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未來(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338 字 2024-03-17

當響鈴打動暮色,緊閉的校門緩緩開啟,烏泱泱的學生們有說有笑,仿佛勾肩搭背的玩笑,笑走了整日的疲乏,給那些發黑的眼圈裡,重新點燃了火光。   一位住校生拎著買來的宵夜,在保安的催促裡戀戀不舍地走回校門之中。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立在路燈下的坎沙嗅到了奇異的氣味。   不臭,也不香,就像是汗液在凝結、淤泥在腐爛,惡心又難堪。   “澡都不洗?”   坎沙乾嘔兩聲,邊掏著耳朵,邊買了一張卷餅。他記著老佩姆說過,在麥格達,決定命運的機會往往隻有一次——除非你扛得住復讀的瘋狂。   學校最後方的那棟樓,是給復讀的人專門騰出來的。那棟五層高的樓沒有安設電梯,每間教室的麵積隻有坎沙他們教室的三分之二那麼多。每層樓的廁所更是寒酸的要死,隔間隻有四個不說,通風還不完善,要靠著外置的鼓風機散味。   幫老佩姆送文件的時候,坎沙往那裡跑過一回。因為內急,他忍著流淚的沖動,硬是去裡麵方便了片刻。復讀樓廁所的味道比化學老師製備的氨氣更濃烈。與這裡相比,教學樓的大號公廁簡直極盡奢華——   氣味不重,剛好還能幫他們提提神。   等他出廁所的時候,下課的鈴恰好打響。那些復讀班的學生是一窩蜂地湧了進來,逼得他非要貼著墻,才能勉強立足。從那以後,他永遠忘不了那些學生的模樣——昏黃的廊燈下,那些亂糟糟的頭發油得發亮;凝固的尿垢上,久不沖洗的汗臭體味直沖過道。   在他的眼裡,這些人哪怕個頭頂天高,高到伸手就能抓到電燈泡,身形都是說不明的佝僂、猥瑣,毫無生機。似乎他們不是學生、不是人,是一群會走路的活屍,是一堆說不出話的悶葫蘆——是的,他們連幾句話都不說,隻是機械般地撒尿、提褲襠,不問課上得怎麼樣,也不問題解得好不好,就是開了金口,嗓門也低如蜂鳴。   等急匆匆地逃出復讀班後,坎沙明白老佩姆沒有胡扯——這些被沖刺生活煎熬了兩年的學長,分明是監獄裡放風的囚犯,你就是讓他們去戶外運動,他們也不敢大吼大叫。   想逃離這煉獄般的生活,他們唯有走出學校。想走出學校,他們唯有考試、唯有進步,唯有在考試中取得足夠的進步,足夠他們進入理想學院的進步。   否則,他們會永遠關在這裡,即使被退學、被家長帶走、被壓力逼瘋,他們也逃不出這座學校…逃不出那場決定命運的大學綜合成績測試。   現在,他看著收拾車攤的前輩,大口吞咬卷餅,講話時,滿嘴都是羊肝的甜香氣:“老板,你們當年考大學,總分是多少啊?”   老板扭上煤氣罐,將餘下的菜料拿保鮮膜一紮,不假思索地說:“我們那會兒是九百分。”   “九百分?幾門課啊?這麼高?”   “六門唄,多少年了,不一直是這樣?你們也是六門總課吧?”   “是啊,六門,數學、物理、化學、生物,還有兩門語言文學…真要人狗命啊。”   “一樣的,不過呢,我們那時候,每門課都是一百五十的分數,你們現在可不是了吧?我聽那些抱怨月考的小學弟說,你們的總分隻剩七百了?”   “是啊,七百…”三言兩語間,坎沙便吃光了卷餅。他把塑料袋一捏,拋出了完美的弧線,不偏不倚地投進了垃圾桶裡,又打著嗝感嘆,“數學兩百分,其餘的一百分,總共七百分…七百分啊,七百分,鬼能考到七百分。”   “嘿,別說,真有人考過。在麥格達啊,出過這麼一位天才——滿分考入國立軍工學院,被轉送格威蘭留學。鄙人不才,是他的同級…”   “同級生?哎呦,這話說的,別人聽了,還以為你是他的同班呢!”   “同班?可不敢當,我哪來的本事到特優班讀書啊…在隔壁混一混,就行啦。代課的老師都一樣,到最後,你考得怎麼樣,還是靠自己啊。”   “我不行,我最好的成績,是五百七十分…在學校排名一百四十三…”   “行啦、行啦,這個成績,夠你找間國立大學,讀一些不差的專業啦。那些年啊,我的名次,常年穩在一百上下,上不去也下不來,嗨,特別是教物理的肥坨坨,成天變著法的揶揄我,說我不知道拚一把,不知道沖沖高分——我拚個屁啊!那一天,課上七張卷子,回家還有四張,寫不完還要挨罵,我都快熬出老年人的眼袋了,你曉得吧?”   “曉得、曉得…”坎沙大笑幾聲,拿食指在眼眶上畫起圈來,“你看,同一座學校,同一個老師,我這個當學弟的,好不到哪去啊!”   老板騎上了他的餐車,打響發動機,朝老顧客搖了搖頭:   “你這…還行吧,再怎麼說,你還會笑啊。那會兒啊,我笑都笑不出來,成天埋在卷子裡,人家要是找我說話,我就跟死了爹媽一樣,用我那雙眼睛瞟過去,叫他們——安靜,吵到我做題啦。再見!學弟,還有半年多咯,祝你…考試順利,最好超常發揮,考出個意外的成績啊!”   “再見!別忘了你說的啊!我要是考砸了,就回來找你學攤餅!學費打折、打折啊!”   目送餐車遠去後,坎沙揉著肚皮,又打了兩個飽嗝,一頂腰,一展背,背著那沉重的書包,走回該是無人的家裡了。   路過工地的時候,他猛地拍拍頭,鉚足力氣,向圍墻上一躍,攀著墻沿翻了進去。   漆黑的工地裡,風很旺。停工的機械是靜悄悄的,鋼筋水泥和磚頭是嘎吱吱的,遮陽的塑料布是淒厲嚎叫的。   巴邁·達西歐是很慷慨的雇主,不僅工資豐厚,還不叫工人們傍晚加工。坎沙曾經想過,他是不是怕附近的居民投訴,可轉念一思索,這附近哪來的居民樓?對麵的商業廣場又沒人常住,等到半夜,繼續趕工,不好嗎?   也許,慷慨是最合理的解答。有時候,坎沙真想拍拍塔都斯的肩膀,叫他多給巴邁·達西歐一些尊敬——不管怎麼看,除了有愧於男女關係以外,塔都斯的父親,實在是個令人羨慕的家長。   當然,今夜,坎沙翻進工地,可不是為了對著半成型的樓房抒發感想——他是要來赴約的,他是要來告訴那個男孩,他好好把書讀完了。   熟悉的磚堆雖然搬走了,記憶裡的方位仍然不變。他踩過沙土,坐上壓在遮陽布下的螺紋鋼,輕輕拍了拍這些結實的金屬條,吹了幾聲口哨…是讀小學的時候,父親教他的口哨,像布穀鳥歌唱的口哨。   不多時,總愛沉默的男孩坐在了他的身旁。他笑了笑,解下了書包,找出那本揭秘聖堂往事的科普書,交到了男孩的手上:“來了啊?我讀完了,你拿去看吧。”   “不用,我看過了。”   “看過了?”他是吐了吐舌頭,連連咂嘴,“你這家夥,鬼靈精啊?每次我去買書,你是不是都跟著?嗯?你是不是問了店老板,我買了哪些書,好追上我的進度,趕在我前麵讀完啊?”   但男孩的回應,是答非所問的彎彎繞:“讀後感呢?心得呢?讀完書,有哪些感受,有哪些忘不了的段落和章節呢?”   漆黑的工地裡,他也不甚著急,反而麵朝月光,笑如春天來到:“你小子,生來是當老師的料啊——小小年紀,還學著那些老拖遝,催著別人講讀後感?怎麼,長大了想當老師?想教語言文學?”   笑歸笑,該講的,他還是在講。不過,他講述的並非書裡的內容,而是小學和初中的記憶。   讀小學的快樂,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小學的課程不難,加減乘除,語法體育,沒有一項是他考不出好成績的。在小學裡,在班級裡,隻要成績說得過去,課隨便上,書隨便讀,老師不管,校長不抓。他的小學,沒有課外書,因為老師說過,隻要不是沒有營養的垃圾期刊,歡迎學生們帶入課堂,在閑暇時閱覽。   那時候,他還屁顛屁顛地去過辦公室,努力地請教文學課的老師,好讀懂尚不識記的單詞、哦,還有格威蘭、瑟蘭的舶來詞匯。   什麼叫精靈、什麼叫霧紗、什麼叫灰都、什麼叫王庭…他的問題很多,他的好奇不斷,他想問、想理解、想學習。   這是好學嗎?   小學的老師告訴過他,說是的、是的,孩子——是的。學習不局限於課本的教條,還有書籍裡的思想與文化。隻要他們學會甄別,不要被那些有失偏頗的言論誆騙,莫說是故事書,就是漫畫冊,他們也可以去看。   “你說啊,老師這個職業,是不是容易精神分裂?”言至於此,坎沙一扶額,一嘲笑,當著男孩的麵,說出了在塔都斯跟前也沒講過的心裡話,“讀到初中了,老師就不準看漫畫了,說影響注意力,於學習無用,戒了最好;考進高中了,老師連小說也不準讀了,說學習之外的娛樂,不是我們有資格去享受的——也就是說,但凡讀課外書,管他讀的是名著還是雜誌,都不算學習。為什麼,讀的學校越高級,學的知識越復雜,老師們的說法,就越來越前後矛盾了?你說,為什麼呢?”   男孩盯著月色下的沙粒,對著不知從何處運來的河沙,茫茫然地說: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別再想。坎沙把書塞回包裡,留著男孩在月光下沉默,昂首闊步地走向圍墻,翻回了無人的街道。這時候,他才聽到,工地的臨時宿舍裡,鼾聲是鳴如雷雨。   白天,他們賣力乾活;晚上,他們睡得安心。如果說付出必有回報、勞動必有收獲,那麼香甜的夢境,算是餐前的甜品吧?   等坎沙爬起住宅樓的階梯,熟悉的爭吵便替代了用沉沉的腳步,幫他喚醒了樓道的感應燈。是他樓下的那戶人家,深夜十點了,這戶人又在吵架。要是擱在半年前,他定要罵一句“沒臉皮的蛙嘴公婆”。   不過今天,他是往墻邊一靠,耐心聽聽這家人的矛盾進展到了哪一步。   想去整形的女兒,又在嚎啕大哭,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死了老公孩子的寡婦,沒了活下去的指望。而她的母親,還在苦口婆心地勸,勸她別信那些人吹捧的假臉——最好的容貌是真實,而非美麗。   可她是一句話也聽不進去,非說電視裡的明星是審美的標桿,如果不能擁有她們的靚麗,她寧可去死——與其頂著醜陋的容貌荒度一生,她寧可登臨天國,懇請體諒人心的神聖帝皇衡量公平,給她一張不輸明星的漂亮臉蛋。   清脆的巴掌,扇斷了她的啼哭,讓她的哀怨折在驚訝裡。當父親的,不願聽妻子的勸告,狠心對女兒動了粗。他歷數這些年間,他們夫妻對女兒的縱容、溺愛——聽女兒的話,讓她休學;受女兒的威脅,花了一大堆錢買美容產品…   攢錢,攢錢,為了女兒的整容夢,他們默默地攢錢。可女兒呢?生活不能自理,要靠著他們輪班照顧。不上學、不洗衣服、不做飯,連買個菜,她都要借口長得醜、怕人家笑話,拒不出門。   她以為她是誰?是王庭的公主、是高官的寶貝、是富商的千金?她隻是一個懶惰、無知、野蠻、任性的普通人。   四年了,整整四年,她壓榨父母的勞力,吸取父母的血汗,但父母仍然把她當作是心頭肉,任勞任怨,沒有一句責罵、從來不曾宣泄。父親讓她好好看看,看看她母親的頭發——那頭漂亮的棕色波浪,是高中時代,抓緊父親視線的靈魂,可如今?白絲參半的卷發裡,隻剩衰老和疲倦。   她醜嗎?她長得惡心嗎?不,父親在對著老照片,說絕對不——上學的時候,她不醜,還挺漂亮、挺好看。但自從她著了魔,非要學那些耀眼的明星,她開始化妝、開始節食,皮膚逐年變差、身形日益消瘦。看看吧,現在的她,是多麼醜陋,連少女獨有的靈動都丟光甩凈,正如一具粉飾至極的骷髏,讓人反感又驚懼。   但,這是可以挽回的,隻要她願意,隻要她知錯,隻要她有恒心。哦,父親該是在抱著她,說…隻要她努力,隻要她重拾信心,好生用食,試著走出家門,試著回到校園,她會變回青春的少女,重獲明星們早已失去的純真。   “爸爸,媽媽…對不起…”   在悔恨的道歉裡,一家人相擁而泣。門外的坎沙,險些鼓掌慶賀——這出打擾了他幾年的鬧劇,可算是迎來了美滿的結局。   他回到家,想和安蘇妮說一聲抱歉、不,是理解。對當父母的人而言,最難的育兒考驗,莫過於在寵愛和嚴厲間找到最佳的平衡點。如果寵愛過度,那就像樓下的人家一樣,成了無止境的溺愛——嘿,他可不想跟樓下的女孩一樣,成了傻頭愣腦的呆瓜。   他要感謝安蘇妮·杜拉欣——感謝母親的嚴厲與教育。雖然母親很囉嗦、言語很傷人、態度急迫,但他知道,那些嘮叨和壓力是最真摯的愛。沒有人會和安蘇妮一般愛他,哪怕是他的好哥們兒塔都斯,還要生他的悶氣;即使是被他救了一把的海芙,也不過是命運的巧合。因為不管換作是誰去幫把手,無助的女孩都會成為對方的真心朋友;就算是和他聊上話的富達爾·瓦汀…   嗯,如果安蘇妮能和黛麗婭·瓦汀那樣,是一個體貼、關懷,能騎著輛自行車,親自接他上下學的溫柔慈母…   那樣的話,他就能和小學時手牽手一樣,有機會貼著母親的背,感受久違的溫度…   謔,那太肉麻了。單是想想那副光景,坎沙·杜拉欣就渾身的雞皮疙瘩。他是真奇怪,富達爾是怎麼和黛麗婭保持那種幼童與媽媽的親昵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要是讓他選,他還是想換回父親,把父親的腰一抱,壓著自行車或者小摩托,騎啊騎…   那是多麼的愜意啊。   期末將近,課後的習題算不得多。畢竟,就是拉磨的騾子,也要抽空休息,真累死了,之前的辛苦可就全成了笑話。所以,他在淩晨一點前寫完了功課,在沖澡的同時,順便玩玩手機,刷起近日的焦點話題——   《枯木逢春!斯提亞諾大勝新人王!》   與搏擊有關的網站,無不掛著這道頭條新聞。在今日中午的一場比賽中,斯提亞諾的妻子索菲拉親臨現場,在鋼籠外替丈夫高歌助力。在沸騰的歡呼中,斯提亞諾力克當季熱門、連戰連捷的新星,勇奪《搏擊全明星》的冠軍。   這是他在《搏擊全明星》打拚的年月裡,第一個捧到手中的冠軍。他身披勝利者的袍服,和索菲拉激吻在領獎臺之上,接受了業已退隱的老對頭亞羅巴布的賀喜。   當他們握手言和時,觀眾們不無歡呼,說兩位王者的爭執,在今日落下帷幕——毫無疑問,他們是有史以來水平最高的競爭者,是針鋒相對的死對頭,他們的水平不相上下,他們的榮譽各有千秋。   連坎沙都被觀眾們的情緒感染,對著賽事回放握拳歡呼。而後,他關掉手機,穿好睡衣上床休息。   沒有看完回放的他,錯過了末尾的細節…是索菲拉試圖避過攝像機的嫌惡,是亞羅巴布無奈的笑容,也是敗北的新人王不加掩飾的得意與鄙夷,還有斯提亞諾的目空一切…   未來正如窗外的黑夜,月影殘缺,陰風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