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熱鬧(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330 字 2024-03-17

早晨七點,校門外的攤位上,買早飯的學生還是烏泱泱的一片。坎沙是擠在前排,接過幾位同學的零錢,拿了好幾份卷餅給人一分,便火急火燎地往教學樓走去。   他吃著雞肉卷餅,感嘆賣早餐也是門苦生意,這些擺攤的人,不定起得比他們這堆沖刺的高三生還早,作息怕是和規律無緣了。   他趕在鈴響前抵達教室,無視了同學們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往講臺上一站,找起了給他水杯裡加東西的大個頭女生,卻是滿臉失望——剛出了這檔事,人家怎麼可能還來上課?   這時候,富達爾聽著女同桌說了些什麼,在他從身邊路過時拉住他的外套,真摯地問道:“坎沙,你還好吧?”   好,當然好,不好就在醫院裡洗胃了。和富達爾寒暄兩句後,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被前後左右的同學追問起傳聞屬實與否。   平日無人關注的坎沙·杜拉欣,在休息時間化身全教室的焦點、成為話題的中心,好比新聞頭版的風雲人物,給全班同學帶來了一個足以解悶的新穎話題。   有些人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是江河決堤,一發而不可收。在這種時候,身處洪流之中的坎沙選擇少說多聽。他要看看,被學業壓得喘不過氣的大夥,是怎樣的耳聰目明、又打聽到多少稀罕的趣聞。   後排的女生說,隔壁特優班的王牌,最近在和班裡的女同學談戀愛。而他們的班主任卻視而不見,全不把嚴禁早戀的校規當回事,甚至當著全班人的麵說——隻要學習不退步,哪管你備紙尿布。據說老佩姆是氣得夠嗆,還在辦公室和人吵了一架,為的就是爭論學風問題。可惜,打光棍的老佩姆被一句“早談對象,才不至於像你一樣娶不到老婆”嗆紅了臉,遺憾敗退,沒能打壓那囂張的氣焰。   坐在前麵的男生則是接過話茬,說他的堂兄是三年前的特優班王牌,也被隔壁的班主任帶過,也是在最後一年和女同學搞起對象,卻被老師強行拆散。結果,打那以後,他堂兄的成績一落千丈,從年級第一跌到五六十的水平,可把他們家的親戚氣著了,硬是在大學綜合成績測試結束後回學校鬧事,指責是班主任害垮了孩子的成績。   想來,人怕是看明白了,再不敢乾涉好學生的私生活,隻要成績不退步,就隨他們的便。   說來說去,同學們又談回坎沙被整的事情上。講道理,投毒在學校裡算得了大新聞。大部分的學生矛盾,更多是類似他們上一級的兩位前輩,因為口角問題引發肢體沖突,當場扭起來打兩拳,被廣播通報批評;再不濟學某些不上進的叛逆小夥,在班裡拉幫結夥,到小樹林裡來場群架,被記過休學;撐死了,就跟裝滿年級廢物的“享樂班”裡的二流子一樣,拉著學校外的流氓去約架,被校長老師抓個現行,直接作開除處理。   說到底,在這幫青少年的認知裡,有仇有怨氣,就當堂發作,逮著互揍一頓,便算是了結,擱人家喝的水裡倒洗衣液?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乾得出來的。   這不,有的男生就開始說,從高一入學起,他們就看出來那位大個頭的女生有問題。當同桌的時候,去找她借個鉛筆橡皮,她都是一聲不吭,隻叫你自己去拿;遇上難題了,想找她討論吧,她是把卷子一遮,叫你自己去做;在食堂排隊的時候,想托她買包零嘴,她是錢都不接,理都懶得理。   可要是換了女生求她,那態度,就如界限在±π/2的正弦函數的曲線,倏地穿過橫軸縱軸的交點,遷入大於零的第一象限。   有兩位女同學說,和她鄰座的是自己,她可是過分的熱情。每逢打水值日,她都自願代勞;一到課間,她還主動分享藏在書包裡的巧克力糖,弄得人怪不好意思;而鉛筆和橡皮擦這種東西,更是用不著自己說,她便會主動借予;硬要說哪裡不對,那就是打鬧嬉戲的時候,她總是跟幼兒園那些小孩子似的,愛朝人身上掛,又樓又抱,比陪親戚家的小朋友玩過家家還臊人臉皮。   坎沙聽著眾人的交談,瞟向某位異常沉默的女同學——那名勉強算作事件起因的麻花辮。看她的動作,是一個勁兒俯在書桌上寫演草,寫了又擦,擦了又寫,而她周圍的同學,則識趣地緘口不言,免得踩了人的雷區,濺一身的淤泥。   可憐她的演草本,被來來回回的摩擦蹭破了紙頁。那擦復寫、寫復擦的執著,看在眼裡,還蠻讓坎沙心疼。他不是心疼別的,隻是想到一年前的自己。那會兒,他也是對著試卷和練習題,寫啊寫,劃啊劃,直到把手裡的鋼筆寫岔了頭,才莫名其妙地哭兩聲、笑兩句。   他清楚,那是心裡的無名之火,不發泄出來,遲早憋壞了疲勞的神經。想著,他離開自己的座位,走到麻花辮的身旁,在課桌上輕敲了兩指,說:   “嗨,你…”   “滾!”   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麼聲音比嬰兒的啼哭更為響亮,那必須是女人無理取鬧時的怒吼。距離她最近的坎沙,如同耳朵貼上全功率輸出的音響,結結實實地吃了發尖銳的聲波轟炸,發麻的大腦裡是嗡嗡作響。   那些安慰的話、寬心的勸告,通通煙消雲散,成了失神的困惑,令百思而不得解的坎沙說出一句相當有分量的回擊:   “罵我乾什麼?你是有毛病嗎?”   離上課還有一分鐘,其他班上的學生還在哄嘈嘈,這間哄笑的教室卻是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當事人的身上,針紮般刺入那兩名對峙中的同學,催促著即將到來的哭泣或爭吵。   哭了,麻花辮把鉛筆扔開,捂著臉嚎啕大哭。有句話說得好,如果女生哭了鼻子,在旁人眼中,再有理的批評者也是仗勢欺人的一方。如今,坎沙也陷入了無助的尷尬。看啊,這一哭,他立馬成了不占理的那方、成了欺負女孩子的壞蛋。看部分同學的神情,似乎是在說,他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個得理不饒人的鐵石心腸。   沒辦法,他好比那吹了風的蘿卜,徹底蔫頭耷腦,悻悻然往回走,嘟囔道:“行行行,哭得開心就行。”   如他所說,麻花辮還在哭,不過是起身奔走,邊跑邊哭,還撞了他一下。他乖乖避開,陪班上的同學一齊觀望,看麻花辮是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哭鼻子,還是去辦公室找老佩姆、再借手機打電話回家。   可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在撞開他後,麻花辮沒朝著通向辦公室的過道走,而是跑入另一邊,跑上開放式的走廊。   在坎沙常與塔都斯靠著欄桿閑聊的地方,麻花辮往外一撲,高高躍下。   恐慌在寂靜中爆炸。女生們在尖叫,男生們在奔跑。有人趕往辦公室,找老佩姆說明情況;有人沖向走廊,往樓下眺望;有人直奔樓道,抓著樓梯護欄來控製轉向。   坎沙第一個沖出教學樓,來到麻花辮墜落的地方。他看到,方才還活生生的人,如今成了坨變形的橡皮泥,在血泊裡抽搐、扭動,像是滾落在地的果凍那樣小幅度地彈抖震顫,盈滿了一種死物獨有的動力。   他蹲下身、探出手,把這坨東西戳了戳,想和剛才在教室裡一樣說句“嗨”,喉嚨卻似吞了鋼筋,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抬高頭,見教學樓上的每層走廊都是人,都在向他望。他往後一倒,又強撐著站起腿,不住地後退、不住地發抖,不自覺地靠在貼了瓷磚的墻上,好冰好涼。   急促的踏步,沉重的喘息,一個挺著大肚腩的人也趕到了現場——是老佩姆來了。他單膝跪地,對著摔成爛泥團的學生久久不語,又瞥向靠在一旁的坎沙,擠出一句相當滑稽的勸告:   “回教室,上課吧。”   他走在樓梯上,每抬腿,都像在淤泥裡掙紮,被無數的手往下扯、被無數的人往下拉。他聽到,老佩姆在對著所有人喊,讓老師們出來維持秩序,讓學生別想著看熱鬧,讓保安趕快通知警方。   他走回教室,見同學們都回到了座位上。空著的位置還有五張,一張是塔都斯的,一張是他的,一張是死人的,一張是在醫院裡修養的,一張是還沒來學校的。可不知為何,大家不盯著那四個人的,偏偏是咬著他不放。   或是直視,或是偷瞟,都不曾放過他。那些目光是審視,是同情,是憐憫,是鄙夷,是他受不了的異樣,逼得他想抓起保溫杯砸在地上,讓敢於窺視他的人站起來大聲說——為什麼要盯著他。   幸好,生物老師蕾西亞諾進了教室。她是手捧一本陳舊教典,對著講桌重重地拍了兩拍,讓學生們的注意力都來到她的身上。然後,她翻開那本教典,沉聲念誦著聖職者般的布道…   為新生的亡魂禱告。   神神叨叨的誦讀,仿佛葬禮的哀樂,為陰霾多添了一場冰雨。相似的東西,坎沙是聽過的,是在父親的葬禮上,在母親的哭泣中聆聽過的。他聽不出旁人的哀憐,聽不出儀式的神聖,聽不出對死者的尊重與莊嚴,他隻聽到一種滿足和欺騙…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一種虛偽的冷漠。   冷漠,冷漠,他真想奪走那本允諾眾生幸福的教典,拿著它砸扁迷信婆的腦袋,再給剛剛盯著他的人全部來那麼一下,問他們裝什麼啞巴,問他們看什麼熱鬧,問他們怎麼不在麻花辮跑開的時候攔個人,問他們怎麼不跟自己說兩句話…   等蕾西亞諾結束禱告,放學的鈴聲也打響了。同學們無一人敢搭話,盡是默默地走出教室,留坎沙獨自翻書、獨自發傻。   還是有人借口忘了東西,盡快返回教室,對他說:“坎沙,沒事吧?”   不用看,他聽得出來,是埃爾羅和富達爾回來了,心裡登時熱乎了不少,捂著臉笑道:“沒事。”   在二人的眼中,他哪是在笑,分明是在咒別人去陪葬。富達爾是憂心忡忡,捏著書包的肩帶,不知該說哪些話為好。埃爾羅卻是一反常態,往他的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激動地吼叫著:   “苦個臉給誰看啊!虧你還自誇愛讀書,瞧不上我給你的那些好東西,結果,連這點兒問題都想不透?”   “想?閉嘴吧,我想你的媽啊。”   “你愛咋罵咋罵!我來,是告訴你一句話——好言難勸該死鬼,她自己要死,就讓她死,犯不著攔她!其他的,都在書裡寫著,自個兒看去吧!”   說完,埃爾羅兩手插兜,趾高氣昂地邁出教室。富達爾是聽得一頭霧水,全然不明白兩人是在說真理教的宣傳冊,隻能向坎沙躬身告別,說母親還在外麵等待,他得先回家了。   “麻煩了,你先走吧,我剛好一個人待會兒。”   “坎沙…今天的事,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像是那麼看不開的人嗎?”說著,他與走出教室的富達爾揮手告別,仰視著天花板,倦怠的臉上,看不出是苦澀還是釋然,“謝謝…謝謝啊。”   “坎沙,你還沒走?”不待他獨享清凈,老佩姆便慌張地來到教室,拉著他就往外跑,“走走走,跟我躲一躲…”   不用問,教學樓下,是警笛和男人的吼叫,還有女人的哭嚎。那近乎失控的悲痛和憤怒,是無需理解的瘋狂。老佩姆的主意沒拿錯,再不躲,他就要直麵兩位情緒激動的同學家長,難逃一頓毒打了。   “哎,你這娃娃,你愣在這兒乾什麼?跟我走啊?你走啊!”   縱使老佩姆使出吃奶的力氣,他依舊紋絲不動,牢牢釘在座位上。家長的腳步在接近,警官的勸誡在回響,痛苦的怒火在蔓延。   終於,兩位頭發花白的夫妻揪過擋著他的老佩姆,怒斥這個當老師的肥豬為何沒有看護好他們的寶貝女兒,讓老佩姆別踢皮球,盡快給他們一個說法。   試圖攔住這對父母的警官,剛巧是坎沙的熟人、紮澤·拿托。看他那焦頭爛額的模樣,隻怕近來諸事不順,又給小偷添堵了。坎沙往前一靠,與他聯手將老佩姆從這對父母的手中拉走,說道打起招呼:“拿托先生,又麻煩你了。”   “沒事,坎沙,我們當警察的,本來就…”   下意識地回應後,拿托立馬咬緊牙,巴不得吞回剛剛說出的話。   一聽到坎沙的名字,瀕臨崩潰的中年夫妻,是完全陷入失控。他們一人抄起板凳,一人抓起文具盒,是對著害死他們女兒的混賬,來了頓劈裡啪啦的揮砸。   老佩姆和拿托警官是攔也攔不住,坎沙則是不避不躲,隻把要害一護,任由他們打罵。在被他們甩開兩次後,拿托警官迫於無奈,掏出手槍對著窗外一放,才算逼停了他們的毆打。   在警笛的鳴叫中,坎沙和同學的父母坐進兩輛警車,一前一後地來到學校附近的警署,在意義不明的對視中押進不同的房。   拿托警官走到墻角,從飲水機下取出水杯,嘴角的疤咧得無奈:“來杯水?還是茶?”   “溫水就好,”說完,坎沙接過水杯,一飲而盡,打量接待室的目光頗為懷念,“上回來,您還讓我自己倒呢。”   “這次可不敢啊,你啊,盡和麻煩的事掛鉤…”拿托警官剛掏出紙筆,又一拍後腦勺,把這些東西收回抽屜,隻是口頭詢問,“你們保安在電話裡說的亂七八糟,到現在,我還沒理清頭緒。跟我說說,事實情況是什麼樣?”   “她談了個女朋友,她的預備男友不高興,差點兒被她的女朋友捅了圓規,我去攔了一手,得罪了她的女朋友,被她的女朋友往水杯裡添了洗衣液,我沒喝,她的預備男友喝了,進醫院洗胃了,我早上來學校,想找她女朋友對質,見人沒來,她又在那兒垂頭喪氣的,就過去問候她,誰知道她要我滾,我回了句她是不是有毛病,然後她就跳樓了…嗯,大抵是這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基本沒差。”   拿托警官摸著嘴角的疤痕,表情如風雲變幻,陰晴不定。良久,他喝了口熱茶,無奈地感嘆道:   “你們這個年紀,不該是努力讀書,其他的一乾不考慮嗎?我們讀高中的時候,別說…嗯,談戀愛的都沒幾個,成天不是鍛煉就是打架,要麼在教室裡讀書,要麼合夥偷買成人雜誌,你們這…”   “其實,我們還是學習為主,搗亂的…早戀的,算少了。”   “行啦,你別誆我,你們學校出了多少破事啦?唉,好好的學生不當,為了社會上的毒蟲賣身賺錢;課本不讀,去擼什麼真理教的宣傳冊,成批分發;年紀輕輕的,無證駕駛不說,還成天深夜飆車,又給人訛詐上;談三角戀就算了,竟然…也罷,也罷,我還是得做個筆錄,你放心,事情與你無關,做完你就回家,美美睡一覺,醒來全都忘了,好好讀書、好好考試,爭取考個好成績,到別的城市找個好工作,最好是跑出去,永遠別再回共治區,明白了?”   “您不是說,要我考警校,跟您一塊兒當警察麼?”   “你小子啊,還記得?看你樂不樂意啦!來,去做筆錄吧。”   口述完事實情況,坎沙和母親通完電話,被老佩姆特許放半天假。剛回家,他還沒來得及睡個好覺,塔都斯給他的手機就開始吵吵了。剛接通,好哥們兒那窩火的嗓門,就清空了他的倦意:   “他奶奶的混蛋潑皮!兄弟,還記得那晚蹭咱們車的王八蛋不?他訛上我了!你有沒有空,趕周天出來趟,和我好好教訓他,我要親自出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