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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763 字 2024-03-17

越是生死攸關,人越是要冷靜。這種時候,倘若恐懼替代了理智,造成一些難以挽回的失誤,那麼生死攸關,就成了必死無疑。   所以,神探的哀求是卑微又真摯,簡直是跟嚴師認錯的幼童:   “孩子,聽我說…我知道,他們是告訴你,那些案子、冤案,對,冤案,是我有罪,是我一手策劃的冤案!但孩子,你眼明白,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少年靜靜地看著他,示意他繼續解釋。   “在共治區這種地方,我們這些小嘍囉,想要升職、想要加薪、想要養活一大家子人,要是按章程辦事、老實領那些死工資,是根本不夠啊!想要功績標榜,我們隻能去破案、破那些大案,可有膽子犯事的,要麼是關係戶,要麼是格威蘭的大頭兵,要麼是沒頭腦的瘋子,純粹是激情犯案——大多數案件,最後都成了懸案,擱置積壓,不見天日,明白嗎?”   在少年的沉默中,那些警署和法院的潛規則,神探是全盤托出、毫無保留。照他的說法,北共治區的警察,屁股多少都粘著屎——壓根兒就不乾凈。膽子小的,會耍些小手段掙外快;膽子大的,會勒索案情坐實的罪犯,幫忙消除些罪證,從而減輕刑罰;像他這樣的,不過是看透了下屬、同事和上級的心意,順勢而為罷了。   看,他的辯解是多麼合理;他的言辭,又是多麼誠懇:   “真的,孩子,你要明白,在警署裡,他們都想立功、都想加薪、都想領獎金、都想升遷…你以為,是我想出辦假案的主意,來拉他們下水?不不不,我不過是看穿他們的心思,明了他們的意思,被他們推出來的領頭羊!還有,你想想,我要辦成一樁鐵案,要經過多少道審核?沒有上麵的授意,我哪裡做得成?”   是的,如果沒有法院的縱容,他不可能繞過那些條條款款,通過刑訊逼供強迫無辜者認罪;如果沒有市政廳的默許和暗中運作,那些投訴、檢舉的信件和新聞,淹也要淹死他了。   在每一件辦實的兇殺案背後,是數不清的受益者。從市政廳到法院,從中央警署到地方警署,從他的頂頭上司到他的小兵…所有人都在嘗甜頭,都在履歷簿上記下了光鮮的一筆。   他不過是擺在明麵上的招牌,是被這些人推出來、逼出來的。哪怕他有私心,是急著立功升遷、急著收受黑錢,才甘為馬前卒、領受最豐厚的獎勵,可說到底,他並非首惡——和默許他、包庇他的人相比,他算是個什麼東西?領頭羊?不,替罪羊還差不多。   “所以,孩子,你明白了吧?他們才是小偷,是為了地位和利益,竊取他人的性命與幸福,賣給魔鬼的小偷…”控訴完這些人的惡行,他抹了把眼淚,滿臉是真情實意,“我不過是他們的手套啊!你看,他們想從別人的家裡摸寶,就戴上我,免得留下指紋。等事情露餡了,他們馬上摘了我,點起火燒成灰——灰飛煙滅啊!證據,罪行,和他們的無恥,統統灰飛煙滅了!孩子,你說,毀了別人的,是他們這些小偷,還是我這個小偷的手套?是他們啊,是他們啊,孩子!我不知道你的委托人是誰,但我保證,他的見地遠不如我!你想想,要是他聰明有本事,在我選中他親友的時候,他就該找市政廳和法院的關係,使一些錢,事情不就結了嗎?你看,他的腦子是亂的、是傻的,是分不清罪魁禍首的!你別信他的,千萬別信…要是聽他胡說,殺了我泄憤,那些真正的禍害,可是要逍遙法外了!是吧?孩子,你明白嗎?”   他的眼裡飽含希冀。能說的,他都說了。他相信聖恩者的智慧,哪怕麵前的聖恩者隻是個孩子。   如果真的有帝皇,那麼帝皇賜福的聖恩者,定然擁有超越凡人的大智慧——高傲、幼稚且不諳世事的智慧。如此動聽的言語下,他就像一匹側傾的野馬,可憐巴巴地等著好心人的援手。   少年開口了,聲音是何等的不可思議:“說了這麼多,你是想告訴我,你的意願,你的貪婪,你害死的性命…在你看來,都是無關緊要、可以被體諒的?”   要是人的頸椎沒有活動的極限,他的腦袋恐怕要甩成鉆頭,以三百六十度的回旋來堅定態度了:   “不不不,孩子,我的意思是,我罪不至死…”   “不,不…你隻是想告訴我,就算你不去害人,有的是想害人謀利的家夥…所以,你的罪責不重,理應被原諒…因為,你隻是那些人中獲得了執行力的一員,對嗎?”   他的頭再不搖晃,而是轉為有節奏的同意——是的,就是這個道理。   “你比那些人更可惡…他們有想法而不敢實施,他們有私欲而不曾謀利…不管是困頓於環境,還是受製於心靈,他們總歸選擇安穩,不以冤罪而博名…你呢?你自願充當別人的手套、工具和棋子,你明明理解那些黑暗裡的規則,知曉其間的利害關係,卻渴望行惡,自甘墮落…你以聰明人自詡,卻不知道,你比你口中的無知者,更為可恨…更為可恨。”   少年的每一句話,都敲擊在他的心尖。那雙眼中的憐憫,仿佛恐怖的火焰,正如他在電視裡見過的…聖城的黑金炬。在他自小熟讀的教典裡,聖城的黑金炬,是永恒的金火、是客觀的奇跡,是代表審判的法律。   少年的視線,直勾勾地刺著他,刺得他顫抖不已。他的自若在消失,冷靜在逃逸,理性在清零;他的汗珠如開始時分泌,痛苦如遇襲時清晰。   他不敢狡辯了,隻是以眼光去哀求,求少年再講些什麼、再提些他能接住的話茬,方便他爭論,從而贏取一線生機。   可少年默默無言,還是直勾勾地望著他的眼,那意思,再明了不過。   事情,沒有回旋的餘地——請交代遺言。   先是顫抖,再是恐懼,最後是不解的怒意。他再也受不了那鋒芒般的注視,破口大罵:   “他媽的,你有什麼毛病?別告訴我,你們聖恩者和論壇裡說的一樣,都是群死腦筋?行,錢你不要,把錢給那些蠢東西你也不願意,你要什麼?要女人嗎?!啞巴了?閉嘴了?不會駁我的理了?小鬼頭,你想要什麼?說啊,你想要什麼?我攢了這麼多年錢,我攢了多少人脈關係,你想要什麼,我給你弄來不行?   搖頭,搖頭…你當你是那群站街的婊子,在那兒搖臭奶團?你說句話行不行?你想要什麼,你說!說啊!你不想要,就找指使你的傻瓜跟我說,問問他想要什麼!世上沒有錢談不妥的交易,他死了幾個親戚,叫他跟我說!死了孩子,還是死了娘、死了爹,死了老公啊?我給他錢不就行了!一千萬、兩千萬!掏空我的家底,我賠給他,私了,不行嗎?你跟他說,讓我跟他談,看他樂不樂意啊!”   神探的失控,讓少年的十指勾為蒼鷹的爪,彎弓而有力,隨時準備行動,在吵鬧引來外人前結束這出鬧劇。   神探也看懂了,身份不明的蠢蛋想要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他的…命。   “他媽的!是不是該死的老太婆?你說,是不是?去他媽的吧!我早和他們說過,這種送子女移民的老東西,都是堆容易鬧事的死犟驢!他們不聽、他們不聽…非得殺了老子,非得殺了老子…老子害死了多少人,那也是替他們害的,你說我貪,他們又怎麼樣?人一死,他們升遷加薪,他們有了政績!你不殺他們,偏偏來殺我?去啊,殺啊,把他們也宰了,送他們下煉獄啊?你敢嗎?你有那個能耐嗎!老子是莫加厄的神探!是市長和法官選定的中間人!殺了我,你殺了我,殺得他們膽寒,殺得他們在報紙、在電視上發言,罵你們前行之地的聖恩者都是群精神失常的瘋牛!   別再那兒裝你的好人,亮你的慈悲心!你這種外國來的聖恩者,根本不懂我們的艱難!乾他媽的一輩子苦工,拚死拚活買一兩套房子,養老金少得可憐,物價漲得像直升機!活在這裡,不拿人開刀,賣他們的命,累得吐血,也安享不了晚年!生活、活命,那些蠢人、那些不明事理的東西,就知道乾活,就知道活命!他們活一輩子的收益,還不如死在電椅上賺得多!他們死了,一了百了,沒有煩惱、沒有憂慮,他們多快活、我們多遭罪,你怎麼不懂?你怎麼就不懂?你怎麼這點兒道理都不——”   話還沒講完,他的頭便跟著脖子擰了兩圈,再也無法辱罵或詛咒了。   醫務室的隔音很好,不用擔心外麵的人闖進來。少年在櫃子裡找到一副橡膠手套,穿好後,他拿起神探的手機,用偷窺到的密碼解鎖了屏幕,在通訊錄裡找到了撥打過的號碼,拍了張照片,用彩信的方式把現場記錄發送了過去,好讓那些乾黑活的人斟酌斟酌。   然後,他推開窗戶,將不銹鋼的安全欄掰出缺口,悄悄爬了出去。   翻過警署的圍墻時,他的腿很軟,手也拿不穩,險些跌了個大跟頭、差點兒臉蛋著地。等他撐著裂開的地磚、慢慢站起身,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迷,就像開啟了視界,行走在虛無的雲端裡,踩不穩、飄不定。   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下,他忽然定住,轉身向警署祈禱——是中洲人習慣的祈禱。他以雙手比出尖塔之形,閉著眼睛,低聲念誦了教典裡的訓導…   “悔改是讕語。   自認無誤者,何來懺悔之心…祝你安息。”   向陽的走廊上,坎沙聽著埃爾羅鬼叨叨的悄悄話,向靠著欄桿抽煙的塔都斯壞笑一聲,拿手肘碰了碰不願理他的好朋友:“兄弟,聽,人家在咒我上天國呢,這不給我出出氣?”   “上天國?你該下煉獄!”   塔都斯當然知道,埃爾羅·安古斯是在詛咒坎沙撕了那本真理教的宣傳冊。可一出口,他罵得比埃爾羅還狠——因為朋友聽他父親指使、來刺探他的小秘密,他還記著仇,死活也不跟坎沙服軟,非要這家夥誠心道歉。   “哎呀,哥們兒啊,至於嗎?”坎沙拿了幾張演草紙,扇走那些嗆鼻子的二手煙,笑得是非常收拾,“我不都給你看了嘛,叔叔那方麵,我瞞著呢,你就放一百個心吧!你和你阿姨的事情,我全都沒有看見!我什麼都沒…”   塔都斯猛吐一口煙,噴得坎沙咳嗽連連,趁機賞了他一拳:“說?你還說?還有臉跟我提這茬?”   “哦哦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概不知啊,”雖然挨了拳頭,坎沙卻是嬉皮笑臉的,越瞧越氣人,“你相信我,相信你的好兄弟——我的口風,牢靠!我對帝皇起誓——要是我嘴賤,把你的事情泄露給第三個人,往後,我上廁所隻能倒立,行吧?”   想象了坎沙所說的場景後,塔都斯險些把煙卷吐了出去:“惡不惡心啊你…低俗。”   “那換一個,換一個…這樣,我要是給你爹透信,你就把我和海芙的事找我媽爆料了,這總可以了吧!”   “你小子…我算是明白了,你是怕我抓著把柄,想拿了我的短,跟我玩砝碼遊戲是吧?滾蛋吧,我才不是你這種小心眼又愛猜忌的混球,用隱私去要挾人?齷齪!”   “齷齪不齷齪,是看目的,而不是手段嘛。你看,我是想跟你道歉、賠禮,又不是要坑你害你,你就說,答不答應吧?”   塔都斯沒有說話,是走到垃圾桶前,將燃盡的煙蒂吐了進去。而坎沙心領神會,馬上擰開早就放在窗口的水瓶,澆滅了光亮的火星。   沒等他們互相拍一把肩膀,哄糟糟的教室裡傳來了驚呼:“乾什麼!快放下,別發傻!”   在壓抑的高三第一學期中,看熱鬧是多數學生難以戰勝的解悶良方——不管作業有多少、拖堂有多久,隻要有人吵架打架,他們就能提神醒腦,樂嗬一整天。   不消說,不僅坎沙和塔都斯,連低聲詛咒的埃爾羅都擠進了教室,看看是哪個不怕死的敢在老佩姆的地盤惹事。   隻一眼,坎沙就留意到,是一個班上最高的女同學,拿著圓規抵住一個臉被劃破的男生。圓規的針尖,正頂在男生的喉結上,稍稍進一步,就要刺出血了。   有一位女同學抱著她,叫她快些鬆手,別做傻事。其他的人則離得遠,不敢往前乾涉,生怕牛高馬大的女生一急,捅到要命的地方,真弄出麻煩來了。   坎沙繞到教室的另一邊,用眼神暗示塔都斯去辦公室喊老佩姆,他自己則是噓著聲,叫同學們別盯他,趁著大家跟女生吵架,慢慢地摸近了去。   誰知道,被圓規頂住脖子的男生,是麵無懼意,笑得發狠:“看你平時悶不吭聲,想不到,你還真有種啊?怎麼,急了啊?聽不得真話?自己乾的醜事,還不許別人議論?”   “再說一句!”   隨著一聲怒吼,圓規的針尖,頂入了男生的脖頸。不論旁邊那位綁麻花辮的女生再怎麼拉扯,她仍舊怒火難平。連坎沙都開始好奇,這個多嘴的男同學是知道了哪些事情,惹得人家想拿走他的命?   “來啊,紮啊,刺下去啊?你有乾死我的膽量嗎?”說著,男生看向了試圖逼停她的女同學,看著那漂亮的麻花辮,失望地嘆著氣,“你別忙了,看清了吧?她們這種人,腦袋裡都是抽抽的,別再受她的騙了,回去跟叔叔阿姨道歉,保證——”   “我們的事,你管不著!”   一聲暴喝,壓著他的女生胳膊猛然前推,勢要將圓規刺穿他的喉嚨。   “夠了!發什麼瘋呢?你們三個!”   在老佩姆匆忙趕來的同時,坎沙擒住條拿圓規的胳膊,把身子還高他半頭的女生製服了。旁觀的同學連莊,連忙過來打幫手,奪圓規的奪圓規、拉人的拉人、捂嘴的捂嘴…反正,是避免他們再吵架生事,將事情交由老佩姆處置。   “好了,坎沙,放開她!”老佩姆站在門口,一張臉塌成了大南瓜,火氣相當旺盛,“你,你,你…你們三個,到辦公室來一趟!嘿,還拿尺子?你是來上學的還是來混社會的?沒輕沒重,跟我出來!”   被老佩姆點名的,自然是兩個纏在一塊兒的女生,和拿起三角尺後、麵色不善的男生。等他們三個先後滾去辦公室了,塔都斯才鉆回教室,蹦到坎沙身邊,興奮地說:“嘿嘿,兄弟,你不知道吧?他們…”   還沒等他透什麼小道消息,坐在最前排、離事發地最近的富達爾·瓦汀馬上插了句話:“達西歐同學,這是在教室,大家都在呢。”   得益於富達爾的提醒,坎沙略有所悟,急忙拍了拍朋友的肩膀,拉他到後排坐著,免得他那張嘴又吐出什麼叫人尷尬的“大”新聞。   “說吧,怎麼回事?壓著點兒嗓門!別吼吼了,招搖過市呢你!”   “哎哎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還記得不?上次,老佩姆點名的那回,就是班上缺了兩人,兩個女同學,想起來了沒有?”   原來,今天拿圓規的高個子女同學,正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自然是攔著她、不讓她行兇的麻花辮女孩。   上回,她們在某家娛樂場所喝醉了酒,曠課未歸,可是被老佩姆好生揶揄了一頓。   而老佩姆沒點明的是,她們明明喝的酩酊大醉,卻沒有被別人占便宜,原因是相當簡單——嚴格來說,是她們互相占了對方的便宜,完成了內部消化。   反應過來的坎沙,險些瞪飛了一對眼睛珠子:“哎呀,你是說…”   “明白就行,她們啊…是那種,在以前,要拉到聖城,吊死在黑金炬下的異端啊,”塔都斯從書包裡掏了兩瓶飲料,與朋友開懷暢飲,“至於挨紮的倒黴蛋,是辮子頭的鄰居,跟她一起長大上學,家裡都處好了關係,偏偏,被一個女人搶了自己的婆娘,他能不急嗎?”   “唔…”坎沙正思索著如何評價最為恰當,就聽見辦公室裡,老佩姆的嗬斥聲如雷震破穹頂,如雪塌陷江流,耳朵都疼得發聾,不由縮著腦袋,說,“太亂了,想不明白…上課吧,要期末了,我得拚一把,不然…”   “沒事,你考砸了,來我家裡乾活…”塔都斯拍著胸膛,驕傲地昂起頭,拿兩個鼻孔蔑視著朋友,“我跟老東西說了,叫你來當我的保鏢,以後天天打遊戲啊,哈哈哈…”   “當真?”   “當真!”   坎沙會心一笑,書上的題照常寫,嘴裡的話照常說:“謝謝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