用。但是,僅僅一層庇護之盾,難以抵擋無堅不摧的熱流。萬幸,在第一層光盾被擊穿後,第二圈金芒迅速浮現,將大多數炙熱的射流抵擋在外。雖然仍有些熱流穿過第二道光盾,但它們的流量與熱量不足為懼,隻能在神探的身上融出幾點凹洞,無力地宣告失敗。   攝影師推開驚慌的人群,掄著攝像機沖前去,怒吼著神探是騙子、是卑劣宵小,在維護秩序的警員撲來前扔出攝影機,在光盾之前砸裂開去。   電擊槍打在攝影師的身上,毫無懸念地將他製服。連起先譏諷神探的那群警員,也開始平息燥亂,讓記者們保持平靜。當別的警員忙著折騰刺殺者時之際,幾名緩過神的記者急忙讓攝影師繼續錄像,他們則重新沖到神探跟前,七嘴八舌地訪問他和刺殺者的關係。   “結束!講話結束!新聞發布會結束!讓開,統統讓開!”   與死亡擦肩而過後,神探可算體會到蝕骨的痛楚——溫度帶來的痛苦。他捂著被熱流濺傷的大腿,麵目猙獰,在下屬的攙扶中逃離會場,直奔不遠處的警署大樓,並將門反鎖,派人把守住,絕不允許記者踏入一步。   看到他狼狽的醜樣,一些警員勾彎了嘴,罵了聲“活該”後,接著維護現場的秩序。   “醫務室?醫務室!醫生!醫生!緊急處理!”   鉆進大樓後,神探推開下屬,踉蹌著跑到醫務室裡,揭開醫師臉上的報紙,吵醒這睡大覺的懶鬼,叫他趕快處理自己的傷口。醫師可沒膽量耽擱,急忙割開他的褲子,讓凹陷的傷口暴露在空氣裡——警服又不值錢,無需過問可行與否。   先用冰袋降溫,再抹好碘伏、貼好紗布,重新壓上冰袋,不嚴重的傷勢得到了妥善處理。醫師是笑著彎腰,正想討幾句表揚,卻被神探嗬斥著滾出去,別妨礙他休息——現在,他需要思考、需要冷靜。   識相的醫師乖乖滾蛋了。在走到大樓入口時,他忽然放慢了腳步,因為在明亮的白熾燈下,十來張瓷地磚悉數開裂,連成一條筆直的通道,頗具碎裂的美感。他可記得,在偷偷打盹前,這裡的地麵是光亮如新的,何時碎了這一片地磚?   是他磕了藥,睡得太死嗎?   管他的,這不是他要擔憂的問題。他要做的,是打開門,與站崗的警員說明神探並無大礙,在記者麵前自捧一波醫術,順便誇誇神探是鐵打的硬漢,即使麵色青紫,也不失口叫疼。   與大樓外的喧嘩相比,寂靜的醫務室仿佛處於另一個世界。神探鬆開按壓冰袋的手,將冷到生疼的指頭按在頭上,幫助大腦降溫的同時,緩解失溫的痛苦。等臉龐再不滴落汗珠,他掏出最新款的智能手機,撥通了一個不在通訊錄內的號碼,咬著牙,恨恨壞笑,全沒了寬容與自若:   “給我查清楚,是誰在背後搗鬼——我是說放他進來的蠢豬!他們是飯桶、是吃白糧的?到場的記者和攝影師,要有警署的邀請函才能進入,是誰發給他的,給我查清楚!還有,負責安檢的也別放過,盯死了!監控在我們這裡,他們沒法作假,我倒要看看,他們是蠢還是傻,連包裝的火箭彈都掃描不出來?”   待電話那頭的人一一應允,他又拍著大腿,拍疼剛剛消了疼的傷口,眼球快要從眼眶裡瞪飛出去,笑聲都纏上了火氣:“這個王八蛋,死了爹死了哥,明明是一家人的獨苗,還敢以身試法,想要我的命?呸!不懂孝順的蠢東西,我要他吃吃苦頭,悔過自新,永不再犯——明白?永不再犯!”   “這樣安排,他們家可是滅門了…”   “滅門?那要怪他目光短淺,不知道審時度勢!襲警,購買軍火…都是大罪啊,大罪啊,明白?不好好教訓教訓他,往前的那些人怎麼應付?等著他們一個個來殺我?呸!記住,事情由你全權處理,在他被押送的時候,帶走他,用你玩女人的那些手段對付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拍成照片、視頻,給我發,發給報社、發到網絡上去,就說…殺人滅口,明白嗎?”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好一陣,試探性地說起無關的事情:“我聽說,聖城那邊推出了新的業務,專門幫不怕死的人換命…”   “那又怎麼樣?”神探不耐煩了,把冰袋一扔,砸向醫務室的洗手臺,撞碎了鏡中的獰笑,“你不會害怕了吧?你可有的是錢,別告訴我,你沒做過兩手準備,囤著保命的聖巖啊?”   “哪裡,我有多少人要養活,聖巖?花銷不起啊。”   “行了,別跟我做戲。這些天,注意安全,不要出入公共場合,始終保持通訊,用好護身奇跡…聖城的消息,我亦有耳聞,如果這次的風波無法平息…我們走航運,先到戎洲,再去邦聯。我不信,那些聖恩者的手,還能翻過野獸的地盤,伸到邦聯的地界去!在走之前…辦好本職工作,在莫加厄,我們是最佳拍檔;到了邦聯,我們照樣是合作夥伴…而讓合夥人失望,是萬萬不能的啊。”   “了解。遊泳還是模特?由你選。”   “遊泳?太缺乏創意了,再說了,泡在水裡太常見,嚇不破那些人的膽…”神探解開領帶,長舒一口氣,讓憋紅的臉重回高傲的棕,“模特,不好,放在長椅上等人來,也就逗逗過路的倒黴蛋…這樣,聽我的,第三法院東邊的那條街,開著家格威蘭餐廳的十字路口,有一處老式的紅綠燈柱,很適合掛鬆鼠。監控你們自行解決,我得緩緩,該死的,真疼啊…掛了。”   “再見,他會變成鬆鼠的,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