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憐憫(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8098 字 2024-03-17

安排完刺殺者的結局後,神探笑得開懷。可是,他的快樂很快重構為兇暴,因為大腿的灼傷又開始作怪了。   他張開嘴唇,把牙咬緊,一步步踩到醫師的冰櫃前,從堆積成山的雪糕、巧克力之後抓出新的冰袋。而後,他撕了包巧克力,摔上冰箱的門,邊嚼著苦味的甜品,邊從通訊錄裡選中聯絡人,撥通了電話。   相較於方才的爭執,他的口氣是緩和了許多:“喂?孩子和老人都到邦聯了?”   “他們的飛機剛剛落地,”電話那頭,是女人的聲音,總是摻雜著不經意的嘆息,“我聽人說,警署那邊出…”   “別緊張,都是些小問題…賬戶的問題,辦得怎麼樣了?”   “還將就。你真該來康曼走走,在這邊,格威蘭人的脾氣,比共治區好太多了——銀行的櫃員和經理,見了我都是笑臉相迎。他們說了,如果急著在明天之前辦好手續,費用是要高那麼一些。我想著事情不急,等到明天中午再來,他們應該能兌完邦聯的…”   “聖巖呢?買到了沒有?”   “麻煩,太麻煩了。你別著急,先聽我說…他們這邊的規矩是稀奇古怪——想買聖巖,需要拿著有效的身份證件,在專賣店提前預約,還要顧客承擔兩成的消費稅!帝皇啊,光是定價就要五萬三威爾,算上稅款,直奔六萬四去了!換成咱們的錢…”   “你別哀怨了!聽我的,現在不是摳門的時候,別再當你的管家婆,成天掐來算去!”這囉裡吧嗦的計較,聽得神探扶額閉目,一張臉都擰成了倭瓜,“安全,安全——安全最要緊!而且,聖巖在哪裡都是保值品!買了,虧不了你!他要收稅,就讓他去收!兩成就兩成,我攢的錢,我都不心疼,你肉疼什麼?”   女人的音調,一下高了八度,刺得神探立馬閉嘴,老實聽訓:“你聽我說,你別著急…我話還沒說完啊,你別兇啊!買不是問題,可他們明說了,不許攜帶聖巖出境!”   聽著發妻講解格威蘭人的新規矩,神探的眉頭是越鎖越緊。依據王庭公布的新政策,不論是本國的居民還是外國的旅客、常住者,都嚴禁攜帶聖巖離境。如有人違規,一經發現,所持聖巖皆沒收充公,重歸王庭。當然,假如是消耗了聖巖,在身上附加奇跡,那麼請隨意——   畢竟,暴力以外的手段是檢查不出奇跡的。安檢人員總不能逮著客人揍一頓,對吧?何況,帝皇的金芒是無法逆流而出、重新融聚為聖巖的。一旦轉化為奇跡,聖巖就再不是寶貝,而是廢品——越珍奇的消耗品,越經不起染指。隻要使用過,它們擁有的價值就會歸零,恰如它們的體積。   等發妻嘮叨完,神探仰視著天花板,從那雙精明的眼睛裡擠出了怒意:“讓你買,你就買,怎麼運出去,我替你操心。你要是舍不得,就少買兩塊,先用著保證安全——黃金呢?貴金屬呢?銠、鈀,這些能帶出格威蘭嗎?”   “我哪裡是舍不得!你掙錢也不容易,我不給你多省些,我拿去買衣服首飾,你樂意啊?真的,沒必要的花銷,就不用破費了——格威蘭的治安好著呢!你放一百個心吧!偉大的使者剛在這裡懲治過壞心眼的東西,沒人敢惹亂搗鬼!”   “偉大個屁!”聽到此處,神探是捂住手機的話筒,悄悄地痛罵了一聲,“風險,風險,明白嗎?考慮風險!那些白皮、呸,格威蘭人全是一肚子壞水!你別信他們的紳士風度,還有什麼…啊…公平貿易!那都是騙傻瓜蛋的!都是場麵話!你在銀行轉前轉後,當心有人盯上,半路搶劫!聖巖,有備無患,買來用了就行!”   “行行行,我就去買,我就去買還不行嗎?”   “停停停!先說說黃金!黃金!所有值錢的貴金屬!你都打探清楚了沒有?”   “那些叫不出名的是管製資源,人家都說了,隻能在王庭的交易所投資,沒法見到實物,除非我是開工廠的!你說黃金,我問了,黃金是能帶出去,但是最近金價漲得厲害,他們都說猛漲必有跌停,我是覺得啊,咱們還是省省,等到了邦聯,再投資也不遲呀?”   “金子會跌,你換的錢就不會?兩手準備啊,兩手準備!你明不明白?不要聽那些人誆你,他們是想割你錢,勸你買別的產品!聽我的,買!不僅買黃金,還要買首飾!你就想想這些我是怎麼欠你的,你別心疼,使勁兒去買!你不是成天嚷嚷著眼饞宴會上的富太太嗎?你就學她,什麼戒指、項鏈、懷表,你盡管戴,好好闊綽一回!花的又不是你存的錢,你心疼什麼?”   “好!你說的是、你說的是!都是你掙來的,我有什麼舍不得?”雖然氣上心頭,發妻也隻是扯著嗓子譏諷了兩句,便很快壓低了聲音,“你也別操心了,我知道你那邊有壓力,可你真別再拖遝了。你不為了我,也為了爸媽和孩子,趕快找個由頭溜出來,咱們一家人在邦聯重聚,踏實過日子,不好嗎?”   不知為什麼,神探是握緊電話,垂著頭,久久無言。他的身邊,揚聲器裡的噪音抓撓著空氣,傳播出陣陣哀鳴。很久很久,久到在妻子開口前,他突然像預知了般給出回復:“你先去。”   掛斷電話後,他坐到了醫生的辦公桌上,從懷裡掏出兩枚盈如辰星的黑晶石。他一手緊握聖巖,一手打開手機的備忘錄,沉聲誦念那冗長的經文。他的語速漸快,聖巖的體積驟減。那猶如實體的金絲盤繞回旋,隻待贊美帝皇的經文誦讀完畢,便組構為相應的奇跡:   “災難從高空來,裂變自遠山起。無措的牛羊奔逃在平原曠野,無辜的生命跪拜在深林荒地。   我們是牛羊的主人,我們是生命的結晶。   我們不曾逃亡,因為我們謹記——山河湖海皆是祂的土地;我們頂禮膜拜,因為我們相信——罪孽與否皆入祂的眼裡…   祂既是造領天地的創始者,亦是天地孕育的守護者…   祂既是我們的主人,亦是我們的慈悲心。   祂說——   無罪者何必驚恐,任那天崩地裂,你們依舊臥上你們的床,繼續你們的安息。   失去牛羊的,你們何必哭啼!待天譴的憤怒消去,牛羊自會回歸你們的土地。   你們謹記了!帝皇的光是不容欺瞞的正義,帝皇的眼是明辨因果的如今。   白日自山而起。那太陽賜予你蔭庇,驅散雷霆的烏雲。   銀月追光而去。那月亮賚賞你光明,照耀道路的崎嶇。   神聖的帝皇啊,我贊頌禰的姓名;偉大的帝皇啊,我追隨你的指引。   我落下虔誠的膝,懇求禰免受無辜者的災害,護佑我等的性命;我合上忠誠的掌,懇求禰寬恕有罪者的過去,赦免他們的曾經。   我等出入他們的家園,引領負罪之人重回光明;他們追隨我等的信仰,堅信仁慈的帝皇原宥愚昧的心。   從今天到明日,從將來到往昔。從前與未來的改悔者,請共尊帝皇的偉力——   請持守衛之光,得領庇護之象。”   金絲交織成盾,融入他的軀體。見兩枚聖巖消解一空,重施庇護之盾的男人鬆愜了不少——他的安全,再次得到保障。   正如他的漂亮胡子一樣,這套從格威蘭人身上學來的方法,是一道高性價比的護身符。   使用完奇跡,還沒等他抽一條卷煙,肚子就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一場虛驚,嚇光了他的體能。演講前同事請客的酒宴,算是白白浪費了。沒辦法,他休息夠了,是該走出醫務室、去推開大樓的門了。   不過,在那之前,適當的飽腹是必須的。因此,他又打開冰箱,取了盒奶油冰淇淋,一勺一勺挖進嘴裡,吃得比鵝肝配藍莓醬還香。   好死不死的,電話響了。隻是看見了來電人的姓名,他的臉色就難堪了幾分。他把木勺一折,塞進冰淇淋的紙盒裡,將剛剛幫他解饞的垃圾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對著接通的電話說:   “嗯?”   一陣顫抖的女音,緩緩滲入他的耳膜:“我在看電視,見到你…我想,你要先給家裡報平安,就等了等,你、你沒事吧?”   “聽聽我的嗓門,像是有事嗎?我說過,必要的時候再來找我!我很忙,忙得很!”   “我知道,我就是想…”   “說吧,是錢又不夠了?”神探掏出牛皮錢夾,從裡麵取了張匯款單,尖聲尖氣地照念了一遍,“六零一八,九月二十三,十五萬迪歐…剛過去兩天,你不會是花乾凈了?”   “沒有,還留了很多…我是擔心,電視裡…”   “不勞你操心,帶著她在博薩住好,別亂逛。記住我的話,那堆黃皮耗子是朝晟的看門狗,太招搖了,容易被他們盯上。萬一出了意外,我可愛莫能助。”   “我找你,真的是關心你,沒有…”   “你的弟弟?是不是在旁聽啊?”神探話鋒一轉,噎住了女人的解釋。莎莎響的通訊雜音,則證明他猜測無誤,或許,他當真擁有敏銳的嗅覺。誠然,他沒有心情自誇,反而厲笑著追問,“叫他過來接電話,我倒要聽聽,他又吹了哪些妖風,哄你來跟我甜言蜜語了?”   “沒、沒有…”   “我告訴過你多少回?他上次惹來的麻煩,我花了多少關係才擺平?要不是他磕了藥開車,能在那麼寬闊的地方撞死人?你知道,我這個人念舊情,我是看在你的份上,頂著上麵的壓力,叫一個老頭頂包了——你知不知道,設計一個國立大學的教授,得罪了多少關係?你是跟我保證過的,帶著他去博薩戒癮,竟然還瞞著我騙孩子過去?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既往不咎,錢我照舊發,還發雙倍,你要是還對不起我,信了他的鬼話,想拿錢給他買藥,那你就去買!”   果不其然,電話那邊,突然多出了一個焦躁欣喜的男音:“姐夫!謝謝姐夫!感恩不…”   “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急著露馬腳啊?”神探摸了把胡子,輕蔑的態度溢於言表,“我是說,要你的好姐姐幫你把藥配的濃上一些,就兩倍、不,三倍、五倍!就五倍!抽足了,往你的腿裡一紮,你就能永遠快活了——去天國快活,是個好主意吧?”   “姐夫,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玩笑?哼,我向來隻跟死人開玩笑。你聽好了,乖乖到醫院裡去,戒不了就給我鎖在那裡,不準再出來找我要錢。還有你!你要是覺得,我會因為孩子遷就你?那你未免太天真了。每個人的舊情,我隻念一次,孩子的情,我還過了,再想找借口要錢?別發夢了,如果你真的那樣做,而不是聽我的話,把他送到矯治的地方,我會停掉你的信用卡——別怨我,你們娘倆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要怪,就怪你和你的廢物弟弟磨光了我的耐心。下一次打電話,我希望你是要告訴我,他會永遠關在醫院裡,而不是再騙你找我要錢,明白嗎?”   這次,電話是近乎摔斷的。當然,神探不過是空揮了兩道,裝裝樣子而已。他才舍不得砸壞最新款的通訊工具——想在共治區買一部原裝的,可麻煩得很啊。更別說,作為警署的核心,他的電話是停不了的,就是失聯十分鐘,恐怕都要惹出一堆事情。   和表達關切的領導、朋友道過安後,他拆了團紗布,將冰袋綁結實了,免得騰一隻手去按住。現在,是端正儀表的時候了,他馬上要趕到外麵,應付洶湧的記者,樹立好恪盡職守的形象——隨便透些猛料,暗示刺殺者與黑幫有關…   相信,熱心的記者們會鐘愛黑幫故事的。   但,他握住門把的手鬆脫了。是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再打幾個電話,囑咐朋友把活做得漂亮一些?還是忘了和妻子交代更重要的事情?又或者,是要給情婦示軟,且退一步再說?   都不是。逼他鬆手的,是一隻更小的手。   兩道堅實的光盾,擋得住火箭彈的熱流,卻攔不了少年的手。   在演講開始前,賽爾翻過了警署的圍墻。對他的身體而言,那些尖銳的金屬柵欄,與粗糙適中的樹乾並無兩樣。他之所以敢這樣行動,是因為那些在村子裡捉迷藏的經驗,也適用於城市的建築內。那些吵鬧的擴音器、嘈雜的聊天者、心不在焉的警衛,都是隱匿身形的絕佳拍檔。   可他到底是幼稚了。當知情的警員說三道四時,不經意的失聲泄露了他的行蹤。萬幸,他是聖恩者,警署的大樓是開著的。他對著花壇,雙腿猛蹬,通過一個稍高了些的角度,成功飛躍到了大樓裡。   唯一的破綻,就是被他壓碎的地磚——得益於受刺的恐慌,不論是警員還是神探,都沒把地麵的裂痕當回事。而睡死的醫師?磕了藥的家夥,連頭腦都不怎麼清醒,又能想明白哪些關鍵點?   不能。興許是他的運氣,興許是帝皇安排的命運,總之,一切逃生的機會,都受到了神探的忽視。是天意也好,是粗心也罷…總之,落在少年的手上,他是逃不過去了。   碎為光沙的庇護之盾下,神探仰麵摔翻。目睹奇跡的破裂,他的大腦飛速運轉,隻一秒便反應過來,喊出一個詞語:   “聖恩者?”   沒有猶豫,少年一手捂著他的嘴,一手扒掉他的配槍。哪怕被他甩出的腿掄中頭,少年還是不吭一聲。   踢中來人的腦袋後,神探瞪圓了眼,想吼卻叫不出聲——這哪裡是人的腦袋,明明是剛出廠的鋼坯!   他的腳背應聲開裂,浮腫到撐鼓了皮鞋。他再不敢亂動,硬生生把一張臉憋成棕紅色,趕忙拿雙手比劃個不停,試圖和疑似博薩人的少年溝通,希望他大人有大量,千萬別把先前對博薩人的羞辱放在心頭。   少年卸了些力氣,吐出口音稀奇的中洲語:“你想說話?”   “唔!”神探說不出話,隻能一個勁兒嗯聲,嘗試著表達出保命的意思。   他遲疑片刻,漸漸地鬆開手,讓神探說下去:   “誰雇你…不不不,我不關心,我不在意!他是怎麼雇你的,出錢還是…”   “以血還血,”剛說出口,少年便後悔地別過頭,又忽而看回神探,滿眼驚疑,“你們聽說過前行之地的新項目?”   “帝皇使者的公告,哪有人不關心?實不相瞞,尊敬的聖恩者,我們是最先收到…”   自豪地吹捧了兩句後,他吞了口唾沫,審視起少年的眼眸,從那雙異色的眼睛裡看見了猶豫。猶豫就是遲疑,遲疑就是怯懦,怯懦就是軟弱,軟弱…就是幼稚。   幼稚意味著好欺騙,意味著好交流。他立刻攤開一隻手,五指繃得反弓,渾身哆嗦,麵色蒼白,聲音哀憐極了:   “這樣,孩子,你不要殺我,你告訴他、告訴他我死了,我死了!我不會留在莫加厄,不會留在共治區!你聽到了吧?我的家人去了邦聯,我的情人去了博薩,我也要走,我也想離開,隻是沒來得及!我、我會拿出錢!五百萬!五百萬!你就說,是在我家裡找到的贓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沒有記錄,你找個借口,拿去和他分!五百萬啊,夠抵兩三條命了!不管他生了什麼病,不管他家裡少了什麼人,你分他一些,他的生活就有指望了啊!人死不能復生,殺了我,於事無補,對吧?”   “對,人死不能復生…唯有死亡,能償還謀殺的罪行。”   “孩子,你不要這麼死板嘛!這樣,兩倍,兩隻手!一千萬,你拿去和他分!你喜歡,就全賠給他,你讓我走,我馬上去格威蘭、馬上去邦聯,隻要我不拋頭露麵,沒人知道我還活著,我不就等於死了嗎?你說,對不對、對不對?”   忽然之間,少年的手按上了神探的心房。那有力的心跳、那規律的節奏,無不證明這顆心臟的主人是情真意切,與表情一般富有誠意。   神探咽著口水,擠出了熱盈盈的眼淚,兩手擺出禱告的虔誠,加緊了攻勢:“好不好?孩子,你是聖恩者啊,你是帝皇賜福的聖恩者啊。帝皇在教典裡說,要寬恕悔改者的罪責——我悔改,我願意悔改,我保證悔改。我有老婆,有兒子,我的父母年齡大了,要是我死了,他們會撐不住的!你行行好,放了我,我願意用我兒子的健康向帝皇起誓,我的餘生都將忠於慈善,再不與險惡交集…”   “你有父母、妻子和兒女,他們就沒有嗎?”   當少年扯掉他胸前的勛章,用難以言喻的語態刺入他的腦海時,他再也看不到那雙眼裡的猶豫,隻能見到一種憐憫…   那是棺木入土時,朗讀教典的聖職者所具備的憐憫。   一種生者對死者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