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教訓(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234 字 2024-03-17

坎沙是好說歹說、連哄帶順,才消了塔都斯的火氣,大概聽懂了前因後果。   當夜,他們捎了個不願意叫救護車的人去醫院。本以為是助人為樂,誰想到,今天上午,竟然有人在半路上截了塔都斯的車,還把他圍在馬路中央,問他知不知道得罪了什麼人——原來,搭車去醫院的家夥查出個胃穿孔,非說是他開車太顛簸,非叫他拿些精神損失費、醫療保險金,不然,就叫朋友的弟兄們卸了他的胳膊,抵消他的過錯。   這回,他是處變不驚,直言想要多少說就是,他沒空、也沒心思添麻煩。對方也是獅子大開口,要他拿出一百五十萬,還要請這些弟兄夥吃頓好的,以表歉意。   電話裡,塔都斯的哼哧是惱火又滑稽,還有驕傲的自信:“瞅準了我是有錢人,膽子小,怕浪費時間,惹一身騷?呸,我偏要和他們玩兩把…坎沙,我喊夠人了,就差你一個——你來不來?得空幫我揍他們一頓,你下手最有分寸,專對著又疼又安全的部位打,就當是練練手,怎麼樣?”   坎沙躺在床上,兩眼一閉,想告訴他今日諸事不順,張開口,卻是輕笑幾聲——他倆還真是難兄難弟,好運不曾共享,黴運永遠成雙。   “幾點?”   “下午…六點?差不多吧,能來幫把手?”   “能啊,不過醜話說前頭,我主要是看熱鬧啊,可別指望我下狠手。”   “隨便啦,能來就好,給我鎮鎮場子,充個門麵嘛,嘿嘿…”   通話結束後,坎沙點開撥號盤,用大拇指按出一串數字——他的母親安蘇妮的號碼。可剛按下撥號鍵,他便急匆匆地掛斷電話,把手機放回書包,轉而跑到客廳,用不知多少年沒響過的固話機聯係母親,在報平安的同時,說明學校發生的意外。   意料之中的數落,數落之後的安慰,安慰末了的惆悵,惆悵結束的苦口婆心…最後,安蘇妮苦口婆心地勸告兒子,事情既然發生,就隨之而去吧,那並非他的過錯,要怨,也怨不著他。安蘇妮叫他隻管休息,休息完好好學習,等考出好成績、遠走他鄉,再沒人會跟他提今日的糟心事,再沒人會對他說三道四。   用教典裡的箴言說——就讓時間風化痛苦的記憶吧。   雖然不喜歡聖堂的經書,可坎沙得承認,有時候,神棍的忽悠聽著是挺有道理。和母親道完午安後,他躺回床上,蹺起兩腿,指頭在床單上敲啊敲,愈敲愈重,愈敲愈富節奏,好似電影裡的諜報員在發電報。敲著敲著,他猛一翻身,拿棉被裹住頭,碾轉翻側,腦海裡的畫麵揮之不去——果凍般的屍體,仿佛近在眼前,對著他哭、對著他罵,說一些他怎麼靠近都聽不清的話。   睡不著,那就別睡,不如起床看書,試著消悶解乏。   可翻開課本,翻開筆記,翻開習題集,他的煩悶比先前更盛。那些對稱的公式、精巧的例題和重要的知識點,全都在紙麵上跳舞,扭扭歪歪、彎彎斜斜,先是揉成一團毛線,又以眼花繚亂的方式鋪開,編織為熟悉的屍體,用凸出的眼球緊緊盯著他,重復著那些不明所以的誦念。   他把書翻了又合,企圖用啪啪響的書頁驅逐眼前的幽魂,但效果堪憂。他以為是鬼纏上自己的身,正要拿手機檢索聖職者驅魔的儀式,又忽然想起什麼,便在書包裡搗騰了好些時間,掏出那本藍色封皮的小冊子——埃爾羅給他的寶貝、真理教的宣傳手冊。   反正,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勸人信神的玩意,效果應當差不了太開。不過,在冊子裡細心瀏覽過後,他的神情微妙了起來,因為其中的內容,還真有幾分道理。   撰寫者說,北共治區的環境,塑造了三種危害家庭、社會的畸形因素——一是狂妄自大的男人,二是敏感脆弱的女人,三是違法亂紀的孩子。   狂妄的男人,不論事業成敗,總是高高在上,試圖成為家庭與工作的支配者,將配偶、子女、同事與下屬列入支配的區間,要所有人依照他們的規則行事,直接或間接地施加壓力,讓臨近他們的人處於一種拉伸到極限的人際關係中,稍有差池。這些人便受責罰,再將受責罰的怨氣施加給其他人,以此傳遞,永無止境。而這類男人的狂妄與惡劣的影響,都可以用成功去掩蓋——人們認為,事業有成的他們自然有資格任性妄為,卻不知道,金錢、地位與權力,從不是踐踏別人尊嚴的理由。   敏感的女人,總是相信甜言蜜語,不僅容易上當受騙,還要在受傷後用感情和眼淚綁架周圍的人,博取同情。假如有人試著與她們講道理,她們便會一抹眼淚、一哭鼻子,以最楚楚動人的方式行使無理取鬧的特權。這時候,總有人狡辯,說讓女士哭泣的男人理應羞愧,但這些人正如哭泣的女性一樣,是最無恥、最輕賤、最充滿偏見的人。他們毫不明白,理性的溝通是人與人平等的象征,更將平等與公正壓製在性別之下,名為照顧、紳士,實為愚昧、歧視。在他們的努力下,敏感的女人越來越有市場,理智的女人越來越罕見,導致麵對敏感的女人時,正常的人務必謹小慎微,一味地避讓謙讓,生怕碰到脆弱的神經質花瓶,被旁人指責不懂憐香惜玉、毫無同理心。   違法的孩子,或愚蠢、或聰慧。愚蠢者尚有挽救的可能性,經過良好的教育,他們或許能重建是非觀,回歸正途;聰慧者是無藥可救的罪犯,他們明知對錯,仍然沉溺於惡行。任何不因生計問題而違法的孩子,都不應獲準特赦,而是要學習聖城的處罰規章,一視同仁,方能遏止他們罪行,及時止損,否則,終有一日,他們會釀下無法挽救的大錯,後果不堪設想。   撰寫者的觀點,看得坎沙拍手稱快——是啊,關他什麼事?他是好心去問候,哪裡曉得人家會罵他一句滾蛋?被罵了,他回頂兩嘴,完全在情理之中,怎麼能算是有錯?麻花辮會跳樓,全因為敏感脆弱;那些同學會窺視,全因為他們是放縱的幫兇。他沒有錯,他絕對沒有錯,有錯的是敏感脆弱的女生,有錯的是放縱歧視而不論是非的同學,與他無關。   “看到了?傻瓜!看清楚了?”他抓起宣傳冊,對著眼前的屍體一字一句地念,話語是鄙夷與得意的同情,“看明白了嗎?別跟我說,你平時成績不錯,卻連課外讀物都理解不能?來,給我好好看著——要怪,就怪你自己沒來由地咒老子滾蛋,怪你自己經不得一句話,氣急了就跳樓!當你自己的命是什麼?是超市的脫毛雞、廉價大促銷嗎?你不講理、不識好人心,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我憑什麼慣著你?我憑什麼被你纏著?我憑什麼當你的出氣筒?就因為你受大家冷眼?去你的吧!現在,你聽好了,老子不樂意了,給我滾你娘的蛋,找那些把你養成這副德性的人哭喪去吧!”   他大手一揮,那些亂糟糟的線條立時被擦了橡皮,悉數消了乾凈。見屍體從眼前滾蛋,他振臂歡呼,捧著真理教的宣傳冊親了兩口——帝皇在上,這救世主的理論,可比裝神弄鬼的教典有力量多了,連驅逐邪靈的成效都更勝一籌。   感謝完帝皇的死對頭、那位曾經的真神、如今的救世主後,坎沙又讀起課本與筆記,借著繁復的知識催眠自身的大腦,盡快讓倦意席卷全身,滾上床美美睡了一覺。直到下午放學的時間,他才揉著眼眶,撕了張衛生紙擦乾凈嘴角的哈喇子,去塔都斯說的地點赴約了。   要是塔都斯的處置得當,他興許還能趕回學校,上個晚課——前提是那對沉浸於喪女之痛的老夫妻還在警局冷靜,不會來學校找他麻煩。   來就來吧。   攔了輛出租的他,敢對著車窗外的疾風吼一聲沒種——想把罪過推在他的頭上,那就要做好準備,要吃足他的拳頭、變成死豬頭。   塔都斯預訂的謝罪宴,位於某處偏僻的燒烤餐廳。剛進門,坎沙便見到坐在大堂中心的哥們兒,走過去打了聲招呼。他隨著朋友的視線環顧一周,但見大堂的墻邊站滿了墨鏡配禮服的壯漢,連考驗過他的保鏢都位列其間。他是樂得吐起舌頭,直言用不著他動手,那堆臭流氓都要被嚇尿褲子。   他們拿了些酒水飲料,配著牛羊的油渣,蘸了些巖鹽,嘗一口、說一句,等著流氓來挨打。   下午六點,十來個身穿花襯衫的人踢開餐廳的門,趾高氣昂地墊腳踮腳邁步,來到塔都斯的麵前。為首的把嘴一咧,將手塞進襯衫的內袋,輕蔑地打量起周圍的墨鏡大漢,卻在看到為首的保鏢時張掉了下巴,趕忙盯向塔都斯,視線在兩人間來回跳,從不可置信變作惶恐不安,以至於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哭饒,說出讓塔都斯滿頭霧水的話:   “少爺、大爺!我瞎了眼,我沒眼力見!我、我沒見過那車牌!我不知道是、是…”   保鏢陰沉著臉,大步跨來,抓起這人細細打量。在低聲交流了幾句後,他一巴掌抽腫了流氓的臉,嗓音冰冷到可怕:“蠢貨!你們不守規矩也罷了,還訛到少爺的頭上?是嫌安家費不夠,想賺外快去墳墓裡花?給我老實跪著,我來教你貪得無厭是什麼下場。”   說罷,他掏出槍,抵進流氓的嘴裡,把槍口對準側臉,扣動了扳機。   “嘿,你看,那人蠢蛋一個,玩具槍都沒見過,褲腳都濕…”   火藥燃燒的爆響,讓還在拍手看戲的坎沙一個激靈,險些從椅子上滑倒。塞進流氓嘴裡的不是玩具槍,是他被關在審訊室的時候、從大胡子警察手裡搶過的真家夥。   那會兒,他沒敢開槍,不知道槍子的效應是不是與遊戲裡顯示的相當。今天,他算是清楚了——現實裡的血花,沒有遊戲裡那麼狂放,但焦灼的火藥味,是單純的視覺效果無法比擬的驚悚,尤其是伴隨著人血的腥氣,更為駭然。   當槍口抽出,流氓捂著穿了洞的臉頰,看著哭哭唧唧的,硬是沒喊一聲,乖乖等保鏢收好槍,繼續叩首認錯,承諾要帶犯事的人給塔都斯謝罪,隻請網開一麵,饒恕他這回。   塔都斯的情況,不比坎沙好到哪去。看他麵色蒼白、指節抽搐,坎沙隨即掐住他的大腿,幫他恢復鎮定。就是這樣,他也是啞巴了好半天,才咬了片駝峰肉,又喝了口酒壓驚,讓保鏢叫這幫人退下,以後別再乾這些打秋風的醜事。   “嗯,少爺請放心,我保證他們絕不二犯,”保鏢兩指一挑,那些流氓便跟著他走出門,不知要去往哪裡,“有時候,狗還是要訓一訓,得讓它們明白,不聽主人的嗬斥,在街上亂咬人,是會被燉成湯送去當賠禮的。”   等保鏢離開,塔都斯拍開坎沙掐在腿上的手,朝餐廳裡的墨鏡大漢們叫嚷道:“看看看,看什麼看啦!都撤!撤撤撤,吃飯、吃飯!”   他們倒是聽話,無用塔都斯多喊,就有序地整隊告退。麵對滿桌的甜點零嘴,坎沙是全沒了胃口,隻看著愁眉苦臉的好哥們兒,看他是何等的慌張失措,說:“兄弟,叔叔還做這種生意啊?”   “我也隻是聽說…聽說嘛,我哪裡曉得,我姐說的是真的,”塔都斯抓起冒著熱氣的濕餐巾,對著臉一頓猛裹,把那些驚惶隨汗液卷空,“不過,想來也是,他、他畢竟是乾地產的,手底下沒些看家護院的人,那怎麼行?是吧?你想想,要是有人半路敲我悶棍,把我關起來要贖金,他總不能指望那些吃乾飯的警察來組織營救吧?是這樣,應該是這樣…呸,管那麼多乾什麼,反正是他開公司賣房子,又不用我操心,隨他去吧!他愛怎麼樣怎麼樣,來,兄弟,先吃頓飯,壓壓驚!”   “行,不過…服務生?麻煩拿個拖把,你看地上那…哦哦哦,謝謝,謝謝,”見服務員應聲而來,卻趴下身子、用毛巾擦乾血跡,坎沙尷尬得想把腳指甲剜掉,隻好陪塔都斯繼續閑扯,“說回來,你是真不操心你家裡的生意?管花不管賺,可不是富貴之家的優良品質吧,哥們兒?”   “我又不是閑的沒事乾,哪有空理會他們忙什麼…我爸那邊有我哥跟著,我媽那邊有我姐招呼著。我姐你知道,對我啊沒話說;我哥嘛,也挺照顧我,畢竟我不跟他爭股權,又不給他惹事。以後,我就靠哥哥姐姐護著,不乾活,不管事,開開車、打打遊戲,四處玩一玩。你說,這樣過日子,不比成天勞心和誰誰誰打交道更爽快?”   “我的意思是說,你家裡…呃,叔叔、不,你爹,你爸他做生意,少不了這些幫手嗎?”   “幫手?不算吧?你剛剛聽到了,他是怎麼說的來著…對,狗,養的狗嘛,有錢人總要考慮惡性競爭,那些沙場啊、水泥廠啊、天然氣管道和水電公司,都要有人對接,都要有人負責安保,否則啊,就有人斷掉線、私接管道、偷沙堵門,害你的生意做不成!”   “你個混家夥,滿嘴謊話。方才還說家裡的生意你不上心,我看,你是留意得很啊。”   “呸,你才是瞎扯淡。這都是我小時候聽他們講的,印象深刻而已!再說,這些事情,你多出去轉轉,找幾個在相關行業撲騰的人問問,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   “嗯,所以,養這種流氓打下手,到底有什麼用?真就…防一防別人搗亂?”   “哼,花樣可多了…你不是親身經歷過嘛?明知故問。”   “親身經歷?你是說…”   “你的小妹妹,叫…海芙?”酒足飯飽,塔都斯打起哈欠,拿牙線剔起牙,頗為感慨地解釋著,“你看,我們家酒店有好幾棟,每棟都有她那種姑娘…年輕的,火辣的,青澀的,熟練的——哎,你別誤會,我們家不做皮條客的營生,我媽可跟我講過,那些臟錢啊,連買賣建材的零頭都夠不上。她是幫著我爸,收留一些姿色不錯、又沒有一技之長的女人,給這些人謀生的法門,叫他們…招待一些重要的客戶,免得真去外麵找老鴇。”   坎沙拿來灌汽水,剛想喝兩口,卻被搖晃過的液體噴了滿臉,隻能把臉埋在餐巾裡,可勁兒地苦笑:“那不還是拉皮條嗎?”   “哎,你怎麼說話呢?不懂變通啊,死腦筋!”   坎沙摸著肚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笑而不語。他突然疲累了,聽不見塔都斯的念叨,聽不見那些對巴邁·達西歐的埋怨和譏諷,也聽不見那些所謂的官員貪墨了幾斤幾兩。   他能聽見的隻有一條消息——那就是達西歐家的生意並不太平,如果他真給塔都斯當貼身保鏢,日後說不準也要拿起真家夥,去收拾某些不聽話的流氓。   這樣的日子,不是他想要的,但留作退路,亦不失為一種後手。   於是,他盯著說卷了嘴皮的塔都斯,握緊拳頭,又豎起大拇指,陡然一轉、指向地麵:“你是真囉嗦啊,哥們兒。我爸以前跟我說,舌頭長,是婆娘,明白嗎?當爺們兒的,要沉穩一點兒,沉穩一點兒,曉得吧?”   “滾!我看,你小子是魔怔了,別不是幻想我是漂亮姑娘,你好英雄救美,攀關係吃軟飯吧?”   “你要是漂亮姑娘,你爹媽得派人把你盯死了,還能叫你在外麵鬼混?”   “呸!鬼混什麼,那叫釋放天性,追求本心!嘿嘿,不過啊,你這家夥,要是真想吃軟飯…要不要考慮考慮,跟我姐認識認識?我姐,大美人哦,單身待嫁,你看…”   “你省省吧,我高攀得起嗎?行了,該打道回府了,今天的運氣格外差,要多睡好覺,沖淡黴運啊——嘿,來一句祝福吧,哥們兒,帝皇在上!”   帝皇在上,帝皇在上。說著帝皇在上,他的心裡卻想著當日的境況——他在想,死在廁所裡的學姐,是否真如警察和塔都斯說的一般愚蠢,還是…和達西歐家的生意有所牽扯?   興許,得問問帝皇才知道。