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頭痛,相比軍營裡的大兵,學校裡的坎沙·杜拉欣才是恨不能捏碎自己的頭顱。 他的課桌上,是一張要命的數學試卷,務必在兩節課的時間內完成。而現在,掛鐘的指針正向著打鈴的時刻旋轉,而他,還有兩道大題未解答。哪怕教室裡的同學多數都是愁眉苦臉,他也不想以此為借口,白白空了兩道題不做—— 用老佩姆的話說,當你在失敗者身上尋求慰藉時,你的命運已然被引力捕捉,變作他們的衛星。 他明白老佩姆的意思——當學生的,必須向成功者看齊。 可誰是成功者?檢查過一遍試卷的富達爾·瓦汀嗎?那麼,該如何向他看齊呢?都說勤能補拙,可很多人的頭腦是真開不了竅,就像那邊的埃爾羅·安古斯一樣,全然不具備讀書的天賦,寫再多的題也是白搭。就算真的追上人家的學習進度,往後又該怎麼辦?考入國立大學,取得學位證與畢業證,找一件好工作,賺花不完的錢? 若以錢財論成功,放眼整間教室,也隻有塔都斯·達西歐是響當當的成功者。但是看他倒在書桌上呼呼大睡的模樣,坎沙真想刮他兩個耳光,叫他快些起床、別再倒時差。 趕在鈴響的一瞬間,坎沙的思考隨筆尖畫上了句號——末尾的大題隻解了一半,還算勉強。 交好試卷、和同學們打完哈哈後,他拍醒了睡死的朋友,到走廊一齊吹冷風,用寒氣逼走眼白裡的血線,讓精神稍顯飽滿。 塔都斯收緊羽絨服的拉鏈,哆嗦著刷起網頁:“題難嗎?” “哥們兒,你是真嘴欠啊,”坎沙解開棉襖的紐扣,好讓冰涼來得更刺骨一些,“大家是哀鴻遍野,就你交白卷,你說難度如何?” “這是今天的第幾場模擬測試了?” “早上兩場你沒來,下午兩場你玩手機,這場你睡覺,嗯,你算算,一共幾場?” “滾,你小子,別當我是傻瓜,連數字都算不清楚。剛才,我看他們又在派試卷?回家了還要自測?” “是啊,不到半年啦,寫題如投胎,回家一張物理、一張生物、一份瑟蘭語加格威蘭語的練習題…我看看,現在九點三十五,等寫完,怕是要淩晨兩點鐘了。” “咱們早上是七點十分開課吧?滿打滿算,你們也睡不夠五個小時啊,”塔都斯點上香煙,把驚訝噴進鼻息裡,“我聽我姐說,公司的員工最好保證八個小時的睡眠時間,不然心臟出了問題,醫療保險都不夠填的…” 聽他說起這些,坎沙就莫名地來氣:“胡說八道。我媽成天家都不回,你姐手下的人有幾個能睡夠八個小時?” “乾,你還記恨這檔事啊?放心吧,阿姨的事情,我姐都解決好啦——說是有關係戶順了公司的貨,想給阿姨扣黑鍋,可被我姐教訓了一頓,掃地出門。還有,兄弟,說回加班…阿姨是自願的吧?你不是說,她要賺加班費來著?不行我再去拉扯拉扯,幫阿姨升個職、加個薪?” 坎沙的眼皮瞇了又開,搭在護欄上的手握了又鬆。講真的,他有很多話想對朋友說,譬如謝謝塔都斯幫他的母親解決工作困境;譬如笑話塔都斯,說那些關係戶八成是達西歐家的親戚朋友;譬如開塔都斯玩笑,說不如給他的母親提成高管,叫母親賺錢的同時有空回家陪他… 可到頭來,他說的是別的話:“哥們兒,好意我心領了。我是說,有時候,錢啊職位啊…還得自己爭取。” 但塔都斯卻叼著煙,用一句話送來比風更冷的氣;“爭取什麼啊,我家又不缺那點錢,養你們娘倆還不夠?” 坎沙斜視著他,逐一係好紐扣,伸手往他的肩頭一拍,等他嘴中的煙燒完了,才搖著頭嘆起氣:“哥們兒,有人告訴過你,你開口的時候真的非常欠扁嗎?” “嗯?你這話說的,難道我的語言表述能力不夠討喜?告訴你,打小啊,我姐和我姨就誇我是機靈鬼,油嘴滑舌——” “行了,哥們兒,今晚能蹭個你的順風車不?” “呦,不走夜路啦?”塔都斯把煙頭對著墻磚一撚,隨手扔進垃圾桶裡,收起手機就往外走,“來來來,我的雄鷹送去保養啦,今天開的是老東西備用車…包你滿意啊。” 在校門口的停車位上,是比黑夜更深邃的色澤。不用問,坎沙也知道這輛越野車是他乾一輩子活也買不起的奢侈品;不用想,他也知道塔都斯肯定沒考駕照,全憑自學的本事在馬路上疾馳。 他照著塔都斯的指導,把書包扔進後備箱,躺進副駕駛的位置,感受著座椅的舒適,分不清指尖的觸感是皮革還是布料: “我說,要是別的車刮了你的漆,那不得傾家蕩產啊…” “不至於,保險公司要報銷的,他們用不著賠。真賠了,那點兒錢也不經用啊,充個點卡都嫌少…” “你別踩油門、別飆極速!開慢些、開慢些!老子還沒活夠,不想陪你投胎!” 在罵罵咧咧的調笑中,越野車啟動了。坎沙撥弄起正前方的屏幕,發現這玩意既能導航、又能看電視節目,不由感嘆有錢人的東西就是好,連車載的電子屏都能觸控。 當越野車慢悠悠地爬行時,塔都斯哼著格威蘭曲調的流行音樂,一手操控方向盤,一手以響指打起節拍,說:“來首動聽的吧,兄弟。” 由於對音樂的認知僅限於小學到初中的聲樂課,看著人名繁多的歌星列表,坎沙實在不知道該點擊哪個為好。幸好,他愛看《搏擊全明星》,對斯提亞諾的妻子、曾經的南共治區天後索菲拉有一定的印象,便從索菲拉的名下選定一曲,開始播放。 從音樂短篇的開場白來看,這首歌應該是當年由聖城舉辦的《角鬥王者》的宣傳曲。在視頻裡,索菲拉身著沙漠民族的飄帶短裙,赤足裸腿,妝點著精美的寶石與瑪瑙珠,肩腰靈如水蛇,扭動出熱情的波浪。她那混雜博薩人血統的膚色簡直就像海芙,好比光亮健康的小麥,比中洲人的棕皮膚更具鮮明的美感。 該怎麼說?那是暴露而不低俗的穿搭,是奔放而不魅惑的舞蹈,是火熱而不艷情的性感。就連坎沙這個沒怎麼追過星的人,也要感慨一句——索菲拉可真是人間尤物,很難想象身為她的丈夫,斯提亞諾的日常生活是多麼的幸福。 塔都斯也為這美景所吸引,盯著坎沙正前方的顯示器,由衷地感嘆道:“哇,真得勁啊。你看這腰,這肩,還有這躍動的奶團。” 坎沙正要罵他是條淫蟲,一張嘴,卻喊出了別樣的恐懼:“你個王八蛋!看路!看路!開車看路!” 幸好他喊得及時,塔都斯才險險一剎,躲過了攔在半途的路障,破口大罵:“大半夜的修什麼路啊!有病嗎?修修修,修幾次啦?嚇死你爺爺我,看你還修不修?” 塔都斯罵的沒錯。這條路啊,早在坎沙考入高中的時候,就翻修過一回,誰知道,臨近大學綜合成績測試了,好好的路竟然在晚上開工,真不明白市政廳的人是在玩什麼花樣。 “哼,我看,是哪個沒臉皮的,又想靠修路刷政績了,”重新打響發動機後,塔都斯定神看向前方,老實降低了車速,“有這閑工夫,雇幾個人修修那些爛尾的樓房吧!我家的老東西…呸,我爸他最近總擺一張臭臉,貌似有什麼麻煩纏上他了。聽我哥說,是市政廳的那些人物給他施壓,要他無償接下兩片爛尾的房區,修好了白送給那些冤大頭,隻準他賣車位和商鋪…不曉得他要怎麼應付咯。” 坎沙拍拍塔都斯的肩膀,告訴他,憑借巴邁·達西歐的手腕,相信不難應對這類問題。可塔都斯是心不在焉,直說老頭子破產了也與他無關,反正他還能賴著親媽親姐吃乾飯,要是巴邁的經營真出了岔子,他巴不得坐著直升機,在半空中拿好望遠鏡,好好欣賞欣賞父親是怎樣的愁眉不展。 “我看,真到那一天,你是哭都來不及哦…”坎沙揶揄著朋友的惡趣味,瞥向人行道上一個舉臂高呼的中年漢,“喏,哥們兒,瞧瞧,那朋友是咋的了?攔路呢。” 車停好,車窗降下,攔路的中年漢捂著胃部快步走來。他是滿麵冒汗,擠出了討好的笑臉,說:“朋友,行行好,我這…打不到車,能送我去…去最近的醫院嗎?我腸胃可是有毛病,再等,怕是…” 沒等坎沙說話,塔都斯便把後座的門遙控開,打著哈欠說:“行啊,你上來吧。” “謝謝,謝謝…” 中年人坐入後排,揉著胃部,頂著昏暗的夜光,打量起車內的裝飾。塔都斯則是一踩油門,猛地拔高時速,也不管坎沙急不急著回家,總之是左穿右拐,先把要看病的人放到目的地去。 停在醫院前,送人下車後,他隨口問了句:“大叔,怎麼不叫救護車啊?” “救護車?一千多的車費,耗不起啊…”中年人捂著肚子,咬緊牙走向醫院,頭也不回地嘟囔著,“好得很,好得很…有著落了。” 坎沙把頭一扭,無奈地給朋友比了個大拇指:“哥們兒,趕緊的送我走吧。你看,這人真是,一句感謝的話都不講,白搭了你的好心哦!” “嘿,助人為樂嘛,怎麼,你不還見義勇為呢?” “兩回事啊,兩回事。” 車停了,人走了。今晚,坎沙是摸黑上樓,沒有大力頓步。來去十多年,他早就踩清了每道階梯的位置,即使不震響那遲鈍的燈,也能爬完每層的樓梯。當走過自家樓下的那戶人家時,他還特意止住腳步,細細聽這家人可否又在吵架。 事實是沒有。經過上回的溝通,這戶人家的父母和女兒,興許是敞開心扉,解開了多年的鬱結。以後啊,他是能睡個安穩覺了——至少,能在讀大學之前的半年裡,多做些無人叨擾的美夢。 反鎖的家門,預示著安蘇妮又在加班。他趴到書桌上,不免考慮起塔都斯的提議,雖然那隻是隨口之言——假如他的母親升職加薪,工作強度也大大降低,能在家裡給他做個午餐,也未嘗不算一件好事。 他寫著練習用的試卷,盤算著要怎樣與塔都斯開口,才能不讓他的請求顯得過於滑稽——思來想去,他還是專注於眼前的瑟蘭語測試題。 就像埃爾羅調侃的,不論他怎麼說,都會弄得他跟個吃軟飯的小白臉似的,無恥又下作。 寫完一張卷子,他抽出書包側兜的保溫瓶,準備給昏沉的大腦來些冰涼的刺激。但,嘴剛對上瓶口,他便嗅到些古怪——甜,太香甜了。他雖然時常蹭一蹭塔都斯的飲料,可他的保溫杯裡,灌的全是溫開水,隻有燒水壺的硬垢氣,哪有芳香可言? 他拿起保溫杯跑到廁所,往洗手池裡一倒,用手指沾了些,探在鼻前嗅了嗅。這種味道,隱隱有種熟悉,該怎麼說? 他一拍洗手臺,扭頭沖向廚房,把洗潔精的蓋子扣開,卻是搖頭;他正想離開廚房,又猛地瞥向與廚房相連的洗衣陽臺,打開一包母親趁超市促銷買來的廉價洗衣液,再三確認,保溫杯裡的正是這個味道。 他回到廁所,把保溫杯倒空,拿牙刷進去搗一搗,果然掛出了尚未溶解的粘液。 沒等他想明白最近有得罪過哪些人,急促的開門聲就從門鎖裡傳來。他還沒走出廁所,便聽到安蘇妮驚恐的呼喚,撓著頭走上過道,回復道:“媽,回來這麼早?” 安蘇妮握著他的手,緊張到顧不上喘氣,直愣愣地盯著他的雙眼,問:“兒子,媽給你買的保溫杯呢?裡麵的水你喝了沒?” “沒,我聞到裡麵被放了東西…” “好,我的聰明寶貝,那就好,那就好…” 聞言,安蘇妮如釋重負,三步並兩步地走到沙發前,胡亂抽了幾張紙巾,擦好汗並坐倒,掏出翻蓋手機,撥出電話,滿懷謝意地說: “感謝老師,沒事,沒出事…我家孩子有帝皇眷顧,嗅到危險了…您先忙,您先忙,我知道,這種事最好不與他講,可您也明白,如今的世道,我總得教他,警戒心是必不可少的…您放心,我會把握好方寸…麻煩了,麻煩了。” “媽,到底怎麼了?” 掛斷電話後,安蘇妮即刻換上嚴厲的神色,盯得坎沙險些腿軟:“你跟媽說實話,這些天得罪過哪些人?” 每當被母親用這種姿態審視,當兒子的就是有千般能耐,也得縮著脖子坐下,唯唯諾諾地交代實情:“被混混打劫,揍過他們一頓;撞見小偷進學校,逮了他一回…” “好啊,你又和人打架!說了多少回,遇見這種事,你給他們錢,你別管,別跟人動手!要是傷到了,那可怎麼辦?” “他們又打不過我…” “你當你是誰?是電影裡那些特工?還是擂臺上的野蠻人?以後,再也不許給我打架,聽明白沒有?” 不知怎的,明知道不該頂嘴,可坎沙偏控製不住,非要小聲反問:“那別人打我呢?” “你給我跑!” “跑不過呢?” “跑不過就認慫!求饒!反正安全最緊要!別起你那犟驢脾氣!”安蘇妮氣得兩手發顫,嗓音像是接了話筒,硬是把兒子的反駁給壓了回去,“記住,媽是為你好!媽說的,可能和老師教的不一樣,但媽絕不會害你,媽考慮的,是你的安全啊!記住沒有?” “記住了。” “好,去…去寫作業吧,慢著…” “媽,又咋了?” “在學校,看見同學們鬧矛盾,你盡量別插手,知道嗎?” 一瞬間,那天攔著同學打架的畫麵從坎沙的腦海閃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不僅讓他明悟,還讓他失聲驚呼:“她沒病吧?我不攔著她,她就捅死人蹲管教所了!她不謝謝我就算了,還給我水裡倒洗衣液?她腦子…” “兒啊,媽跟你說,有病的人太多了,尤其在你們這個年紀,心思敏感又單純,特別是那些早戀的,還是兩個女娃娃…你記住,她們那種人,就跟小時候、媽給你讀的教會經書裡寫的那般,是不潔的,是先天畸形的,是靈魂扭曲的,你想著為她們好,她們還要記恨你,給你投毒!再遇上這種人,千萬別再插手,你自己的安全最重要!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他當然記住了。在走回書房前,他又想到一個問題,禁不住說:“媽,是不是有個同學…進醫院了?” “是,佩姆先生說是個男生,正在洗胃…應該是沒有生命危險。行了,你別管了,忙你的事吧,這最後半年,可馬虎不得啊…媽走了,你先忙。” 在出門前,安蘇妮返回書房,捧著兒子的臉,在他的額頭上深沉一吻,才欣慰地離開了。 坎沙知道,母親是在誇他機靈,誇他不是家務活不會乾、白長了鼻子、分不出氣味的傻瓜。可他的心裡,總有團說不明白的火在燃燒…… 如果明天,牛高馬大的家夥敢來學校,他真要上去問問,大家好歹同學一場,有必要玩這種把戲嗎? “還是捏得輕了,”想著,他看向自己的拳頭,握得拳背青筋凸起,“我看,就該狠狠揍一頓,好好矯正矯正她。” 此時,他還不知道,這個玩笑般的念頭,會在明天給他添上一道多難忘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